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異鄉-3

第59章 異鄉-3

睡夢中有人在模模糊糊地叫她的名字。

迦涅掙紮了片刻, 最後還是選擇屈服于困意,迷迷糊糊地要把薄被拉過頭頂。喚她的聲音更近了,被子也被無情地掀開。

她抗議地哼哼,終于皺着鼻子睜開眼。

阿洛一手撐在床頭, 正俯身看着她。

“早, ”他帶着點歉意地說, “我必須得叫你起來了,再遲老板娘就要多算一天房費了。”

迦涅一下子清醒了。

她坐起身, 臉頰有點發燒。她平時可不會起不來!她禁不住為自己難得的賴床辯護:“我昨天沒睡好……”

阿洛看了一眼旅館簡陋的床架:“今天晚上我們選個更舒适的地方過夜。”

她沉默了片刻, 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她不打算主動透露自己昨晚失眠了相當長時間。

“典當行已經開門了, 我剛剛去買了些更符合艾洛博風格的衣服, 這樣在外面行走就不會太顯眼了。”他說着往旁邊側步讓開,房間中央的地板上多了一個看着半新不舊的皮箱,裏面整齊地摞着衣物。

迦涅這才發現阿洛也換了一件黑外套。與寬大的法師袍樣式截然不同,更加貼合身形,勾勒出肩膀和腰背線條,下擺略長,門襟上的扣子多得不可思議。

她盯着他看得久了一些, 阿洛不自在地理了理領口:“我知道艾洛博的時尚在你眼裏可能有點奇怪……”

“你穿着挺合适的。”

他愣了好幾秒, 莫名顯得有些慌張, 一時之間不知道是否應該道謝。

迦涅沒等他作答,已經走到箱子邊上。她拎起深漿果紅的衣物抖開, 是一條翻領連衣裙。

阿洛預防着她嫌棄布料質地,解釋了兩句:“艾洛博人沒有讓衣物适應自己身材的魔法, 一般自己在家縫紉, 或者找裁縫定做衣服,能立刻買到的成衣選擇很少。”

她歪頭打量了片刻這條裙子:“肩膀和袖子的設計有點獨特。其他好像和玻瑞亞的差別也不是那麽大。”

“箱子裏還有一件外套。等你換好衣服我們就到外面吃點東西。我到外面等着。”阿洛說完就飛快地退到走廊上去, 輕輕帶上房門。

阿洛替迦涅買的裙子還算合身,上半身稍大了一些。考慮到這樣更加便于行動,還能在腰間藏一個魔法儲物袋,迦涅沒動用魔法再做修改。

畢竟在異世界,魔力能省就省,不能在這種事情上太考究。而且那點不服帖的褶皺穿上厚厚的毛外套之後,也基本看不出來了。

她給自己施了兩個清潔身體和頭發的小魔法,摸出随身攜帶的水銀鏡子看了看。

平心而論,阿洛這身衣服挑得還不錯。雖然布料有點硬梆梆的,但無論是顏色還是剪裁都契合她一貫着裝的嗜好。

他之前可能留意過她的穿着。在上個滿月節之前。

迦涅忽然就有些別扭。她挺直腰板,若無其事地将鏡子收起來,

“我準備好了。”她拉開門。

阿洛剛才出去時手裏抓了一份報紙,正借着走廊盡頭小窗的光線讀着。他循聲擡頭,怔然僵住不動。

灰棕色頭發,矢車菊藍的眼睛,迦涅用法術換回了原本的發色瞳色,他記憶中十六歲的迦涅·奧西尼的顏色。但她的身量和臉孔又分明是二十多歲的樣子。

她穿着阿洛臨時購置的本地服飾站在門框裏,竟讓他恍惚覺得自己正面對一副幻想中的畫作:

假如她也在艾洛博長大,并且與他以更加普通……更少隐情與波折的方式相遇,或許就是這個樣子。

“我有哪裏穿錯了嗎?”迦涅不确定地低頭擺弄外套的扣子。

玻瑞亞人更喜歡用系帶和裝飾性強烈的鎖環固定衣物,艾洛博人卻對各種形狀的紐扣情有獨鐘。她如今在身上一碰,就會摸到一個個凸起的金屬部件,這感覺新鮮又陌生。

“沒有……”阿洛立刻回過神,将剛才侵擾他的離奇想象驅逐出腦海。

他有些無法直視她,進屋時壓低了視線,以對待精密儀器的認真态度将報紙疊成齊整的方塊。

“那是報紙?有什麽新聞嗎?”

