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三十一

第31章 三十一

傅淩霄派人送來第十四盆芍藥時, 安無情給姜歲一月調理身體的安排已到最後一天。

姜歲照常喝藥，随後去到院中曬太陽，順便看了看那些盛放燦爛的芍藥。山上溫度比山下要低些, 芍藥開放後凋零的沒那麽快, 最初綻放的那一株芍藥, 如今仍完好綻開着。

她取過旁邊的水壺, 添水入壺後，給芍藥澆水。稍過片刻後，她拿過剪刀，蹲下身去修剪整理芍藥花枝，将生長太過的部分剪斷。

明日便要下山回京城，春花已開始動手收拾行李，免得明日臨時整理來不及。

安無情在房間裏寫下兩張藥方，他面前桌上擺着十二個瓷瓶，上邊張貼着藥丸的名字以及服用方法。這些都是他這段時間在給姜歲調理身體的間隙制作而成的藥丸, 給姜歲備用, 以免自己不在她身邊的時候, 她再有不舒服的情況。

他寫的藥方是配合着她身體情況改良過的，如之前那般每日早晚服用。身體無大礙的時候, 按第一張藥方喝藥就行, 要是不舒服的時候，則按第二張藥方服用來穩住身體狀況。

藥方寫好後，晾幹些墨跡，随後和十二個裝滿藥丸的瓷瓶一起放入旁邊的木匣子裏。

走出房間時, 瞧見姜歲正蹲在芍藥前修剪花枝。安無情挑了下眉, 雙手背在身後走過去，在她身側兩步左右站定。

姜歲注意到他, 擡頭向他看了眼：“老師。”

安無情笑着與她點了點頭。在寒山寺的這一月裏，在為她調理身體的同時，也仔細注意着姜歲的心緒變化，這段時日她悉心照料芍藥的模樣也都被他看在眼裏。

剛來寒山寺的時候，安無情就已從姜歲口中得知麒麟和他師傅的事情。

麒麟的師傅是當年殺害姜歲親生母親的兇手，而且最初麒麟出現在南郡與姜歲相遇相識，也是在他師傅的授意下去的，并非是偶遇。一開始，他就是帶着目的刻意接近，對姜歲而言，那是欺騙。

混合着真假言語的感情，她分不清何為真、何為假，再加上他師傅殺害她母親的血仇，她付出真心得到的卻是帶着欺騙和利用的結果，她自然難以接受。

安無情剛開始還很擔心姜歲會因此事而憂思郁結，心緒低沉，郁郁寡歡，影響自己給她調理身體的進程。不過，姜歲依舊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姜歲，對任何事都看得很開，接受能力非常之高。

麒麟和他師傅的事情，沒有太大幅度的影響姜歲的心緒，只是，那件事無論如何都是真實存在的，接受真相和接受謊言，是兩回事。安無情想，姜歲大概都不會和麒麟再有來往了。

Advertisement

即使，她曾經真的有過對他的喜歡。如今怕是也因他們之間隔着的那些東西而消散了。

只是不知道，姜歲那位世子夫君，是否會比麒麟要好。

安無情摸了摸胡子，忽然問：“燕兒，你覺得傅世子如何？”

姜歲修剪花枝的動作頓了下，又很快恢複。她将手裏托着的花枝剪去一半：“他人不錯，與京城傳言的不太一樣。”

安無情道：“這芍藥他已送來十四盆，你可想過要回贈一支？你是在南郡長大的，當知曉贈人芍藥代表的是什麽。”

姜歲站起身：“我自然知道芍藥代表的是什麽，只是不确定他是不是知道這芍藥對南郡人的意義。也許，他只當這是一份禮物，送我打發時間的。”

“若是誤會了，那可就不好了。”

安無情問：“你既擔心是誤會，為何還照顧這些芍藥？”

姜歲坦然：“也許是誤會，可這芍藥也是真的好看。既然已經送到我這裏來了，哪有不好好照料的道理？總不能任由着它們枯萎凋零吧？”

安無情略有思索後，道：“明日你就要離開寒山寺回京城了，他應該會來接你。屆時可需要我幫你去問問你不确定的那件事？”

姜歲搖了搖頭：“這種事情，我自己來就好，怎麽好意思讓老師幫我去問。”

安無情笑着：“幫你問問，也無妨嘛。我也想知道呢。”

姜歲挑眉：“老師，您真八卦。”

“我這麽大年紀了，八卦八卦怎麽了？”安無情伸手在姜歲頭上輕輕敲了下：“再說了，你可是我徒弟，我關心一下你的事，合情合理嘛！”

