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小憩-3

第38章 小憩-3

“好啊。”

迦涅答應得這麽容易, 阿洛的喉頭卻仿佛被堵住了。

“要講就從頭開始講。”橋洞下潮濕寒冷的黑暗裏,她探手伸出船外。

水流繞過她的指間,像有生命的緞帶,又像成群的水蛇, 纏着她嬉戲, 盡情汲取着她手指的溫度。

她打了個寒顫, 因此聲音聽上去有些咬牙切齒:

“我十六歲生日前一天,我從別人那裏得知, 你被逐出家門, 再也不會回來了。我似乎是最後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你毀掉了我的十六歲生日。”

她先他一步從橋洞下穿出去, 臉還蒙在背光的陰影裏, 眼珠卻明确轉向他,金瞳裏有冰刀般的銳光。

阿洛喉嚨深處的那團東西不安地動了動。

他緊緊抿住嘴唇,不讓任何東西從他的唇齒間跳出來。

“我去質問母親為什麽突然把你趕走,她不給我理由,只讓我接受已經發生的事,”迦涅輕輕地晃了一下頭,笑了起來, “于是我就接受了。”

“那之後的事就暫時和你沒有關系了。你離開後五個月不到, 母親突然不能主事, 內情我不會說。總之,家主位置不能空懸, 我和賈斯珀為了保護自己,必須把傳承抓在手裏。

“于是我們拉攏盡可能多的盟友, 讓一個又一個敵人失望。傳火女士保佑, 我沒有倒下,賈斯珀也沒有, 我在十八歲前如願接受傳承,成了有家主實權的繼承人,我不在流岩城的時候,由賈斯珀代我管理事務。”

迦涅缺乏起伏地一口說完,到這裏終于停下來。

阿洛嘴角微微抽動,表情難以言述。

迦涅見狀又笑,帶刺的話語用平和親切的語氣念出來:“我說得太簡略了?那一年多我是怎麽過的,你已經知道了,不是嗎?”

前晚鮮血氣味浮動的酒館客房仿佛一瞬間降臨了河上的小舟,那些‘嚴肅’的事無法維持僞裝,險些要露出本貌。

天上水面搖曳的細月也張牙舞爪起來,像要紮進人的眼球,阿洛閉了閉眼:“嗯。我現在知道了。”

迦涅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洩氣似地靠回船頭,聲音也變得輕飄飄的:“傳承到手只是開始,我必須學會掌控它,而不是被它掌控。所以我經過引薦,去了黑礁的永夜修道院。那三年……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

第一年用來治療她的睡眠障礙和其他問題。

第二年開始按部就班地研習魔法,慢慢地理解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習慣并逐步梳理腦海中出現的陌生知識,與殘留在這些知識上的東西對抗……

“我就住在撰經室邊上,那裏離主殿堂和修士們的生活區比較遠,要經過四四方方的回廊,再穿過一片花圃才能到,所以我醒來入睡的時候,周圍總是很安靜,甚至能聽到迷霧海的聲音。”

迦涅也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隐瞞家族鬥争無數個跌宕起伏的細節,反而和阿洛說這些無關緊要的。

“一開始那間面朝花圃的房間,還有床頭窗戶看出去的那一角花圃和回廊……就是我世界的全部。”

最初幾個月,她連房門都很少出,更不用說到花圃邊上,或者去看撰經室裏面在幹什麽。

因為只有在那整潔樸素、一眼就能看清楚每個角落的小房間裏,她才真正感覺安全。

阿洛這時忽然連着深呼吸了兩下,好似他能完全想象那是什麽感覺,跟着她的話語也困在了那一間小房間裏。

迦涅詫異地收聲,他給她一個微弱的笑:“沒什麽,你繼續說。”

她愣了愣。

無法解釋,他在這一刻看上去近乎脆弱。要拒絕他竟然十分困難。

迦涅壓抑着這份不自在說下去:“住了半年多後,我才第一次走出了修道院大門。修士們不能擅自離開修道院一步,但我是客人,我可以直接走出去。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我其實是整個修道院最自由的人。”

