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楔子

楔子

羅焰火站在玻璃牆前。

一道閃電劃過,陰雲密布的天空被照亮,他的身影映在了牆上。

瓢潑大雨随即落下,眼前瞬間像挂了一層薄紗,整個城市的輪廓都模糊起來。

羅焰火沿着牆腳慢慢踱着步子,來來回回走了不知多少趟。雨越下越大,他的腳步越來越慢,思緒也越來越遠……闊大的空間裏只有他一個人,除了他自己的心跳聲,沒有任何聲響。電閃雷鳴被隔在密封性極好的玻璃牆外,那似乎是另一個世界的景象。

辦公室門被敲了兩下,他站下來,回頭一望。

助理白夜進來,還沒出聲,先走到辦公桌邊拿起一個小巧的遙控器,将牆體屏幕調換成單一顯示。待畫面切換完畢,确認無誤,他才說:“森下先生一行提前返回酒店了。他說今天天氣不好,應該不會再有人來,不必等預展時間結束了。”

羅焰火站在原地沒動,靜靜地看着屏幕裏的畫面。

屏幕裏的畫面屬于 8 號展廳。此時展廳裏空蕩蕩的,确沒有捕捉到人影。

羅焰火擡了下手。

白夜會意,馬上調整畫面。随着鏡頭的移動和切換,展廳的內景逐漸呈現。屏幕足夠大,觀看的人與置身展廳中并無二致。

“停。”羅焰火說。

鏡頭中出現了移動的人影。那只是穿着整齊的展廳工作人員。

羅焰火盯了會兒屏幕,擺手示意。

白夜見他沒有繼續要看的意思,将畫面恢複原狀,把遙控器放回辦公桌上。

“那……羅總,是不是照計劃結束預展?”他問。

羅焰火沉吟。

8 號展廳目前正在進行的展覽是為期三天的森下近之介先生收藏特展。這是拍賣前的預展。明天晚上舉行的拍賣會上,這個展廳內目前正在展出的所有展品都将走上拍賣臺。

幾個月前,這場拍賣會的消息就散了出去,臨近拍賣的日期,新聞報道更是鋪天蓋地。森下家族多年來在中國古董和藝術品收藏上聲譽極佳,這次拍賣推出的又全都是精品,自然吸引了諸多的目光。應森下先生的要求,預展參觀不設門檻,這幾天來藝術中心參觀的人格外多,其中不乏著名收藏家。

也許在這短暫的亮相之後,許多珍貴的藏品又将如石沉大海一般,不知要再經過多少歲月才會重新出現,很多民衆也非常關心這些藏品的去向。

有意思的是,森下先生本人每天都會準時來到展廳,有時還和參觀者交談,親自解答關于藏品的問題,将藏品的來龍去脈詳細介紹給感興趣的買家。從上古的青銅器到民國著名畫家的作品,每一件藏品背後的故事都足夠精彩,而他面對不同的參觀者,每一次的講述都足夠耐心,充滿感情。

幾乎沒有收藏家會這麽做。森下先生之所以如此,一定有他的理由。

聽他身邊的人說,他是在等一個人出現。

但是沒有人知道這個人會不會出現、何時會出現……

但,既然等了,為什麽不等到底呢?

羅焰火看看時間。

此時離 8 號展廳預展結束時間也只有區區二十分鐘而已。

他輕輕敲了下表殼,說:“按時閉館。做好交接。”

藏品珍貴,預展的安保級別已是最高等,他還是不忘再叮囑一下。

“是。”白夜應聲,悄悄退了出去。

又一道閃電劃過天空,屏幕被映亮,像一面鏡子似的,所有的畫面都暫時隐身了。

羅焰火坐到辦公桌前,重又瞥了眼屏幕。8 號展廳的畫面縮在一隅,一眼掃過去,完全不起眼。

他手邊厚厚的一摞資料,最上面是一本畫冊,正是森下先生收藏專場拍賣的宣傳品。畫冊制作精美,分量十足。封面就是那幅山水,高約 339 公分、寬 161 公分,是這次專場拍賣中知名度最高的藏品之一,也是期待中會破近現代畫家作品成交價記錄的作品。

