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殺青
第30章 殺青
打板聲一響, 兩個人就往坡下滾。
場地提前清理過,墊了一層很厚的落葉。
江然蘊抱緊了易斐成,埋首在他懷裏, 他的手護着她的臉和腦袋,緊密嚴實。伴随的滾動, 他的重量時不時壓在她身上, 周圍枯葉翻飛。
突然, 江然蘊感覺好像撞到了什麽東西, 易斐成抱她的手臂一緊,發出一聲悶哼。
但是動作沒停。
一直滾到底,這條才算拍完。
江然蘊連忙爬起來,查看易斐成的情況:“你還好嗎?”
“還好。”他眼也沒眨地說。
“……”江然蘊翻過他的胳膊, 看到袖子印出血漬。
因為葉鳴臣是個幻象中的完美人物, 所以雖然是冬天,但他只穿着普通的短袖加一件薄外套。
“怎麽了怎麽了?”劇組的人連忙過來。
易斐成起來,脫掉外套,轉過手臂,看了眼受傷的地方:“沒事, 只是擦破了皮,中途撞到了一塊石頭。”
除了手臂,背上也有。
工作人員按照易斐成和江然蘊說覺得不對的地方去找,确實發現了一塊被落葉蓋住的半埋在泥土裏的鋒利石頭, 費了一番勁,挪走了。
然後幫他的傷口簡單包紮了一下, 繼續拍。
今天是在這裏的最後一天, 不能拖進度了。
特寫、全景……又滾了幾遍。
還有江然蘊單獨的場景。
好在之後都很順利,在天黑之前拍完了。
所有人回市裏。
休息一晚, 明天回漁村。
江然蘊和易斐成都有各自的司機和助理,所以是分開回的劇組給定的酒店。
回去的路上,路過藥店,江然蘊讓司機停車。
她去藥店買了碘伏、紗布、棉簽、雲南噴霧等處理傷口的醫療用品。
回到酒店,江然蘊直接去了易斐成房門口。
她和易斐成住在同一層。
敲敲門。
江然蘊聽到裏面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片刻後,易斐成開了門。
他換了衣服,黑色長袖,看不到傷口情況。
江然蘊舉起手裏的袋子,笑道:“給你買了藥。”
“謝謝。”易斐成眉眼柔和,帶着一點笑意。
江然蘊沒有直接把袋子給他,而是往前,進了他的房間。
她掃了一圈。
他的房間幹淨整潔,沒什麽多餘的東西,行李箱打開放在地毯上,床上搭了條浴巾。
“剛沖了個澡。”易斐成說。
江然蘊拍拍床沿:“過來,我給你上藥。”
易斐成遲疑了兩秒,才坐到她身旁,微微側身,幾乎背對着她,脫掉了上衣。
手臂上和背上幾道鮮紅的傷口,不深,也不流血了,就是看着還有點吓人。
江然蘊慢慢給他塗藥。
“疼嗎?”
“不疼。”
“易斐成……”
“嗯?”
“……你身材很好。”
“……”
江然蘊看到,他整個人瞬間泛起了紅。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易斐成嗓音低下去,緩緩道:“你調戲我。”
“這算什麽調戲?”江然蘊幫他把傷口處理好,讓他正面向她。
她微笑道:“這才叫調戲。”
江然蘊的手撫摸過他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床上,五指握着他的脖頸,往上,擡起他的下巴。
她俯下身,親了他一下。
易斐成立刻摟住了她的腰,眼眸深邃。
喉結在江然蘊的手裏微微一動。
易斐成擡臉,想吻她。
江然蘊頭一偏,躲開了。
“不許亂動,”她把他按回去,“今天要聽我的。”
“好。”
江然蘊笑意盈盈,摸了摸他的腹肌,他的胸膛,而後低頭,親了一下他的下巴,他的嘴唇。
接着揉揉他的頭發,起身說:“好了,作為傷患,晚上早點休息吧。”
她不等易斐成起來,揮揮手飄然離去,不帶走一片雲彩。
易斐成只覺得身上還殘留着她的觸碰所激起的感受。
他伸手蓋在臉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
漁村所在的位置,冬天是不下雪的。
聞舒蟬為了拍攝效果,花大價錢造了雪景。
這場戲在江然蘊心裏盤桓了很久,琢磨了很久,終于要拍了,她緊張中帶着躍躍欲試,以至于壓過了對于殺青之後的種種思緒。
承接之前的劇情,明珠在漁村和小鎮來回,她嘗試接觸了真實的葉鳴臣,想對他表達喜歡,想觸碰真實的他,可是行動卻總是不如她所願,真正的葉鳴臣沒有幻覺裏的葉鳴臣那麽美好,冷淡她,漠視她,隐隐嘲笑她。
和幻覺裏的葉鳴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讓明珠感到痛苦。
于是她決定殺死真正的葉鳴臣,這樣,就不會再有人破壞她心目中葉鳴臣的模樣了。
明珠找了個借口,在一天夜裏,讓葉鳴臣從小鎮送她回漁村。
到了漁村,再去海邊。
積雪反射着月光,讓這個夜晚顯得明亮無比。
明珠穿着她最好的一件大衣,和葉鳴臣走在海邊。
葉鳴臣穿着斯文質樸,戴着眼鏡,手裏還拿着公文包,通常是用來裝學生試卷帶回家批改的。
看着越來越靠近海,他覺得奇怪,就開了個玩笑:“你家難道住在海裏嗎?”
