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重構-5

第24章 重構-5

略顯沉重拖沓的腳步聲從地下傳來, 一步一步靠近。

有個人單手拿着油燈回到市政廳底層,是個棕色頭發的中年人。他揉了揉眼睛,連帶着把眼下的曬斑那塊的皮膚也搓紅了,可見是困極了。

一只腳才踏上地面, 他就迫不及待地摸出一個煙鬥。但他随即想起什麽, 後怕地嘶地吸了口氣, 往旁邊蹿了一步,走進廳柱火把投下的暖光裏, 而後才放松下來, 擡手借了個火點燃煙草。

就趁這個機會, 迦涅裹緊從頭上垂落到腳邊的深灰色長紗巾, 一貓腰就鑽進通往市政廳地下室的洞口。

她走得輕手輕腳,小心翼翼不踩到紗巾邊緣,避免發出任何可能引來關注的聲音。

沒走幾級臺階,帶着潮氣和黴味的寒氣立刻撲面而來。同樣侵襲而來的,還有一股黏稠的陰冷氣息。

甘泉鎮的居民似乎認為燈光能夠恐吓‘惡魔’,于是主街和每棟民居裏都有至少一間房間徹夜亮着,柴火燈油不要錢一樣地用。市政廳的地下卻沒有那麽好的待遇, 只在樓梯口放了一個舊火盆。

生鏽的盆裏悶悶地燒着炭, 黑灰間閃爍的幽暗餘燼甚至不足以照亮兩步外的情況。

迦涅不确定下面還有沒有別的守衛, 駐足傾聽了片刻。

滴答,滴答, 只有水滴墜落地面的輕響。

迦涅等待片刻,緩緩地擰亮了手提燈旋鈕。

她并不擔心燈光會暴露她的所在, 因為潔淨的燈光并不會被任何人注意到——她身上披着的紗巾是一件魔法物品, 只要它覆蓋着使用者的頭部,就能夠讓人始終處在其他人的視覺死角之中。

使用得當, 關鍵時刻,紗巾的主人可以借它逃得一條生路。

奧西尼家是從幽隐教會那裏得到這條‘夜幕’的。正常情況下,它可以折疊為一條腰帶,穿在法袍裏面。

這原本是伊利斯随身攜帶的物品,近幾年才到了迦涅身上。她此前只用過一次,而且還是某一次她誤以為有敵襲,反應過度。哥哥賈斯珀找遍了城堡都沒找到人,因為難得失态,和她生了好幾天的氣。

而今在一座遭到幽隐教會術法封鎖的小鎮裏,這條來自幽隐教會的紗巾終于真正發揮了作用,幫助她從臨時住處成功溜了出來,着實有些諷刺。

讓迦涅吃驚的是,甘泉鎮市政廳地下居然是個相當規整的小型監獄。金屬圍欄将地牢分隔為一個個囚室,最大程度利用地下室的空間,明顯經過精心規劃。

但這裏似乎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關過人了。

迦涅踩着地面淺淺的積水,從空蕩的牢房中間穿過去。

鐵栅欄在她的餘光中後退,牢房內變色的被褥扔在簡陋的板床上,潮濕發爛的木桶孤零零地對着牆角發呆。空氣中也沒有牢獄常有的腐臭,或者說即便還殘留些微,也被濃重的陰濕黴味蓋過去了。

她皺着一張臉,忍受着異味,一路走到這地下監獄的最內側。

還是一個人都沒有。

阿洛已經想辦法逃走了?那麽剛才那個看守怎麽還那麽鎮定,甚至大搖大擺地上去抽煙休息?

迦涅回轉身。一旦脫離了燈光照亮的範圍,寂靜而空無一人的牢獄逐漸沒入黑暗,就像是沒有盡頭。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也就在這時,她的頭頂後方突然襲來勁風。

她來不及回頭,只覺得頭頂有什麽東西擦過,紗巾脫落了。而後咽喉處一緊,有人從後鎖住了她的要害!