“有很多政治新聞,但沒有可能是魔法引發的災難的重大新聞。”阿洛說着從迦涅的身邊走過去,俯身在皮箱裏随便塞了條毯子阖上。

迦涅也在這時忽然注意到,阿洛外套的肩部縫合處、手肘和袖口附近都微微起球,很顯然是二手物品。但她身上的衣物都是全新的,還散發着用魔法清潔過的香氣。

她伸手到外套內側摸了片刻,抓了幾顆寶石在掌心,斟酌着詞句說:“這些你先拿去。還不确定什麽時候可以回去,之後有的是要用錢的地方。不是成色最好的那些,不會沒法出手。”

阿洛失笑:“放心,我還不至于立刻破産。”

“但是——”

“你的這些石頭都有魔法效力,說不定儀式用得上。”

這理由實在很難反駁。她撇了撇嘴,把寶石放回儲物袋裏,轉而點了一把金幣出來,當着他的面施展火焰術,以精細的操作把表面的紋刻熔平了。

“這樣行了吧?”

阿洛擡了擡眉毛,倒是沒再多客氣,收下了這幾枚小金餅。他有點怕再拒絕下去,她會掏出什麽奧西尼家的首飾或者金銀器出來。

迦涅出手向來闊綽,她執意要提供行動資金大概也沒什麽別的意思,只是一如既往追求公平、互不虧欠。

但人總會分外在意自己欠缺的東西。

明知道迦涅對他的家底心裏有數,他還是不由自主擺出毫不在意的姿态,試圖證明他即便稱不上財力驚人,在異世界保證一定的生活質量也完全不成問題。

可笑可悲的自尊心。他嘲笑了自己一句,和迦涅一起走下樓梯,步入弗格市忙碌的街道。

上午的街市人流攢動,像河流般在吆喝的賣報童身側分成兩條支流,繞過他繼續向前。迦涅明顯有些緊張,和阿洛挨得很近。

她的視線一刻不停地掃來掃去,時不時在新奇的事物上停下。阿洛就會适時俯身,輕聲向她說明。

一列有軌電車叮鈴鈴叫着駛過前方街口。

迦涅的注意力立刻全聚集在了那一個個長方形金屬盒子上:“那就是所謂的火車嗎?”

“不,那是另一種交通工具,驅使他們運作的能源種類也不太一樣,是電。一般負責行駛中短距離的路線。”

“‘電話’也是個方盒子。艾洛博人對盒子形狀的東西有什麽執念嗎?還是只有方形的容器才能接受電的力量?”

“呃……我認為那和形狀沒有太大關系。”

兩人在覓食的路上經過了一家舊書店,迦涅顯然對艾洛博的印刷文化大感興趣,抓住阿洛的衣袖就果斷走了進去。雖然她不認識艾洛博的文字,但圖書的印刷材料、裝訂方式都讓她大感興趣。

阿洛叮囑她不要先行離開書店,轉身去挑了一本詞典和幾本兒童啓蒙、進階識字用的圖畫讀本。

他到店面最深處的櫃臺付賬,戴着玳瑁框眼鏡的店主向認真研究布面精裝書的迦涅投去一瞥,笑着問:“給家裏某位小朋友的禮物?你們真是非常般配的一對。”

店主好像将他們誤認成了給到了學齡的孩子挑選讀物的年輕家長。

阿洛嗆了一下,喃喃地否定:“不,不,是給一位朋友的禮物……”

“噢,原來是這樣。那麽需要幫您額外包裝一下嗎?”

“不用了……謝謝……”阿洛走回迦涅身側時還有些莫名的心虛。

“你買了什麽?”

“暫時不告訴你。”

兩人之後在附近的餐館享用早午餐。菜品上桌之前,阿洛把剛剛買的舊書推到了迦涅面前,低聲說:“如果你對學習這裏的文字有興趣……這是一本詞典,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迦涅眼睛一亮。

阿洛卻又把詞典從她面前拿走,有些壞心眼地說:“但你先得從兒童讀物學起。”

她神色複雜地翻了翻看圖學字母的繪本,一撇嘴:“我很快就能學會的。”

他笑了笑,看向別處:“我對此也很有信心。”

開始上菜的時候,迦涅索性把繪本放在膝上,繼續認真研究艾洛博通識語的字母,表情專注而嚴肅。侍者驚異地看了她好幾眼。

“下午我想去這裏的公共圖書館,你可以繼續學,我去搜集一下信息。公共圖書館大都有往年的報紙,說不定能找到疑似‘門’造成的事件。雖然沒什麽根據,但既然這裏的靈性稀薄,能冒出門的地方說不定更加容易成功施法。”

