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重構-4

第23章 重構-4

“您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惡魔嗎?”

眼下青黑、胡茬明顯的甘泉鎮鎮長開口就是這麽個問題。

迦涅沉默了一拍才回答道:“費米先生, 大災變之後,玻瑞亞已經沒有惡魔了。”

鎮長雷夫·費米聞言搓了一把臉,額頭憂愁的三道褶皺更深了:“我明白,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聽說還有惡魔之子流落在大地上。而且, 除了是惡魔搗鬼, 還有什麽能解釋這一切?”

雷夫說着舉高了手中的火把。

兩人站在一座谷倉的側邊, 火把與提燈的光照重疊在一起,鮮明地照亮倉庫的白泥牆體。

那上面歪斜地勾畫着一個詭異的圖案:

一道道猶如鮮血暗沉、又如同灼燒出來的深褐色線條粗犷野蠻, 讓人懷疑那是什麽野獸的爪子撓出來的傷痕, 但偏偏又走勢繁複曲折, 組成一個空洞的、卻生動到仿佛随時會眨動的巨大眼睛。

雷夫隔着眼鏡片瞥了這塗鴉一眼, 立刻打了個寒顫,急忙推了推銀絲邊鏡框,別開視線:“這東西是幾天前突然出現的,差不多就是有人開始失蹤的那會兒。您肯定比我們這樣的人更懂這是什麽東西……”

“惡魔之眼。”迦涅喃喃。她說着伸出手,小心觸碰塗鴉邊緣。

燃燒的灼熱感啪地從指尖直抵額心。迦涅渾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間沸騰。

她壓下将眼前塗鴉毀掉的沖動,厭惡地揪起眉心。

确實是惡魔魔法的氣息,強烈到無可忽視, 甚至激起了龍魔法排斥邪惡的本能反應。

迦涅毫不畏縮地與古怪的巨眼塗鴉對視, 聲音平靜:“惡魔之眼看上去吓人, 但本身不會傷害到看見它的人,最多有一些震懾效果。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種警戒記號, 告訴敵人或是同類,這裏正受到監視。”

她說了一大通, 鎮長在意的卻只有一件事:

“也就說, 這确實是惡魔之子留下的對吧?”

迦涅沉默了片刻,放棄對普通人解釋魔法分類的彎彎繞繞:“你可以這麽理解。”

明顯睡眠不足的鎮長聞言頓時松了口氣。未知的危機總是最可怕的。但迦涅只想大皺眉頭:正因為這眼睛塗鴉不是門外漢吓人用的惡作劇, 事态反而變得更加令人費解。

惡魔之眼明晃晃地橫在河谷小鎮的倉庫牆上,這件事本身就是個極為嚴重的問題——

以惡魔為源頭的三種魔法大類之中,只有幻術被當今的魔法界認可,能夠公開使用學習。其他兩類惡魔魔法,也就是亡靈法術和詛咒,都受到嚴格管控,只在少數掌握了傳承的學府和家族中流傳,嚴格禁止公開使用。

背負了這類傳承的法師即使什麽都沒做,就會被冠上類似‘惡魔之子’的污名。所以他們無論究竟秉性如何,都往往會選擇隐瞞自己擁有的特殊傳承。

究竟是誰這麽大搖大擺地留記號,是瘋了嗎?不怕引來第一塔衛隊那群戰鬥狂?迦涅腹诽。

而且更讓她無法釋懷的是,她和阿洛明明是奔着第二件漂流物闖進甘泉鎮的,結果現在呢?

她到鎮長家了解情況,漂流物的消息沒打聽到,引路人也沒碰見,反倒牽扯進了禁忌知識的麻煩事裏,之後即便能離開這裏,也免不了要為此接受問詢。

難道那件漂流物來自一個由惡魔統治的異世界?又或者,這次的厲害漂流物不是物體,是個活着的惡魔?不,這也太離譜了吧……

從進入甘泉鎮開始,就沒有任何一件事按照她的預想展開。阿洛也不知道死哪裏去了。

迦涅最讨厭的就是事情超出掌控。她越是試圖平靜下來,誇張離奇的發散想象就愈發停不下來,心頭焦躁的火苗也燒得越旺。

為了對抗失控感,她開始整理目前得到的信息,或者說,是雷夫鎮長跟在她身後‘陪同’,在夜色降臨的甘泉鎮轉了一圈,讓她獲取到的信息:

“甘泉鎮共有八人去向不明,最早失蹤的那個人大約是十天前失去蹤跡的。鎮上有兩個地方發現了這樣的惡魔之眼。

“現在鎮上所有人都不敢輕易離開家門,尤其一到黃昏所謂的逢魔時刻,就開始閉門不出,害怕會成為下一個失蹤的人。”