再去找別的魔法物品來不及了,迦涅不假思索,手中提燈一甩,狠狠打在對方腿上,她的脖頸同時後仰,指甲摳進對方的肘部,狠命下拉,奪回些微呼吸餘地。

鉗制她的手臂遲疑了一下,竟然真的輕易被她拉開了半個手掌的空間。

迦涅來不及顧及這個細節,血液在上湧,太陽穴突突地跳。生命受威脅的危機感踢開冷靜思考,讓她腦海中只剩下戰鬥沖動:

如果還能施法,她會立刻讓整條手臂硬化,靠肘擊重錘對方的胸腹。

但現在她只能另一手揚起向後,憑感覺狠戳對方眼球。

迦涅的手被扣住了,壓制她的手臂松開,耳邊傳來了熟悉的嗓音:

“是我。”

阿洛?他能說話了?

她愣了一下,卻毫無喜色,冷不防收臂到身側,朝後就是惡狠狠的兩下肘擊,正中對方肋骨。

“嗚?!!”耳畔傳來吃痛的悶哼抽氣。

迦涅掙脫對方的手,轉身時順勢又在對方腳上狠狠踩過去,踩了好幾腳,然後才氣息不穩地擡頭。

提燈摔出了‘夜幕’的遮蔽,潔淨溫暖的亮光照亮了青年鴉黑的發絲,還有翠綠的眼睛。

迦涅盯着這張熟悉到讓她火大的臉看了幾秒,忽然伸出雙手捏住對方的雙頰,毫不客氣地往外、再往外扯,像是要硬生生把他的臉皮撕下來一層。

“哦,看來是真臉,不是僞裝術。”她面無表情地念出判斷,手還是沒松。

阿洛連連抽氣:“嘶,痛,是我的錯,好了,痛痛痛……”但看他綠眼睛快活閃爍的樣子,其實大概也沒有多痛。

“你什麽意思?”迦涅驀地松手,冷着臉低喝,後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阿洛的目光在她肩頭搭着的紗巾上定了定,大致猜出了這件物品的效果,一邊揉搓着被她扯紅的臉頰,一邊解釋:“突然看到地上積水有了波動,但半個人影都沒有,我還以為這裏真的有什麽魔鬼,迫不及待來索命了。”

他難得态度良好:“我沒想到你竟然會過來。是我反應過度,吓到你了,抱歉。”

頓了頓,他忍不住給自己辯護:“發現是你我就立刻松開手了。”

迦涅沉默了一秒,疑問脫口而出:“你怎麽又能說話了?……算了,不用解釋,我大致猜到了。”

龍語共鳴的禁锢效果應該和其他魔法一樣,在他們闖入甘泉鎮的瞬間失效了。

她又仔細打量兩邊的牢房,這次發現右手邊的那扇鐵門,門栓在鎖定的位置,還有個黑漆漆的鎖懸在外面,只是因為外部生鏽,顏色幾乎和栅欄融為一體。

再看好端端站在上鎖牢門外面的阿洛,她心頭又是一陣火苗亂竄:“你既然能自己逃出來,還待在這裏幹什麽?”

看這樣子阿洛早就可以脫身了,她還那麽鄭重其事地過來救人,白費力氣!

阿洛輕咳一聲:“我溜出牢房又回去好幾次,放出去很多機械鳥。這樣偷聽上面來往的人說話比較方便,收集到不少信息,還能麻痹他們,讓他們放心地讨論,覺得我什麽都不知道地被關着。而且,我聽說你跟着鎮長到處跑,我也不好和你當衆聯絡或者彙合啊。”

迦涅啞然,別開臉冷哼:“居然那麽快被一群普通人抓住,真沒用。”

阿洛張了張口,還要辯解,忽然臉色一變,腳尖一挑,靈巧将地上的提燈抛到手裏,而後立刻塞給迦涅。迦涅困惑地接過提燈,下一秒就聽到了從上層靠近的腳步聲。

剛才的守衛回來了。

“這東西怎麽用?”阿洛拈起夜幕紗巾一角,低聲問。

迦涅下意識就回答了:“蓋住頭生效。”

