22 等待
第22章 等待
張牧在天亮前,帶着副手們來找狼崽子。
天逐漸變亮,天地交界線像被橘色的風吹得上下翻滾。
這條橘色的線給地表鑲了一條邊,直到完全清澈。不斷有砂石被吹起來,預示一場狂風暴正在靠近,一周後就會到達營地的位置。
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在這片微光裏,他們看到狼崽子正在石頭上磨短刀,在他身後是宋撿,雖然看不清眼前的一切,還用小手給男孩編辮子。
“小狼哥,我給你紮緊些,紮緊了你跑得快,不擋眼。”宋撿眼睛紅腫,昨晚哭了半宿,不敢大聲哭最後只敢默默流眼淚,“不擋眼了,你跑得就快,你早點回來。”
“跑快了,我很快回來。”男孩偏過頭,啃了下宋撿的手背。
手背上還有一個紅印子,昨晚被打了。
“我不在,撿不哭。”男孩又說。
“我不哭,可我害怕啊……”宋撿抱住男孩的後背,又想讓小狼哥放心,“那我不哭了,我聽你話,你帶着狼快點兒跑,找着地下掩體了,就回來。”
男孩點頭,紮好了一條低馬尾,頭發又長了。可是他沒有剪頭發的概念,倒是宋撿會讓張牧給他剪。
小狗需要剪毛,狼不需要。
“我們來送送你。”張牧帶來了兩個簡易背包,一個是水和曬幹的肉幹,一個是一整包的藍色信號彈。只有藍色,沒有紅色,這是最後的希望。
男孩拿過來看了一眼,把食物那包遞給了宋撿,另外一個背在身上。宋撿也不知道給他的是什麽,傻傻一接:“小狼哥你給我什麽了?”
“你吃,我不在。”男孩說。
張牧立刻懂了。“你放心,你出去的這些天,我們這些大人會給宋撿送飯送水,不會餓着他渴着他。背包你帶着吧,在沙漠裏,迷了路可是要命的。”
“狼不迷路。”男孩說。不遠處已經有狼群等着他了,他不是自己走,他有狼。
“可狼需要吃東西。”張牧說。
男孩搖搖頭:“餓了,狼會捕獵。撿,不會捕獵。”
這話從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嘴裏說出來,很難不讓人動容。張牧也沒再勸,狼崽子主意大,根本說不通,他想的是餓了就和狼臨時捕獵,可萬一捕不到呢?狼崽子想不到那麽多。
野生動物從不為以後打算,它們只關注當下,所以沒有憂慮,沒有懼怕,所有能跑更遠。
太陽開始往上升了,男孩把宋撿脖子上的麻繩往宋撿的腰上栓,一端在脖子上,一端在腰上系了一圈:“撿要乖,多吃,吃胖。”
宋撿假裝自己不害怕。“那你和狼別死,你們要趕緊回來。”
“撿不會死,我和狼,也不會死。”男孩最後說。
“等等!”張牧的心狠狠敲碎,才發現到了現在,男孩都進入青春期了,還沒有名字。每個人都叫他“喂”,只有宋撿,真情實意地喊他“小狼哥”。
“你應該有個名字了。”張牧和副手們交換表情,通過剛才他和宋撿的道別,每個人都看出這是一個懂感情的小孩兒,“有一個人類的名字。”
男孩卻搖頭,緊了緊麻繩腰帶,別好了他的短刀。刀把上有一個十字刻痕。他穿褲子,卻不習慣穿上衣和鞋,赤腳在沙漠裏跑得比兔子還快。
“狼不要名字,狼,就是狼。”男孩說完便走了,自己是狼,可宋撿是有狼的小狗。
宋撿很想追,但是跑了幾步就摔一跟頭,好在都是沙子也沒摔疼,只是吓了他一跳。他趕緊擡頭,只看到小狼哥的背影,突然一下子發現這個影兒變得更高了,也變得更寬了。
他的小狼哥要開始長大,将來還會更高,更寬,走得更快。自己卻跑幾步就要摔跤。
自己要跟上他才行。
男孩跑得很快,沒幾分鐘便跟随狼群進入沙丘地帶,看不到了,只剩下一串淩亂的腳印,有狼的,有人的。
張牧把宋撿扶了起來:“沒事吧?”