雷夫面色難看地點了點頭,忍不住唉聲嘆了一口長氣。

迦涅若有所思地停頓片刻,繼續維持自己的虛假身份,裝模作樣地感慨:“這似乎和我來之前聽說的有些不一樣。早知道是惡魔魔法,就該讓第一塔的人來了。

是的,她對巡邏隊員還有鎮長用了同一套說辭:她是一名受賢者塔直接命令前來調查的隊長。

至于是賢者塔哪個直屬衛隊的隊長,她沒說,雷夫也沒問。畢竟即便在千塔城近旁,除了少數衛隊狂熱崇拜者,沒人會對所有衛隊的隊長名字倒背如流。

一枚有賢者塔玄奧标記的聯絡魔石、一個在普通人印象裏很有威勢的名門姓氏、再外加對‘內部事務’十分熟絡的态度,就足夠唬住大多數人了。

雷夫鎮長聽她這麽說也沒什麽反應,只含糊地解釋:“請您原諒,我不會魔法,不太懂這些……”

“除了我之外,這幾天鎮上還有什麽客人嗎?”

雷夫銀絲邊眼鏡後充血的雙目閃了閃。他像是遲疑了片刻,而後才說道:“您或許注意到了鎮上貼着的通緝告示……”

迦涅維持着淡然的神色,矜持地點了點頭,心頭卻是一振:她幾次引導失敗之後,總算成功把話題引到露露的通緝令上了!

“那位小姐來鎮上的當天晚上,教堂就有重要的東西被偷了,她也消失了。伊蓮女士……我們的神官,為了防止小偷轉移贓物,不得不封鎖整座鎮子。可人和東西到現在都沒找到。”鎮長瞟了一眼牆上的惡魔之眼,再次快速收回了眼神。

“也是那天之後,鎮上出現了惡魔的标記。不少人都覺得,那位小姐就是惡魔的後裔,鎮上人失蹤是她幹的,東西也是她偷的,只要把她找出來,事情就能解決了……”

迦涅眯了眯眼睛。

時間對不上。最早失蹤的人已經消失十天,而露露才失聯了三日。

雷夫鎮長這番話說得巧妙而模糊,直接将居民失蹤事件、露露到來、教堂失竊和惡魔之眼全都串聯在了一起。但他的說話方式又似乎在暗示,他并不屬于‘不少人’,不覺得露露真的是一切問題的根源。

“假設惡魔之眼确實是那個人留下的印跡,居民失蹤也确實和她有關,你們打算怎麽阻止她?”

雷夫因為連日熬夜有些浮腫的臉疲憊地抽動了兩下:“現在她不能使用邪術,總會被逼出來的……我們只能這麽想。

可禁絕魔法的封鎖生效以來,還有人在繼續失蹤。

迦涅沒有戳穿對方話語中的諸多漏洞。疑點太多了,貿然打探可能會引得雷夫改變态度。她當然不會害怕和這麽個普通人翻臉,但目前她行動還算自由,不如順着對方的意思推進話題,盡可能收集線索。

她就勢定下之後的行動:“惡魔之眼也看過了,我想去鎮上的教堂和那位伊蓮女士聊一聊。”

不管怎麽說,有東西失竊就直接封鎖整個小鎮,未免反應過度了。

雷夫擠出一抹不安的笑容,推脫道:“伊蓮女士這兩天忙着安撫大家,每天晚上都在主持祈禱會,可能現在不是最好的時間,您不如等明天白天再去。”

他明顯猶豫了片刻,用餘光打量在另一個糧倉下把風的巡邏志願者,壓低了聲音:

“而且,有另外一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您……約莫是一個月前吧,有個古怪的行游商人來我們這兒兜售東西,因為出價便宜,很多人都買了東西。”

迦涅立刻想起了美人魚酒館老板對于手頭漂流物來源的描述。

也是一個定價策略十分奇特的行游商人。

“伊蓮女士也買了東西。我有印象,是個看上去很普通的老燭臺。那之後伊蓮女士就把它一直擺在祭臺上。雖然燭臺都長得差不多,但那位神秘的小姐失蹤之後,祭臺上的燭臺好像就又換了一個。”

雷夫抿了抿幹燥起皮的嘴唇,聲音幾乎要淹沒在晚風與橡樹輕輕的交談中:

“我懷疑之前教堂被偷的……就是那個燭臺。”

一夜之間,連續兩名甘泉鎮居民失蹤。

失蹤者人數上升至十人。

街道上亮了徹夜巡邏的燈火,即便走在鎮長身側,迦涅仍然能清晰感受到,窗戶後、門縫裏、還有其他巡邏的鎮民注視她的眼神,充滿帶刺的猜忌和防備。

又忙了一夜但一無所獲,雷夫鎮長的臉色有些發青。

“我要再在鎮上走走,追蹤惡魔之眼的來源,”不等雷夫勸阻,迦涅繼續說,“時間久了魔力留下的痕跡會消散,要盡快。”