明珠看着他,笑着說:“我只是想和你一起看一次海。”
海風吹得兩人的衣衫獵獵作響。
和夏天不同,冬天的海風太冷太冷。
“你記得你曾經給我念過一首詩嗎?”
“我……沒給你念過詩吧?”
明珠沒有理會他這句話:“是你很喜歡的洛爾迦的《飛翔》,‘我曾一次次迷失在大海之上,耳中充滿了新摘下的花朵,滿舌頭盡是愛與苦痛……’”
她從大衣深長的口袋裏拿出了刀,在夜色的掩護下,在葉鳴臣反應過來之前,捅進他小腹。
“……這血的恸哭裝飾,已無脈搏的豎琴……這大海的重量拍打我。這蠍子在我胸膛栖居……”*
劇痛讓葉鳴臣喪失了力氣,跌跌撞撞,不敢置信地後退。
可是已經逃不掉了。
她把刀抽出。
“……我全都試過了。我就最喜歡你。當你使我遭受痛苦,你就是把我從痛苦中解救出來……”*
又刺進他的胸口。
她發着抖,喃喃地念道:
“……玫瑰是紅的,紫羅蘭是藍的,糖是甜的,你也是。雪人,我們這兒有的,不全然是罪行。……我呼喚雪人……在雪上,永恒的雪上。……”*
抽刀時,鮮血噴湧。
葉鳴臣倒在雪地裏,沒有了聲息。
血濺了她一身,也流了一地,浸透了雪,和雪底下的沙。
有那麽幾秒鐘,明珠清楚地意識到,這些詩,不是葉鳴臣喜歡,是她喜歡,不是葉鳴臣念給她聽過,是她念給自己聽。
可是一擡頭,那個溫柔的、愛她的葉鳴臣又站在了她面前,不遠不近,對她微笑。
明珠回以微笑,開始處理屍體。
葉鳴臣手裏還緊緊拿着那個公文包。
她把那個公文包抽出來,鬼使神差,打開看了一眼。
包裏裝的不是學生的試卷,而是他的筆記本。
她翻開筆記本,上面是他自己寫的詩。太冷了,往後翻了一會兒,她的手抖了一下,筆記本掉在了血泊裏。
重新撿起來,那一頁的字跡被洇了大半。
看到上面寫的東西,她怔住了。
這一頁葉鳴臣寫的詩,标題是,《寫給明珠》。
江然蘊是真的愣住了。
給她的劇本裏沒有這段。
她努力地、仔細地看被血水和雪水洇濕的字跡,伸手撫了又撫,想看清楚,這是寫給她的嗎?寫給她這個明珠,她這個人,而不是別的什麽?
江然蘊忽然想到,她曾經和易斐成在海邊散步聊天,那時他記憶還沒恢複,他們聊了明珠和葉鳴臣,她想替明珠問,葉鳴臣為什麽不喜歡她呢?易斐成說,你怎麽知道葉鳴臣不喜歡明珠呢?
原來他喜歡的。
原來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擁有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但是親手毀了之後,她才知道。
江然蘊想,如果今天是暴雨,她或許會痛哭。
但在靜谧的雪裏,無邊無際的浪潮湧動中,她只能流下茫然的眼淚。
“咔!”