他明顯猶豫了,看着她的神色流露出質詢的意味。

她剮他一眼,果斷關閉手提燈,自己躲進‘夜幕’庇護的同時,伸長手臂,将紗巾的另一邊拽到了他頭上。

阿洛怔了怔,單手從內側按住了織物,确保它不會因為兩人身高的差距滑落,同時看向樓梯口。

抽完煙草的中年人拿着油燈過來了。油燈的暖色火光照出一張疲憊而麻木的臉。即便是這樣的光線下,他臉上的曬斑還是十分明顯。

北部河谷的太陽有那麽厲害嗎?這個問題冷不防在迦涅腦海中冒了出來。

她來不及細想,充當守衛的中年人已經走到了兩人身前。他朝右側牢房裏瞥了一眼,動作熟練,像是已經很習慣那個方向有人在。

他頓時僵住了。

也在這時,阿洛忽然輕輕用手背碰了她的一下。迦涅身體僵硬不動,繃着臉看他。

他用眼神示意,他要動了,她跟緊。

巧妙隐藏起來的兩人于是悄無聲息地從守衛的身側走了過去,繞到了他的後面。

阿洛手臂一橫,在迦涅身前攔了攔,讓她不要動。而後他貓腰一個滑步,從夜幕下鑽了出來,悄無聲息地貼到守衛身後,利落的一個手刀下去。

中年人半點聲音都沒發出來,大概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就已經暈了過去。

阿洛熟練地托住對方的身體,防止他摔落在地鬧出太大動靜。而後他拉開看上去鎖着其實虛掩着的牢門,将守衛放到了板床上,又從儲物袋裏掏出一個可疑的小瓶子,掰開對方的嘴往裏面滴了幾滴。這還不夠,他還摸出一個簡單的驅邪銅制護符放在了他的胸口。

最後,他體貼地替守衛蓋上了薄被,輕輕帶上了牢門,然後這一次将它真正上鎖。

整套善後工作做完,全程耗時不超過兩分鐘。

迦涅在旁邊看着,有些目瞪口呆。她不由懷疑在他們斷絕聯系的五年裏,這個家夥沒少幹過這種事。

阿洛似乎誤讀了她驚愕凝視的含義,笑眯眯地一聳肩:“放心,死不了。給他用了點美夢藥水,不受打擾的話,他可以安安心心地睡到日落。”

美人魚酒館和玻瑞亞各地的大多數酒舍一樣,大都備有可供客人留宿的房間。除了宿醉的酒客,不少旅人還有找不到住處的人也會成為這種地方的租戶。

迦涅從二樓的窗口探身爬進來,小心地踩到地板上,這才将夜幕紗巾扯了下來。

“不愧是大小姐,住宿條件比我好多了。”阿洛已經先她一步從窗口翻進房間。他環視這間布置得簡單卻還算溫馨的房間,出聲啧啧感嘆,完全不害怕自己的聲音會傳到門外走廊上,哪怕那裏還坐着一個監視迦涅的‘護衛’。

迦涅沒搭理他,檢查了一下放置在屋角的四個銀質獸型擺件。

簡易防護陣還在運作,這間房間目前是安全的,不會遭到窺視,裏面的動靜也不會傳到外面。阿洛眼尖,一進門就已經發現了這些機關。

确認完這間房間安全,氣氛忽然就變得有些尴尬起來。

迦涅瞥了眼床鋪,克制着立刻躺倒的沖動,挑了個離阿洛最遠的角落,靠着牆問:“交換一下情報,然後讨論之後該怎麽行動?”

阿洛輕盈地翻坐回窗臺上,沖房間裏唯一的椅子一努嘴:“坐下說。”

露露身上背負的盜竊指控和通緝令,‘惡魔之子’和惡魔之眼,消失的鎮民都失蹤在晚上,黃昏到日出這段時間成為需要小心回避的危險時段……

迦涅将她從鎮長那裏的說法重述了一遍,阿洛一言不發地聽完,而後才說:

“其他和我了解到的差不多。惡魔之眼我沒有親眼看到,但你說那上面的氣息是真的,那就是真的。至于露露……”

他思考了片刻:“她确實是幻術專家,但沒在我和其他人面前使用過別的惡魔魔法。”