三十年前,森下正是在北京與這幅畫結緣的。為了這次拍賣,他不遠萬裏把藏品從倫敦運抵此處。用他的話說,讓藏品有機會“重歸故裏”,是一種尊重也是一份別樣的浪漫情懷。

羅焰火慢慢翻着畫冊。

說起來,這的确是近幾年來少有的名畫名作名品荟萃的專場了。這其中可凝聚了一個家族幾代人的心血。他很能體會其中的艱辛。這固然非一般的財富能做到,同時也需要非一般的熱忱……

他将畫冊放回原處。

片刻之後,起身離開了辦公室。

秘書一看見他,還沒等起身,羅焰火擺了下手,示意不必。白夜見狀忙跟上來。羅焰火走進電梯,看着白夜,說:“我去藝術中心看看。半小時後如果雨停了,我直接下班。”

白夜在電梯門口止步。

羅焰火乘電梯下行。

從行政樓到藝術中心沒有什麽捷徑,他老老實實地乘電梯下去上來,轉了幾道彎,走了很多路,才來到目的地。

在藝術中心參觀的人還是不少,咖啡廳裏更是人滿為患。看來也由于天氣原因,很多人不得不滞留在此,好在許多展覽是持續到夜間的,暴雨制造的意外機會,反而讓人索性從從容容地多參觀一陣子了。

羅焰火來到 8 號展廳門口,負責安保的工作人員正在巡視,立即發現了他。

他點點頭,徑自通過安檢門。面前是一面造型古樸的木刻影壁,繞過去,就走進了展廳。

8 號不是博時藝術中心最大的展廳,也有近萬平方米。就這個預展來說,足夠每一樣展品都擁有充裕的空間,讓它們得以自由呼吸。展廳內的光線很暗,所有的光都投射在展品上。走進展廳,像是走進了一個古老的寺廟,幽暗的殿堂內,有一團團柔和的光,指引着人往前走。

他慢慢地沿着最佳參觀路線在展廳內走了一圈,最後走到了那幅山水畫前,站了下來。

七十年來,這是它第一次在公衆面前亮相,如此美麗,如此磅礴,如此……不尋常。

羅焰火往後退了幾步。

在這個位置,他可以更好地欣賞這幅名畫。

畫家創作這幅畫時,正當壯年,因此畫面氣象極盛。但偏偏這個時期除卻國難當頭,畫家本人也內外交困、瑣事纏身,于是創作量銳減。這個階段的存世作品少,世面上流通的就更少,凡出現在拍賣會上,往往就是天價,尤其近幾年,作品交易價格屢屢創出新高,即便如此,仍一畫難求。

羅焰火的目光在畫面上慢慢移動着。

其實在這次預展之前,他已經近距離觀賞過幾次,這幾天,他也每天都會來這個展廳看上一眼,這幅畫的每一寸每一分景象早就在他心裏了,但每一次觀賞,他仍忍不住發自內心地贊嘆。

他輕輕搖了搖頭。

如果是他,一旦擁有,肯定舍不得輕易放手。然而世上好物太多,總歸不能盡收囊中,這是每一個藏家都會遇到的難題,大抵人終究都要學會在野心、貪欲和能力中尋找到一條适合的路。

曾經擁有過這幅畫的藏家,不知是否參透了這個道理?

他看着畫上的印鑒。

這幅畫的收藏歷史非常清晰。

畫上有數個印鑒,除了畫家自己的,就只有兩枚收藏印鑒,其中之一屬于森下先生,另一枚,上刻篆體“松庭”二字。這幅畫,正是畫家送給“松庭”的畫作。照業內的共識,“松庭”即是松庭老人,曾經在琉璃廠經營古董字畫生意,與當時的許多書畫家多有往來,很多人在未成名時都曾經受過他的幫扶。他本人在書畫上造詣頗深,是當時著名畫會的成員,只是很遺憾,他的收藏雖時有面世,自己的作品卻未流傳下來。松庭老人已過世多年,如今的收藏江湖只剩下老一輩的人對他還有些了解。不過,據說這幅山水畫很有可能是他的後人拿出來的,但未經驗證,就只能是傳說了……

