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小憩-4

第39章 小憩-4

阿洛愣愣看着迦涅, 好半天沒有說話。

她莫名地斜睨他一眼,收起絲線,松開手,翠綠的月牙便飄飄搖搖地重新升上天空:“不說就算了。”

“不, 在聽我說之前……”阿洛手忙腳亂地在儲物袋裏找了一陣, 變出一套簇新的銀酒具, 晃了晃細長的酒瓶,“要不要來一點蘋果酒?”

“看來現在你家裏有不止一個杯子了。”迦涅埋汰道, 卻沒有推開遞到手邊的甜酒。

流岩城在雪山上, 蔬果都要從別處運輸供給, 但只要抵達龍脊山脈下的平原, 到了豐收季節就能看到滿樹紅得發紫的蘋果。因此蘋果酒成了龍脊山脈一帶最受歡迎的果酒。

熟悉的甘冽酒液滾落舌面,留下清甜的餘味,迦涅惬意地眯起眼睛。

“還不錯。”她矜持地稱贊。

阿洛拿着酒杯,唇不沾杯,沉吟良久突然說:“那時候事情很突然,我來不及和你道別,就被帶出了城堡。我繼續待在外城的資格也沒有, 他們直接把我扔上了一輛去下個城市的長途馬車。感謝傳火女士, 他至少替我付了那一程的車費。

“之後我去了很多地方, 但每個地方的事都差不多。住最便宜的旅社,僞造身份和外表, 在周圍人發現不對之前,接能接到的任何活, 攢路費去更遠的地方。”

真的輪到阿洛敘述他那’丢失‘的兩年, 他發現自己竟然也只能吐出簡單而模糊的概括。

“任何活?”

“抄寫、護符制作、修理工、驅邪、占蔔、代替神官給臨終的人念《渡靈書》……”阿洛試着計數自己都做過什麽,但數不清楚。

“這裏面有很多事只有公會的成員才能做吧。”

阿洛聞言苦笑了一下。

能夠以研習魔法為終生追求的人只是少數中的少數。對玻瑞亞大多數擁有魔法資質的人而言, 能跻身學徒行列就是不小的成就了。

學徒身份是一道分界線。這意味着初步精通某一種魔法,能夠以此為生。

晉升學徒的人大都會選擇一門需要魔法的手藝,成為職業公會的成員,互相幫扶着謀生計。而在越小的城鎮,職業公會的影響力就越大,非公會成員如果要搶生意,會直接招來排擠報複。

要加入任何職業公會,必須以真名簽署具有魔法效力的契約。

“我試過混進公會,但只要稍稍調查一下我是誰,就沒人會讓我加入了。”

驅逐作為一種懲罰之所以高明,就在于驅逐魔法學徒的家族在最初的決定之後,大部分時候什麽都不需要做。自有依附主城勢力的人、想要讨好家族的人悄悄讓叛徒好看。

“至于能僞造真名蒙混過關的昂貴道具,我那時候當然負擔不起,”阿洛仰頭喝了一口酒,“那種事每發生一次,我就知道我離流岩城還是太近了,必須走得更遠一些,到沒人在乎惹奧西尼家不快的地方去。”

迦涅側臉盯着水波,沒有作答。

她似乎能看到阿洛沿着公用道路的軌跡,像水上的小舟那樣一點點飄遠,離開龍脊山脈的注視,消失在土路車輪揚起的煙塵裏,也從流岩城的記憶裏退場。

他剛剛被驅逐之後,她還經常會聽到學徒們幸災樂禍地議論他哪一點惹惱了伊利斯,而後在她經過時,又是驚吓又是默契地住口不言。

但某一天之後,阿洛·沙亞這個名字連當談資的價值也沒有了。

再也沒有人提起他。

“然後你就輾轉一路,終于到了千塔城?”

阿洛笑了笑:“差不多。第一次來我只待了四個月。”

迦涅從他的語氣中捕捉到一絲異樣,疑惑地偏了偏頭。

他遲疑起來。他還要說下去嗎?說多少?

第一次抵達千塔城才是阿洛真正磨難的開始。

在千塔城生存下去就是個巨大的難題:沒有錢不行,但更多的是即便有錢也辦不到的事。他是不是奧西尼家的學徒反而沒那麽重要了,因為根本沒人在意他是誰。

如果只是想活下去,他能在千塔城以外的活得不那麽窘迫、更加有尊嚴。熬個幾年,大概也能在更遙遠的地方加入某個職業公會,謀求到一條生路。

但阿洛想要背負着叛徒的身份繼續作為法師活下去,那麽他就只能在千塔城尋找機會。

遺憾的是,那時他的想法被視作異想天開,一扇扇門在他面前關上,一封封信寄出去就沒有回音。

阿洛也有過把自己困在逼仄屋子裏的時候。

只提供遮風擋雨房頂的旅社千塔城很多,因為房間狹窄細長,一扇扇門擠在一起,被戲稱為‘棺材鋪’。

棺材鋪的房間除了床放不下多餘的家具,從內到外陳舊、肮髒。

閉上眼睛,隔着紙一樣易破易出黴斑的牆,精神失常的鄰居在和究極存在喃喃對話,樓上有戀人争吵,時而發出要把床架拆掉般的噪音,每過幾天都有人在房間裏使用藥劑或是嘗試新法術鬧出大動靜,樓上樓下受不了的人開始隔空對罵,罵得花樣百出,卻最後都在罵同一種鬼生活。