她想到了某位嘴饞的修士偷偷讓她帶外面才有的點心,結果慘遭抓包,噗嗤笑了笑。

“最開始一周一次,然後是三天一次,最後我終于每天都願意出去走走了。”

說到這裏,她的聲音随着笑弧上揚愈發輕快了:

“黑礁有很多奇怪的人,随便亂逛就會碰上。他們各有各的可怕,但都對奪走奧西尼家的傳承沒有興趣。我認識了幾個很有意思的家夥。可惜他們不願意離開黑礁,而我現在離開了那裏,和他們通信耗時總是要很久。”

她在黑礁的後兩年無疑是愉快的。她想到那幾個新朋友——他完全一無所知、但肯定優秀強大的新朋友時露出的表情,阿洛已經很久沒有在她臉上見過。

至少不是在他面前。

阿洛一眨不眨地盯着迦涅,他知道,這與他記憶裏極度相似的表情随時會消散,像浪尖的影子被船頭碾碎,滑進迷離的彩色月光裏。

但出于某種微妙的、他不太願意想清楚的理由,他又不希望她繼續保持這樣柔和的表情。她因為他發怒,對他冷嘲熱諷好像還更好一些。

于是他應了個單音節:“嗯。”

迦涅果然一下子就從回憶裏抽身退出,想起船上還坐着這麽長一條聽衆。

回憶黑礁友人時的笑容收起來了,她說不上緊繃,只是因為有了對比,她此刻的平靜只顯得冷淡:“在我終于開始好起來的時候,我又很突然地收到了與你的消息。仍然是從其他人那裏。”

糟糕的時機,糟糕的方式。阿洛默然垂下眼睫。

每座家族主城、每所學府的魔法學徒那麽多,最初知道阿洛·沙亞是什麽東西的人又能有幾個?在他被公開驅逐後,他反而短暫地吸引來一些注意力。

但不需要一個月,這個名字就徹底地被人忘記了。

阿洛銷聲匿跡了兩年多。

再次出現時他已經在千塔城,用一件精巧的發明破解了某位賢者公開懸賞的空間魔法難題。魔法界頓時嘩然,再仔細探究,這個姓沙亞的無名小子身邊跟了一群自稱銀鬥篷的家夥,背後不僅有革新派的領頭人物資助,居然還曾經是奧西尼家的學徒,奧西尼家的!

于是兩年多前的舊聞又翻騰起來,議論熱鬧得好像從來沒人遺忘過阿洛·沙亞是誰。

事情全都有了解釋:伊利斯·奧西尼一定是那時就發現了他背離古典學派,于是将他驅逐,可惜他竟然還有卷土重來的運氣和本事。

如果只是一個無名小卒有人撐腰,被革新派推上舞臺,古典學派姑且還能容忍。但阿洛是個風頭正勁的叛徒。

于是否定他、貶低他的聲音越來越大,針對他的排斥和打壓也日漸嚴苛。阿洛照單全收,行事卻也愈發張揚。

誰拿他被驅逐的事嘲笑他,他就輕描淡寫地嘲笑回去:可那又怎麽樣?他在奧西尼家原本不可能做到的事,他現在做到了。

他擅長詭辯,貶損起古典魔法刻薄得讓他的贊助人都經常看不下去。

“哪怕是信使抵達不了的黑礁,你的每個大動作,我竟然都能差不多延遲七八天收到消息,”迦涅哂然,“黑礁的法師們也對你起了興趣。好多人來問我認不認識你,畢竟那麽狂妄的家夥可不多見。”

而就是那麽一個輕狂到仿佛不知畏懼為何物的家夥,證明了他還能繼續突破所有人的想象,比狂妄更狂妄。

二十二歲時阿洛聲稱,他要挑戰晉升魔導師。

更加難以置信的是,他竟然成功了。

哪怕列席參與投票的法師中過半可以劃到古典學派下面,阿洛演示的機械魔法體系依然獲得了足夠的票數。

對奧西尼家、對伊利斯的奚落和意味深長的‘關心’,也是在這個時候猛然爆發的。

——奧西尼家傾注那麽多心血,居然教養出了一個叛徒!