羅焰火看着這枚印鑒,有點出神。

一串悅耳的音符劃過,一個渾厚的男中音以适中的音量提示參觀者,閉館時間馬上就要到了,請各位有序離開。

羅焰火剛要轉身,就聽到了一聲嘆息。

他太過專注,完全沒有發覺身邊還有另一個人。

這聲嘆息極輕,但四周靜極,因此仍清晰可聞,甚至連随後那細細的呼吸聲,都猶在耳側……像細細的一縷魂魄,能從人耳中,鑽進心裏去。

羅焰火站立未動,視線仍舊落在畫面上——遠山如黛,煙霧蒙蒙,古松巨瀑,飛流直下……漸漸的,看着看着,人似乎都被那氤氲的霧氣籠罩住,臉上濕潤起來……他轉過臉去,要花一點時間才看清暗淡的光影中這個人。

山清水秀的一張面孔。

他微微一怔。

象牙白色的襯衫,黑色長褲,窄窄的褲管,顯得這個女子高挑而纖細,身上背着一只半舊不新的皮包,寬肩帶勒在平直的肩膀上,多少有點不堪重負的意思……他的眉不自覺地顫動了下。

這會兒工夫,她已從他身邊走了過去,站到了隔離帶外。

停頓了差不多有半秒鐘,她擡起了手。

蟬翼紗随着她的手臂的移動,漾起了水波。那畫上的水霧也像是随風飄了過來……輕風水霧裏有淡淡的松香,似乎還有一聲輕輕的嘆息。

“打擾,請您跟展品保持适當距離。”工作人員早過來站在一邊,克制而禮貌地提醒道。語氣和表情裏都有警惕。

羅焰火卻松了口氣。

他聽見她輕聲說抱歉。

雖是這麽說了,她仍靜靜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看着這幅畫。

羅焰火走開些,回身去看一旁玻璃展櫃中放置的宋版古書。這才是他偏愛之物。每次來參觀,都要多看一眼,只是此時,他盯着細膩而脆弱的紙上那紅色的眉批、黃色的圈點,卻有點精神不集中。

“羅總,我們到時間清場了。”工作人員過來悄聲道。

羅焰火點點頭。“辛苦了。”

展廳裏燈已經全亮了起來,室內宛如白晝。星星點點的幾個人影中,已不見了那張山清水秀的面孔……

“羅先生,你在這裏?”聽到這口音很重的英文,羅焰火轉身,果然看到森下先生。

“森下先生這是去而複返?”

“我想,既然等,就該等到最後一秒鐘。”森下先生微笑道。

羅焰火微笑點頭。

“我知道你們都有點好奇,猜我在等什麽。”森下先生輕聲道。

羅焰火沒出聲。

“并不是什麽羅曼司,只是這些年越來越盼望有機會能再見到将這幅畫交到我手上的那位先生。”森下先生擡手,向正前方這幅山水畫示意。“我也有一點驕傲,這幅畫,我将它保護得很好,不負所托。”

羅焰火心一動。“是位先生?”

“是。”森下先生笑着點頭。

“明天的拍賣會,也許他會來。”

這回輪到森下先生沉默。

“即便不來也沒有什麽的……明天的拍賣,會電視直播?”森下先生問。

羅焰火點頭。

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一笑,握握手。

羅焰火将森下先生送出展廳,看他在随行簇擁下離去,停了停,返回展廳。展廳內的燈全部亮了起來,工作人員在有條不紊地将展品收起,見他去而複返,并不意外,沒有人停下手中的工作。

羅焰火立即發現光可鑒人的地面上粘了張小紙片。

他抽出手帕一甩開,彎身将其撿起。

是一枚書簽。細看,也是一幅小小的山水畫。寬約一寸,長約兩寸,采用上好的宣紙,經過精細裝裱,有蠅頭小楷寫就的落款。

他細看着,贊了聲漂亮。

像是随手畫就的,可也看得出來作畫的人深厚的功底。

這種書簽他從前也見過一些,上世紀這類手工制作,很多都用于出口創彙。只不過保存這麽完整的,連絲穗都只是褪了點色澤的,并不多見。

他拿近些,細看落款。

松庭。

真正的蠅頭小楷,蒼勁,有力,像挺拔的松。

他将書簽翻過來。

背面用鉛筆寫了兩個字,歪歪扭扭的,像小學生初學寫字留下來的塗鴉。

晨來。

啊……

那一聲嘆息,像是重新從心底鑽了出來。

晨來……是,蒲晨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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