迦涅不以為然地擡了一下眉毛。

阿洛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我不覺得我招攬的隊員會突然轉變個性,變成綁架犯或者食人魔。而且失蹤的居民去了哪裏也是個謎。總之,目前沒有證據可以說明居民失蹤和她有關。至于教堂的東西失竊,你所說的那個燭臺,之後想辦法确認。露露很會躲藏,如果發現我和你進鎮,卻至今沒有聯絡,應當有她的理由。”

遲疑了片刻,她輕聲說:“你有沒有考慮過,露露她可能……”

阿洛垂眸,冷靜地說:“對,她已經遇害也是一種可能。”

房間裏沉寂了須臾。

打破沉默的還是阿洛:“我要補充的關鍵線索還有三條。”

他說着從衣袖裏摸出那枚特殊的黑曜石魚尾靈擺。

啓動後的漂流物監測靈擺表現異常,簡直像喝醉了似的,前後左右毫無規律地擺動,就像是拿不定主意。

迦涅一挑眉,嘲諷地說:“所以……依靠你這偉大的發明找到問題源頭,這本該直通謎底的完美計劃看來是行不通了?”

“可以這麽理解,”阿洛遺憾地一攤手,心平氣和地說,“我不覺得是我的發明出了問題。來自其他世界的氣息會讓這小東西激動,而它現在這樣亂轉……我更傾向于認為,是因為現在這裏到處都是漂流物的氣息,把它搞糊塗了。”

迦涅眯了眯眼睛,謹慎地說:“甘泉鎮土地确實給我的感覺很不好。”

阿洛點了點頭:“那麽就當達成共識。下一條。

“我探聽了許多戶人家,不止一次,有人感嘆日子最近才終于平靜下來,怎麽就又出了這樣的糟糕事。”

迦涅不可思議地偏了偏頭。

阿洛彎唇:“是吧?我也覺得很奇怪。但甘泉鎮所在的這片河谷,可是玻瑞亞百裏挑一的好地方。土壤肥沃,物産豐富,氣候宜人,還很安全。”

他回頭,窗外黎明前的小鎮因為火光大盛,有如處在狂歡慶典正中。他的措辭不由自主刻薄起來:“上次來甘泉鎮時,‘平靜祥和到無聊’,是它給我的第一印象。”

迦涅想起他駁斥亡靈魔法存在時提到的一個細節:最近鎮上最大的新聞,竟然是鎮長家的花邊新聞。

按照阿洛的說法,平靜到乏味的表象下,是外來人無法輕易觸及的隐秘。

“甘泉鎮這一帶過去發生過什麽?”迦涅試圖回想過去數年的災害新聞,但一無所獲。

“至少過去十年內沒有,”阿洛果斷地說,“帶人過來回收電話之前,我讓芬恩找了找與甘泉鎮有關的新聞,乏善可陳。再往前的事我沒有查,那個時候覺得不必要。”

“甘泉鎮過去可能發生過什麽,但是目前你什麽都沒查出來,就是這個意思,對吧?”迦涅側過臉,掩飾自己沒法控制的哈欠,“這樣一座安安靜靜的小鎮,在市政廳下面居然有那麽大的監獄,你不覺得也很有意思嗎?”

“對,這也是個疑點,”阿洛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爽快地承認自己的疏漏,“我在裏面待太久了,反而忘了監獄本身就是樁怪事。”

“第三條線索呢?”迦涅催促。

阿洛擡手,向迦涅展示繞在腕部的纜繩:“為什麽我們會在進鎮的時候分開,這條不該斷裂的繩子斷開,我現在想不出解釋,但直覺這個問題的答案很重要。”

或許這根繩子本身就不那麽堅固呢?

迦涅懶得在這件事上和阿洛多争辯,繼續推進話題:“所以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做?”