迦涅挑不出什麽問題,就點了點頭,繼續勇敢挑戰桌上沒見過的食物。

然而這個下午對阿洛而言不怎麽順利。

他離開艾洛博的這十多年間,印刷出版物的數量以驚人的勢頭翻倍再翻倍,收錄進公共圖書館的報刊目錄就足夠裝訂成小冊子,要從占據好幾個閱覽室的舊報紙裏檢索出可能與其他世界有關的消息,就像在沙漠裏尋找合心意的一粒沙礫。

接近閉館,他差不多放棄了原本的計劃:他明天要優先尋找專門收集詭異事件的小報,或是記錄了近年重大災難的書籍。

同樣的一段時間對迦涅來說卻成果頗豐:

她首次乘坐了有軌電車,确切說是第一次搭乘了這個世界的交通工具。從蒙着雨漬的窗戶後她好好觀覽了一番街景。

阿洛去翻看報紙的那幾個小時裏,她基本掌握了艾洛博通識語的字母,把第一本繪本裏有圖标注的大部分詞語都學完了。少部分她連圖畫都看不懂的生詞被她小心圈出來。

當然,她全新的語言知識都只停留在書面層面。

“你把字母表和這些詞語全都念一遍給我聽,順便解釋一下意思。”

在明顯比昨晚旅社更寬敞潔淨的酒店房間裏,迦涅把梳妝臺當書桌用,對阿洛下命令。

阿洛阖上整理好的筆記,沒多推辭,從窗邊的扶手椅起身,緩步踱到她身後。

身上搭着睡袍的兩人于是一同出現在菱形的梳妝鏡裏。這是個意外親密的畫面,兩人都是一愣。

迦涅不動聲色地低頭,把繪本翻到第一頁。

他于是微微朝她俯身,單手撐在桌面上,越過她的肩膀和頭頂,開始懶洋洋地在她頭頂念字母表,而後是基礎的詞語和釋義,再然後是簡單的、兒童都會使用的句子。

——你好。再見。早上好。晚上好。我的名字是,我來自。

淡淡的果木香氣從頭頂和身後飄向迦涅。她知道自己身上有同樣的氣味。這家酒店的房間擁有獨立的浴室,他們剛才都沒客氣,先後洗了個澡。

用的是同一套酒店提供的洗浴用品。

不止是氣味,阿洛的影子也落下來,落在她的身上,像要将她包裹。迦涅往前挪了挪,遠離和自己身上相同又有微妙差別的那股精油香氣,重新集中注意力。

阿洛沉默了須臾,站在原位沒有動,随即繼續念書給她聽。但不知道怎麽,阿洛的嗓音本身也逐漸讓她分心。

——我有一支自來水筆。

——這是一個蘋果。

艾洛博通識語對阿洛來說其實相當于母語。不知道是艾洛博通識語本身的音韻特點,還是與某門語言勾連的人生都會在詞句中洩露痕跡,阿洛使用這門語言時,聲音仿佛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底色仍舊殘留了熟悉的痕跡,但聽在迦涅耳中,極度陌生。

——他是我的朋友。

艾洛博語沒有玻瑞亞通行語那麽多聲調起伏,于是本就容易顯得冷硬。但阿洛又懶洋洋地拖着聲調,隔一句就改換一次語言,于是他念兒童書的、不斷在兩種語言和世界之間來回的聲音,竟然有種幾近危險的誘惑力。

迦涅掐滅每一縷游蕩的神思,堅決堅定地盯着有些泛黃的書頁,輕輕地跟着阿洛吐出陌生的音節,始終沒有看鏡子一眼。

等到兩人終于讀完這本識字小書,窗外街頭的喧鬧已經逐漸沉入深夜的靜谧裏。

迦涅也終于擡起頭。

她和阿洛的目光在鏡子裏相遇。

迦涅立刻惱怒地發現,自己的臉竟然紅撲撲的,漫着難以掩蓋的淡緋色。還好,房間裏供暖充足得有些過分,她可以找到栽贓的對象。

綠眼睛閃爍,阿洛突然低聲說了一句什麽,用艾洛博通識語。

以迦涅的詞彙儲備,她只能大致辨認出句子的主語:我。

“你剛剛說了什麽?”她問。

阿洛伸了個懶腰,露出她十分熟悉的可惡笑容:“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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