姜歲望着他慈祥溫和的面容，不由跟着笑出聲來。是啊，老師關心徒弟，是正常的。

見姜歲笑着，安無情眼神更為柔和，他定了定神，又道：“你的事，我相信你自己心裏有數，只要你不會後悔做出的選擇，我都是會站在你這邊支持你的。”

他眼神逐漸堅定而凝重起來：“若是那位傅世子不如你所想，等初冬回到南郡後，就不要再回京城了。有我在，不會再有人随便将你從南郡帶走！”

“誰敢強行帶走你，我就毒死誰。我調得毒，可是無人能解的！”

姜歲失笑，笑聲輕起。

安無情又道：“要是接下來你在京城過得不舒服，給我飛鴿傳書，我馬上趕回來帶你回南郡，絕不讓你繼續在這裏受委屈！”

姜歲眼中閃爍着感激與安心，她輕輕點了下頭：“好。”

“若真如此，我會給您寫信的。”

她的生命是有限的，可不能将自己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受委屈這種事情上。要是将來真的發生那樣的事，她自是會毫不猶豫選擇離開此地，去往別的能讓她心情愉快的地方。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但又或許，接下來這算時間，她可以在京城安然度過。

若非有特殊情況，她還是希望自己和傅淩霄的約定能如期完成。她不喜歡意外，安靜平穩的生活更适合她。

姜歲轉身，彎腰托住一朵芍藥，将旁邊有些泛黃的葉片剪下來。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就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之後的事，之後再說。

離開寒山寺當天。

姜歲如常早起，洗漱更衣後去後山斷崖前看望穆歆。她站在那座冰涼墓碑前，看着那個這段時日每天都看的名字，慢慢蹲下身來，伸出手輕輕觸碰着那兩個字。

她嘴唇微啓，低聲道：“我今日要離開寒山寺回京城去了，不知道下次再來，會是什麽時候。”

“但我，一定會再來看你的。”

墓碑是死的，無法給她回應。

她慢慢站起身，轉頭遠眺而去，看向那處京郊行宮。那個地方，被藏在那裏的人，在她離開京城之前，也會想辦法去見上一見的。

姜歲在穆歆墓前待了好一會兒才離開。她來到寒山寺大門前，安無情和春花已經在那裏等她，侍衛們正搬着裝有行李的箱子往山下搬。

除他們外，還有如約前來接她的傅淩霄。

看見她後，傅淩霄的視線就跟随在她身上，随着她的移動而移動。直至她來到他身前。

傅淩霄先開口：“我來接你了。”

姜歲嘴角揚起些笑意：“嗯，辛苦你了。”

這次回京城，安無情不會與他們同行。先前于各地尋找的藥材，這次都給姜歲用完了，他還得繼續去別的地方找新的藥材，然後調整出藥效更好的、對姜歲身體更有用的藥方來。

眼下姜歲身體無大礙，再加上他調制的藥丸和新開的藥方，只要沒有遇刺之類的事發生，正常情況下，可保她接下來幾個月無恙。

寒山寺山腳下，安無情與他們道別，騎馬去了另一條路。

姜歲望着安無情策馬離去的潇灑背影，輕輕笑了一聲。從老師那肆意策馬的身影來看，很難看得出，他是個六十來歲的老人家了。

傅淩霄順着她視線向前，待完全看不見安無情的身影後，他出聲提醒：“我們也該回去了。”

姜歲這才收回目光：“嗯。”

馬車旁，傅淩霄如之前那般伸出手，手握拳而掌心向下，姜歲将手搭在他小臂上，借着他的力上了馬車。

傅淩霄随後。

兩人至馬車內。主位上放置着軟墊、軟枕與一條毯子，旁邊有一盞香爐，正燃着茉莉制成的熏香，茉莉香氣彌漫在馬車內，手邊架子上放着幾本書，而副位如常，邊上是一副茶具，以及整齊摞着的一堆卷宗。

姜歲本想去副位，還未來得及坐下，傅淩霄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你坐主位。”

姜歲轉頭。

傅淩霄道：“坐馬車回京城要半日，靠在軟墊上，你會舒服些。”

姜歲詫異的時候，傅淩霄去到副位坐下。姜歲眨了眨眼，有點懵的同時，去到主位坐着，然後拿過旁邊的毯子蓋在腿上。

她調整好坐姿，伸手取來旁邊架子上的書随手翻了翻，看書名，似乎是話本。

傅淩霄解釋：“這幾本是京城書鋪賣的比較好的話本，聽說年輕女子們喜歡看，我想着坐馬車途中無聊，買來給你看看，打發打發時間。”