對方一擡下巴:“你先睡幾個小時。”

“哈?到早晨換班的守衛就該發現你失蹤了,時間緊迫。”迦涅說着就站了起來。

“但沒人知道你離開過這間房間,還有那條寶貝紗巾,白天我‘失蹤’了照樣可以行動,”阿洛态度強硬,語速很快,“你狀态不好對你、對我都是麻煩。你體力究竟有多好你自己知道,現在你最需要的就是立刻停止思考,立刻睡覺。”

迦涅臉色頓時很難看,繃着眉眼就要反駁。

“操縱意識,刻意忽略身體上的疲倦,催眠自己狀态很好,用來維持身體的興奮狀态,”阿洛嘆了口氣,一瞬間顯得有些無奈,“拜托,這是我和你分享的訣竅。”

迦涅沒說話。

“至少現在我和你目的相同,你不用擔心我趁你睡覺對你下手,”阿洛說着從窗口輕巧落地,抱着手臂觀賞房間牆上張貼的畫報,聲色平淡,“我在地牢裏睡過了,守夜我來。”

迦涅還是不情願承認阿洛是對的,但她掩住嘴唇,藏起又一個哈欠。

只能這樣了。失去魔法,她能仰仗的就是警醒靈活的頭腦。她需要睡眠。

但是……她擡起衣袖,還沒湊到鼻尖就不由自主整張臉皺了起來。

只是在地牢裏待了一會兒,整套騎裝上就沾上了濃重的、怨靈般陰魂不散的黴味。

阿洛看到了她這個小動作,自覺地轉過身面壁,甚至異常細心地捂住了耳朵:“你換衣服吧。”

看着他一動不動的背影,還有考慮到細枝末節的避嫌姿态,迦涅有些沒來由的別扭。

她從魔法儲物袋裏掏出一套幹淨衣物,拿起又放下,拎起夜幕披到身上又松手。最後她自己都覺得扭捏得可笑,幹脆大大方方地轉過身去,快速換了一套衣服。

“好了。”她硬梆梆地宣告。

阿洛還是面朝牆壁:“那你睡吧。要留燈嗎?”

“不用。”

迦涅整理了一下随身物品,爬進了被褥裏。陳舊的床墊吱呀叫了一聲,被褥上太陽幹淨而溫暖的氣味包圍了她。

她比自己預想中還要疲憊,眼簾才往下垂,就幾乎立刻睡了過去。

等房間中的另一重呼吸聲逐漸變得平緩,阿洛終于緩慢地轉過身來。他掃了眼床鋪的方向,被子鼓成偏長的一團,背對他。

他扯了扯嘴角,再次看向窗外。

日出還相當遙遠,巡夜的人也稀少了起來,實在沒什麽好看。

沒多久,阿洛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也擡手嗅了嗅衣袖外袍和襯衣的衣袖。确實有一點地牢特有的黴味,但并不算重,吹一吹就會消散。

即便如此,等回過神的時候,阿洛已經飛快地換好了一身新衣服。

将髒衣服疊好放進魔法口袋裏,他偶然在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倒影,襯衣的白飄浮在玻璃外的昏黑夜色上,一抹醒目的嶄新顏色。

阿洛忽然有些沒來由的惱火。

他坐下又站起來,在房間裏煩悶地踱了幾步又停下,确認沒有驚動睡覺的人。

等他終于進入守夜需要的狀态,半阖着眼,以随時可以跳起來的姿态坐着,已經是良久之後。

床鋪那邊悠長的呼吸聲卻在這時急促起來。

阿洛立刻睜開眼。

迦涅不知什麽時候翻了個身,整個人往內蜷縮。

他到了床邊,不需要俯低細看,就察覺到她正劇烈地顫抖。

迦涅的臉從被褥邊緣露出大半,額際濡濕。她的臉色蒼白,雙目緊緊閉着,急促的呼吸間夾雜着含糊的音節,聽不清在說什麽,但每個短促的音節都壓抑而痛苦。

與發色一同褪去曾經顏色的眼睫急促地、持續地顫動。

眼珠仿佛在沉重的帷幕後掙紮,努力想要從夢魇的包圍中解脫,可無論她怎麽顫抖咬牙,雙眼始終沒有睜開的跡象。

在夢中,白日裏法師們刻意排擠到意識角落的壓抑情緒和糟糕回憶,還有追求魔法途中為了錘煉精神不可避免遭受的創傷,都會無情而忠實地在夢中還原。

也因此,法師相比普通人更容易受噩夢折磨,在睡眠時尤為脆弱。

阿洛垂在身側的手無措地空握了數下,擡起,停頓,終于小心翼翼地伸向迦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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