當這一切終于在即将天亮時消停下來,還有不明生物在天花板和床底下狂歡。

最開始只是一場小病,讓阿洛沒法和之前那樣出去尋找轉機。因病一天沒出門,棺材鋪的房間就像阖上蓋子的容器,将他牢牢封在了裏面。

整整半個月,他過得日夜颠倒。錢包在一天天的幹癟,他數着還有多少天他可能要被扔到旅社外的街上,但同時又好像對迫近的災難漠不關心,有時候甚至滿懷期待。

時間的流動、房間內外的差別、自己他人的界線,野心,欲望,生存,一切都逐漸扭曲失去意義。世界向內塌縮,他發瘋一樣想要離開這種地方,但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門,拿走扔在門邊碟子上的幹巴面包就耗盡他渾身所有力氣。

最嚴重的時候,離開與舒适不沾邊的床也成了一樁近乎不可能的偉業。

所以阿洛能夠立刻理解迦涅無法離開房間的日子。

他最後還是攢起了起身的勇氣,一口氣走出了那間逼仄的屋子、推開了旅社吱呀作響的門。他沒有再回棺材鋪,而是直接離開了千塔城。

即便是現在也鮮有人知道,早在阿洛·沙亞橫空出世前,他已經到過千塔城而後離去。

那噩夢般的數月教會阿洛:他無法一個人在千塔城生存下去。所以下次他來的時候身邊有一群夥伴。

如果要詳細講述其中的曲折,日出前剩下的時間已經不足夠。但即便有足夠的時間,阿洛也無法誠實地對迦涅描繪自己最窘迫不堪的日子。

他無法忍受她的憐憫。

所以他最後只說:“但是因為我在千塔城混不下去,所以我就走了。我繼續南下,偶然解決了一個漂流物帶來的問題,拿到了第一筆傭金,那時候幽隐教會還願意出錢征收我找到的物品。等我有了幾個常常搭伴行動的夥伴,就有了組建銀鬥篷的想法。之後你就都知道了。”

他的故事講完了,迦涅的酒杯也空了。

阿洛又給她倒了半杯蘋果酒,她沒有拒絕,也沒有追問他簡潔故事的細節。但阿洛隐隐感覺到,她知道他多有粉飾。正如他清楚她一筆帶過的那段經歷最為殘酷。

他們上船時還維持了一臂的距離,但因為傳遞酒具的關系,不知什麽時候都坐到了桅杆底下,幾乎肩膀挨着肩膀。

“冷嗎?”阿洛問。

迦涅搖了搖頭。她身上的鬥篷不會讓她有機會感覺寒冷。

他們約定的道別時刻還沒到,可以說的卻都已經說完。兩人間只剩下沉默,偶爾的對視,和逐漸見底的蘋果酒。

水上也幾乎沒人了,絕大多數游船都已經回航,他們這艘單桅帆船慢吞吞地漂在葦河中心,迷路似地,朝着黎明前深邃夜色的更深處游蕩。

這個漫長的夜晚仿佛會這麽寂靜地延續下去,但夜色最後還是在晨光中溶開了,一點點變得比昏沉的河面更清透。

而那點綴夜空一整晚的月牙也如露水,在晨曦拂過的瞬間消散不見。

兩人靠近鹦鹉螺碼頭時天幾乎完全亮了。船行的夥計提着燈迷迷瞪瞪地出來,在前面等着船靠岸。

“新一天了。”迦涅呼氣,活動着身體站起來,聲音裏聽不出情緒。

“還沒到日出。”阿洛較真地糾正。

她側頭看他。

“我有樣東西給你。”阿洛吸了口氣,也站直了,伸向她的手裏多了一個禮物盒子。

迦涅微微地歪頭表達疑惑。

“你的十六歲生日禮物。”

她“啊”了一聲

阿洛将盒子又往前遞了一點:“那個時候走得太匆忙,沒能給你。”

迦涅趁勢仔細端詳這件遲到五年的禮物。

包裝紙用的植物染料,圖案已經有些褪色,好似融化在了蒼白的晨曦中。矢車菊藍的絲帶倒是維持了鮮亮的色澤。

迦涅模糊地想起,她以前好像有過一條類似顏色的發帶。

她拈起絲帶看了看又放下。接受家族傳承之後她好像就沒戴過這個顏色的飾物了。

“謝謝。”她這麽說着,卻沒有接過禮物。

小船在這個時候觸岸,纜繩自動飛了起來,繞住棧橋上的柱子。

兩個人腳下都是一踉跄。阿洛那被濃綠色包裹的瞳仁明顯地震顫了一下。因為離得近,迦涅看得很清楚。

她在他的手臂上搭了一把站穩,手指挪動隔着衣袖找到的手腕握住,稍稍用力,安撫一般、道別一般,短暫停留而後放開。

轉身走進漫進船頭的晨光前,她輕聲說:“但我已經不是十六歲了。”

因為涉及到幽隐教會,甘泉鎮事件徹底解決已經是好幾天之後。

今天是休息日,迦涅在奧西尼宅邸的工房裏泡了一個下午,全神貫注地閱讀母親留下的魔法研究手記。貝瑞爾準時叩門進來,門外茶點散發的香味彌漫了半座大宅,讓她突然饑腸辘辘。

“我看完這頁就去吃東西。”她的視線沒離開紙頁。

一只微微發綠的手這時突然從半空探出來,手指張開,拿着的信便掉落在迦涅面前。

她擡眸,見那只手垂着不動,不由嘀咕:“賈斯珀是要我立刻回信嗎?那稍等。”

快速拆開火漆,迦涅一掃就讀完了簡短的家信,面色突然蒼白。她一動不動地盯着那行漂亮的筆跡看了好久。

下一刻,她嚯地站起來,一邊直接在兄長的短信下面回複,一邊揚聲說:“貝瑞爾!幫我準備一下,我要回流岩城,馬上。”

——母親身上突然出現了下一階段的症狀,盡快回來。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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