她的理由堂堂正正,雷夫遲疑了片刻,在值夜的一個年輕人中挑了一個精神抖擻的金發女孩,吩咐她繼續‘保護’迦涅,自己先回家小睡休息。

迦涅對這安排沒做評價,認認真真地用腳步丈量甘泉鎮。

她沒在鎮內找到別的惡魔魔法的痕跡,也沒找到阿洛的留下的任何記號。

要說唯一的成就,大概就是讓她的‘護衛’領略了一番法師驚人的意志力——如果有必要,法師們可以硬撐着幾天不睡覺。如果有藥劑配合,這個記錄可以無限延長。

也因此,當迦涅來到鎮中心廣場,路過虛掩着門的美人魚酒館時,護衛兼監視她的金發姑娘已經哈欠不斷。

“這家店開着嗎?我有些渴了,你一路陪着我也很辛苦了,要不要進去喝點什麽?我請客。”迦涅和顏悅色地提議。

對方有些受寵若驚:“啊,呃,好。”

迦涅莞爾。她擺出這副态度的時候,幾乎就沒被拒絕過。

“如果是以前,這裏一直到日出都有人喝酒……也就那老頭膽子大,居然沒關門。”這麽嘟囔着,對方伸手推開了酒館大門。

吧臺後面隆起一道趴伏的人影,在兩人踏入酒館時慢慢地直起脊背來。迦涅見過一面的酒館主人吸了吸鼻子,看清來人的時候愣了一下。

迦涅的心跳略微加速。

上次來甘泉鎮,她抵達的時候整座小鎮已經沉睡。因此這位老者是鎮上唯一見過她的人。

他是最可能提供有用線索的人,也是她暴露身份的最大危險——如果得知露露和她實際上是上下級關系,很難說她會不會成為下一個消失的外鄉人。

迦涅自認為上次對酒館老板的态度不錯,離開前還主動用清潔魔法幫他收拾了酒館。而且露露發現了甘泉鎮的第一件漂流物,應該與老亨特有一些交情。

或許他對那張通緝令有別的看法。但也只是或許。

她在賭。

驚詫只是一瞬,酒館老板熟練地搓了搓手,将兩個杯子飛上吧臺:“給你來杯熱牛奶?”

金發女孩對于自己被當作小孩對待頗為不滿,抗議地跺了跺腳:“有沒有茶?我要站着睡着了。”

“另外這位小姐要什麽?也是茶?我這兒的特色是麥酒,但也有姜汁汽水。”

聽到姜汁汽水,迦涅快速眨了眨眼睛。

“那就給我一杯姜汁汽水吧。”她平靜地說。

“你之前還有別的客人?”金發女孩踮腳看着老者生火煮水,指着吧臺一側沒來得及收掉的空杯子問。

“到市政廳下面輪值的小子凍壞了,過來讨了杯酒才回家的,還讓我給後面的夥計留門。”老者說着沖門背後懸着的門鎖一努嘴。

女孩的神色一瞬間有些緊張,下意識瞥了迦涅一眼。

她就像沒有察覺,繼續喝着汽水。

“你要的茶。”老者将一整個茶托盤放到了吧臺上,另一手變魔術般端出半個雞肉餡餅,“昨天剩下的,要是想吃,就自己拿到壁爐那邊去熱一熱。”

金發女孩揉了揉肚子,與迦涅對上眼神,赧然一笑,端起盤子到壁爐那邊去了。

迦涅捏着杯子,略微擡頭,老亨特正在擦杯子,很随意地掃了她一眼。她用眼神向身側的空位示意,看向阿洛上次在吧臺坐了很久的位置,又無聲做了個口型:

市政廳下面?

老人眼角彎了彎,快速而隐蔽地點了點頭,轉身整理擺滿餐具的架子。

迦涅輕緩地吐了口氣。

這下她知道阿洛在哪裏了。

剛才那番閑聊裏突然具體的細節确實是說給她聽的。鎮長似乎對她和阿洛的關系并不知情,至少無法确認他們是一同進來的,因此在她沒有主動追問的情況下,選擇隐瞞阿洛的存在;

還有剛才說起阿洛所在地時,金發女孩突如其來的緊張,這意味着不止是她和老亨特,大概很多鎮民都知道市政廳下面關了一個人……

所以阿洛不僅被抓了,還很可能是在衆目睽睽之下被抓住的。迦涅有些嫌棄,又有些幸災樂禍地想。

發現去救他的人是她,不知道他會是什麽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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