“小狼哥呢?”宋撿還看着遠方。
“他去找地下掩體了,很快會回來。”張牧看了一眼副手。副手們都在身上摸索,拼湊出十幾塊壓縮餅幹來,這都是那些靠近聯盟軍或者野軍的流民和哨兵向導們換的。
張牧把餅幹收集起來:“吃吧,這幾天我會給你送吃的。”
“小狼哥會死不?”宋撿不餓,可還是把餅幹收好了。他沒見過餅幹,但是摸得出來,一塊一塊硬邦邦的,聞上去也香。這些都是糧食,小狼哥還沒吃過呢,他還沒吃過餅幹呢,就走了。
這一瞬間,宋撿有點恨張牧,恨他派自己哥去找掩體,恨他讓小狼哥一大早就走,更恨他不早點把餅幹拿出來。
“不會,他不會死。”張牧安慰宋撿,他想,宋撿的恐懼大半來自失去依靠,“如果他出事,我以領頭人的身份,會把你養大,感謝他對營地的貢獻。”
“我不用你養,我有我哥。”宋撿一扭臉,誰也不理了,“小狼哥要是有事,我就和他死在一起,你……你別管我。”
說完,宋撿往前伸着手,借着清晨的陽光往小帳篷那邊走。張牧怕他摔,在後面悄悄跟着他,跟到帳篷門口,他看到了那匹躺在厚毯子上的灰白色母狼,還有十幾只已經睜開了眼睛,嗷嗷叫的幼崽。
它們的顏色不一樣,可能不是一窩,狼不可能一次生這麽多只。
張牧明白了,生産後能夠跟上狼群的母狼都走了,它們的數量越多,搜索的面積就越大。留下的這一匹是沒有體力跟上的,幼崽們會餓上幾天。
“你們盯住這裏。”張牧沖副手們說,“最起碼要有一個人留下,保護宋撿,不能沒人看着他。”
幼崽目前還不餓,母狼們喂完最後一頓才走,它們只是沒習慣離開狼群。宋撿聽着它們細小的嗷嗚聲才走回來,走到帳篷口還磕了下腦袋。
“哎呦。”他揉揉腦門兒,一碰疼了還是習慣張口叫哥,“小狼哥我磕着了。”
緩了幾秒,才想起來小狼哥不在,他和狼群離開了。宋撿一陣害怕,這幾年他完全習慣了狼群生活,哥不在,就會留下兇猛的狼保護自己。
現在他們都不在,宋撿心裏沒有底。
幼崽以為母狼回來了,一只接一只往宋撿的身上爬,宋撿只好躺下,任它們把自己蓋住,再緊緊抱住那匹養傷的母狼,對着它的尖耳朵,說別害怕。
小狼哥不在,自己要保護好他的狼,不能讓他擔心。
過一會兒,宋撿睡着了,眼睛沒有好視力,他的世界又單調又無聊。
再醒來,天色是黑的,宋撿摸了摸幼崽,它們暫時沒有餓,都在睡覺。于是宋撿摸着黑爬起來,切生肉,塞到母狼的嘴裏。
母狼的舌頭動一下,就吃進去了。宋撿又拿水壺,朝它的嘴巴倒水,聽到它一下下舔舌頭的聲音,就知道它喝進去了。
它的乳房還是腫的,有奶水,可是也喂不飽這麽多幼崽啊,宋撿有點發愁,替這麽多小毛球發愁。這些都是小狼哥的狼,它們長很快的,只要一兩年,等自己十三四歲的時候,它們就是狼群裏最年輕的殺手。
可是,現在它們好小啊,宋撿把它們抱起來挨個親親,每一只都有奶味。可惜自己沒有奶水,喂不飽它們。
果真,等到第二天中午,這些幼崽開始不聽話了,瘋狂擠向母狼的腹毛處找奶吃。宋撿只能瞎摸,摸起來一只,抓一只,讓它們排隊,讓它們別搶。
“別急,小狼哥馬上就回來了。”宋撿安慰它們,也安慰自己,不能哭,答應哥了不會哭,要學着膽大,“哥回來之後,你們的媽媽也回來了。你們有媽媽,我沒有……我……我好想哥啊,他馬上就回來了。”
幼崽們根本聽不懂,一個勁兒要吃奶。
再到晚上,宋撿吃了肉幹和張牧送過來的土豆,吃得很多,希望自己快速長胖、長高,不再當累贅。夜裏,他被瘋狂的思念壓倒了,走到帳篷外面,想要追着那個長高的背影去,然後又被幼崽的叫聲喚回來。
自己看不清楚,就算長大了也跟不上他的。
不行,這樣不行,看不見也要跟得上。宋撿坐了一會兒,站起來,去摸豎在帳篷裏的那根木棍棍。
棍棍比自己還高呢,被削得非常直,宋撿捏住它,試探性往前伸棍,去辨別帳篷裏的物品擺放,又走出去,感受用木棍戳沙面的手感。
自己也要變高變大才行,不能總是哭。
只靠一根棍子,沒有繩子的牽引,宋撿感受不到安全感,迷失了方向,即便知道自己就在帳篷外面,可仍舊像處于無邊的沙漠中心。唯一安慰他的就是木棍上的刻痕,他反複摸那個十字,這是小狼哥的東西,有這個十字就好。
有十字的東西,都是小狼哥的。
宋撿繞着帳篷,練習着,走了一圈又一圈。
樊宇在帳篷不遠處看着,肩上落了一只手。
“我勸你別動他。”張牧送完土豆就沒有離開,主要防的就是樊宇。
“
我動他什麽了?我本來還想養着他呢。”樊宇笑笑,眼罩下的那只眼睛是組裝槍的時候走火了。
“你心裏怎麽想的,你自己清楚。”張牧說,“如果将來你靠自己的本事,讓宋撿願意跟你走,我一字不說。你現在吓着他,狼崽子不饒你,他的狼也不饒你。”
“我對小孩兒沒興趣。”樊宇說,“我等他長大,讓他知道槍比狼好使。”
小狼哥和狼群一走就是三天,宋撿數着呢。這幾天風也變大了,特別是夜裏,好幾次,他都以為小帳篷要被吹走。可是他不敢害怕,一害怕,就沒人保護狼了。
他已經學會用木棍戳地來走路了,要變得更厲害些,将來變成大人,才能追上小狼哥的背影。
那個影兒,不會永遠這麽小,它會越來越高,變成營地裏最強壯的影兒。宋撿每天練習,等再見到小狼哥,一定要給他一個驚喜。
自己不僅沒哭,沒害怕,還會長大,将來跟着他一起往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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