姜歲轉頭看向傅淩霄，有些意外。好像，他變體貼了……

之前雖然他也好，但不如今日這般細心。各處皆舒适，除去基礎的軟墊與軟枕，不僅有熏香，還有打發時間為她準備的書籍。各處都在為她着想。

她訝異之時，心情卻愉快了些，嘴角稍稍上揚起一抹笑意。她身形向後，靠在身後的軟枕上，拿過一本話本翻開來看。

傅淩霄也未曾多言，拿起卷宗翻看。

回京城的路上，兩人無言，各自看着自己手裏的東西，偶爾喝杯茶，稍稍歇息一會兒。

午後，馬車入城。

進城沒多久，馬車就被人攔下。姜歲正疑惑時，有侍衛前來敲了敲車窗。

傅淩霄打開車窗往外看去，侍衛拱手行禮後道：“世子，是王爺派人的人，說要請您和世子妃回王府。”

傅淩霄眉頭皺起，嗓音中起了不悅：“不回。攔路的，通通趕走。”

侍衛道：“是！”

傅淩霄随之關上車窗，轉回頭之前，他深吸了口氣，待氣息穩了些許後才真正轉回。

姜歲看向他：“你父親讓你回王府住？”

傅淩霄繼續看向手中卷宗：“不用管他。”

姜歲眨了下眼。看樣子，這段時日下來，傅淩霄和他父親的關系依舊不曾緩和。

他們的關系比想象中還要差一些啊。

馬車一路前行，于街道拐彎幾處後，臨近別院所在。

傅淩霄放下手裏的卷宗，說：“我讓芝兒和連翹給你準備了你素日裏愛吃的東西，你的屋子每日都有打掃整理，她們把你那些寵物們都喂養得很好，條條都很肥。”

姜歲愣了下，瞬時驚喜：“你沒把我院子的那些蛇弄走啊。”

“我為何要把你的蛇弄走？”傅淩霄從卷宗上移開目光，轉而看向姜歲：“那是你養的寵物，之前我也同意了你将它們養在院子裏，是不會趁你不在的時候把它們掃地出門的。”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姜歲眼中驚喜更甚：“你能這樣想，真是非常的好。”

傅淩霄看着她的笑容，眨眼後又道：“往後你若想再多養一些，也随你。”

姜歲微詫又意外：“你怎麽突然這麽好說話了？”

傅淩霄反問：“我不是一直都挺好說話的嗎？我有為難過你嗎？”

“這……倒是沒有。”姜歲放下手裏的書：“不過仔細想想，你确實挺好說話的。”

從姜歲和傅淩霄認識時起，傅淩霄自始至終都很好說話，有事情也能好好商量。兩人似乎并未有過意見相左、亦或者不愉快的事。

除去中間有過幾次意料之外的事，單看她和傅淩霄兩人間的相處，自成親後至此，仿佛一切順利平和着。正如最初他們所約定的那樣。

的确言而有信。

姜歲輕輕笑了下。

聽見她的笑聲，傅淩霄不解：“笑什麽呢？”

姜歲搖了搖頭：“沒什麽。”

傅淩霄眉頭輕挑了下。是嗎？可看她的模樣，似乎非她所言，大抵是想到了什麽。

不過，既然她說沒什麽，那就是沒什麽吧。

馬車在別院前停下。

知曉姜歲近日會回來的芝兒和連翹早早的就在等着，一看見傅淩霄的馬車在門前停下，她們立刻迎上前來，面帶微笑等待馬車內的人出來。

傅淩霄先行而出，姜歲随後，如之前那般扶着傅淩霄向她伸來的手臂緩步走下來。

芝兒笑着走上前：“世子妃，您回來了。”

連翹滿面笑容：“歡迎您回來。”

姜歲笑容溫柔，輕輕點頭：“嗯，我回來了。”

春花從後面的馬車下來，連翹立刻過去幫忙。

芝兒與姜歲笑道：“世子妃，快請進，我和連翹給您準備了您愛吃的糕點，還有新上市的清茶，口感清冽，您應該會喜歡。”

姜歲說：“有勞了。”

芝兒在前邊引路，姜歲與傅淩霄一同走入大門，往內院自己的院子所在過去。

行至半路時，姜歲轉頭看了眼依舊走在自己身邊的傅淩霄，眼裏浮現出些詫異。她問：“你是要送我回院子嗎？”

傅淩霄點頭：“嗯。”