——伊利斯·奧西尼竟然看走眼手軟了,這種東西驅逐出去之後還能爬進千塔城!

——說起來已經好久沒聽說過奧西尼家的消息了。恐怕他們也很慚愧吧。

“在黑礁的最後一年半原本可以很愉快平靜,我知道等我回到陸地上,賈斯珀替我處理的煩心事就要分一部分到我這裏。但因為你,那段珍貴的時間有了瑕疵。”

阿洛藏在衣袖裏的手指握緊,又緩慢地松開了。

他沒有為自己辯護。

“所以當議事會邀請我成為十三塔衛隊的隊長,我立刻同意了。”迦涅看了他片刻,眼神漸漸地散開了,任由不會墜落的月牙們将她眼前照得一片朦胧。

阿洛可以為自己出格的行為辯護:

他別無選擇,既然已經成了卡在古典學派血肉裏的一根刺,想留在千塔城,他就不能退,半步都不可以。

而且他始終沒有主動攻擊過伊利斯·奧西尼。但因為他曾經是奧西尼家的學徒,受過奧西尼家的教育之恩,他的每一下呼吸、每一次心跳,他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天,在某些人眼裏,全都是對奧西尼家的侮辱。

有沒有攻讦奧西尼家的家主反而不重要。

所以他罕見地無話可說了。

小船察覺不到氣氛沉重,仍舊是慢悠悠地順着水流往前飄蕩。

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午夜時分,出來看熱鬧的人開始各找各路回家,但城中的主路終究只有那麽十多條,方便通行的橋上岸邊一時間竟然行人穿行不息,比剛剛放飛月亮時還要熱鬧。

在水聲和歸家人群的絮絮議論裏,回憶過去時複蘇的怒火和怨恨好像也被捋平了。

“如果我問你,離開流岩城之後的頭兩年你到底在幹什麽——”她停了半拍。

阿洛的嘴唇翕動着分開,而後并攏了。

她并不在向他尋求答案,這個假設必然還有一個轉折。他足夠了解她來回牽引話語紡錘的節奏,讀得懂她的表情、她句子之間的空白。

因此在微渺的希望浮現心頭的瞬間,他就意識到,這希望是會落空的。

“你大概也可以說一些辛酸的事給我聽。我從來沒有小看你,所以我知道你能從那種境地走到今天有多艱難。”

迦涅對他微微一笑,是個難得溫和、甚至稱得上溫柔的笑容。

“但一個夜晚、一番話沒法改變世界。”

她沒說下去,但意思已經足夠明白:那些他們同意不去正視、旁敲側擊繞過的隔閡不會因為傾吐彼此的不容易而消融。

即便他鼓起勇氣走到她的門扉前,擡手去叩擊,想要從門後得到一點回音。

非常嚴肅的事仍然非常嚴肅地堵在門前。

顯而易見的道理,阿洛仍然禁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所以?”

他詫異地看向她。

迦涅卻沒看他,她正仰着頭,尋找獵物般轉着眼珠,最後盯上了一彎翠綠色的月牙。

她輕聲念誦咒語,銀白色的絲線便從她的指尖打着轉升高,纏住了月牙的尖角,随着她一扯一抖,那外表如寶石光滑堅硬、觸手卻綿軟的人造月亮就落到了她的膝上。

她好奇地撫摸這裝飾物,試圖弄明白材料和魔法的原理,那姿勢像雙手抱着月亮。

見阿洛沒有回答,她睨了他一眼:“所以過去幾年你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你說不說?

“話說在前面,等天亮了,你就算追着我講,我也不會再聽一個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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