姜歲感覺有點奇怪。她已經回到這裏了，按理說無需傅淩霄再送，平日裏傅淩霄也很少去自己院子那邊，畢竟那裏養着好多蛇。

疑惑思索之間，已經來到院前。

芝兒回頭看了眼姜歲，臉上笑容更燦爛了些，滿是笑意的眼神中好像夾雜着什麽別的情緒。姜歲看見了，但一時沒能明白過來那是什麽情緒。

直至她邁入院門，擡眼望見滿院盛放的芍藥。

她腳步頓住，眼神瞬間詫異，眼眸顫動時，又顯露出不可置信之意。有那麽一剎那，她以為是自己眼花出現了幻覺，可使勁眨眼後再睜開眼，眼前所見仍是滿目絢爛的芍藥。

花香随風彌漫，悠悠鑽入她鼻間。

花開絢麗，蝶舞其間。

她錯愕着走上前，望着随處可見的芍藥，見着那燦爛綻放的花兒，心尖微顫，有一種此前不曾出現過的感覺浮現，更有多種情緒共同萦繞在她心中。

驚喜，歡愉，激動，還有那清楚跳動的心音。

姜歲站在芍藥花叢中，手微伸，手指便能觸碰到芍藥嬌嫩的花瓣。她将院子整個環視一圈，入眼所見，皆是芍藥。

她忽然間明白，進院之前芝兒回頭看她那一眼中的情緒是什麽了。

傅淩霄走在她身後，将她臉上歡喜的笑容看在眼中，心情随之而愉快，嘴角向上揚起。

姜歲轉過身來，眼眸驚喜間，笑顏如花：“以山下的天氣，芍藥花期應該已到末尾才是。這些芍藥，為何正是盛放時？”

傅淩霄眼神溫潤：“這些芍藥是宮中花匠培育出的新品種，花期比普通芍藥要多上一個月。”

”宮裏的新品種芍藥？”姜歲詫異：“你怎麽能拿得到？”

傅淩霄解釋：“前幾日了結了一樁案子，陛下很滿意，問我有沒有想要的賞賜。我就跟陛下要了這些芍藥。”

姜歲眼睛亮亮的，驚訝而又覺得歡喜。

傅淩霄行至她身前：“你可喜歡？”

姜歲笑出聲來，沒任何情緒遮掩的點頭：“喜歡。”

清風起，缭繞着芍藥花香，自她發間輕盈掠過。她裙角微揚，身形似如悠揚，要迎着風一并而起。

傅淩霄與她對面而立，衣裳稍拂，自發冠垂落的墨色長發随風飄動。

兩人目光于半空某點彙聚，又再望向彼此。

傅淩霄眼神漸深，随後自懷中取出一支雙花芍藥點綴三葉的發簪。手伸出，将發簪小心簪入姜歲發髻中。

姜歲擡眸望着他，浮動着笑意而清澈的眼眸裏，此刻清晰顯映着傅淩霄的面容。

她擡手碰了碰發髻上的芍藥發簪，笑意更明顯了些：“好多芍藥。”

傅淩霄凝望着她雙眼，眼神柔和：“你是在南郡長大的，應當知曉芍藥代表的是什麽，對嗎？”

姜歲眼眸忽動。

傅淩霄又問：“你還記得，先前那次你高燒退去後，那日夜裏你在院中這棵大樹下，問我的那個問題嗎？”

“能再問一遍嗎？”

姜歲愣了愣神，反應過來：“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傅淩霄目光如烙印定格在姜歲眼上，以往嚴肅而淩厲的面容變得柔和，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姜歲聽得清楚：“是。”

“我喜歡你。”

姜歲眼眸震顫，錯愕更甚之前。

頭頂的樹葉迎風簌簌而動，沙沙作響。她心中那池水，瞬起波瀾。胸膛裏的那顆心倏忽劇烈而動，擲地有聲的撞擊起來。

傅淩霄話語再起，落入姜歲耳中：“你可願意，給我一個在你身邊的機會？”

姜歲緊抿着唇，情緒卻從眼中溢出。

她眨了下眼，垂下的手默默攥緊衣袖：“我身體的情況你已了解，無常人之壽，離不開各種藥，你确定要喜歡我？”

傅淩霄認真的點頭：“嗯，确定。”

他将姜歲的手牽起，動作輕柔握在他手中，手指指腹于她手背摩挲兩下：“人的壽命長短，本就是不一樣的，不論你要吃多少藥，我都買得起。”

“人之一生中，真心情意，謂親，謂友，謂愛，寥寥無幾，遇之甚少。既遇見了，自要珍惜看重，不可任其自眼前失去。”

姜歲看着他，眼神閃爍着。

傅淩霄又道：“我知道，我們認識的時間并不長，互相的了解不算透徹，可我已确定，我心中所想為何。”

“先前你我之間定下和離的約定在一年多之後，若是屆時你依舊沒有對我沒有感覺，我不會強留。在那之前，讓我試試，可好？”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姜歲，”傅淩霄握緊她的手：“好嗎？”

姜歲定定注視着傅淩霄，他神情真摯，全然不似玩笑。

面對他的坦誠，她亦有心動。她不知自己要做的選擇是否正确，可如他所言，約定到期之前，或許，可以試試。

反正，她有退路。

在傅淩霄真誠下，她應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