躺在地上,滿身血漿的易斐成坐了起來。
江然蘊還在掉眼淚。
海邊太冷,助理送了羽絨服過來給她披上。
劇組的燈光打亮。
江然蘊轉頭看向站在監視器後面的聞舒蟬,走過去問:“幹嘛不告訴我?”
聞舒蟬像對待自己的女兒一樣溫柔地抱着她拍了拍她的背:“抱歉,這是出于我的私心,想要捕捉一瞬間的真實情緒。”
一句話,讓江然蘊把“你是不是怕我演不好這段,不信任我的演技”給憋了回去。
“好了,非常好,”聞舒蟬滿意道,“還剩最後幾個鏡頭,各部門再堅持一下,殺青宴已經準備好,結束就能吃上。”
“好嘞!”工作人員發出振奮的喊聲。
最後主要是一些補充鏡頭,特寫細節空境之類的,沒什麽難度,順利拍完。
“恭喜然蘊殺青!”聞舒蟬給她送上一大捧花束。
“謝謝導演。”江然蘊還有些沉浸在戲裏的情緒中,眼眶泛紅。
“也恭喜斐成殺青。”聞舒蟬給易斐成也送了一束花。
易斐成微微鞠躬:“謝謝。”
劇組所有工作人員在海邊合了殺青照。
江然蘊回去洗了臉換了衣服,到了吃殺青宴的地方,劇組訂了大餐,直接送到漁村,有菜有肉有酒有甜點蛋糕,準備很豐盛。
她的位置和易斐成在一起。
所有人都很開心,也很熱情。
在這種氛圍裏,江然蘊喝了好幾杯酒。
易斐成也喝了兩杯。
殺青宴沒有吃太久,畢竟拍完戲已經是淩晨,總不能吃飯再吃到天亮。差不多了,人也都準備散了。
江然蘊和易斐成住的小樓房在一起,所以往一個方向走。
易斐成和她十指緊扣。
江然蘊擡頭,看向天空,劇組今天造了雪,但實際上這是個還算晴朗的天氣,漆黑的夜空沒有濃雲,只有明月。
“今天的月亮……”江然蘊開口,卻沒有說下去。
不是象征團圓圓滿的圓月,而是細細彎彎的一道弦月。
易斐成接道:“很美。”
江然蘊笑出了聲。
易斐成轉頭多看了她兩眼,不知道她笑什麽。
都已經結束了。可他們的手還牽得那麽緊。還在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
江然蘊決定,到了院子門口,就把話跟他說開,這樣,晚上可以消化一下,第二天早上也不用見面,各奔東西就行。
離住所還有一段距離,江然蘊沒話找話:“易斐成,為什麽葉鳴臣不告訴明珠他的感情呢?為什麽他表現得好像完全不在乎她呢?”
和那天在海邊一樣,易斐成細致地分析了角色。
這次,江然蘊認真聽完了。
“原來是這樣……”月光下,她看向易斐成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她有些許的恍惚,“那為什麽你——”
易斐成:“什麽?”
江然蘊恍然回神,搖搖頭:“沒什麽。”
幸好結束了。不然她也……入戲太深了。竟然想問他,那他為什麽不說喜歡她呢?
穿過沒有路燈的小巷,他們走到了住所前。
在院子門口站定。
江然蘊最後擁抱了易斐成一下。
他的身上,有她已經熟悉的淡淡香氣,在寒風帶着暖意籠罩着她。
易斐成也抱緊了她,遲遲不松手。
“好了……”江然蘊開口,頓了頓。
如果是之前,她想結束這個擁抱,大概會說,“太晚了,太冷了,我們不能這樣在外面吹冷風吧”?
但是現在。
江然蘊幾不可察地嘆息一聲。
“易斐成,我們該出戲了。”
她推開他,往後退了兩步。
易斐成浮現在臉上的第一個表情,是迷茫。
緊接着,他察覺到,他和她之間的氛圍變了,有什麽地方出了問題。
她後退,他就選擇上前,她再退。
不安動搖着他的心髒。
易斐成低聲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江然蘊說:“好吧,說明白一點。之前你出了車禍,記憶出現了問題,由于種種原因,我配合你演戲,一直到進這個組,你恢複了記憶,但是假裝沒恢複……”
聽到這裏,易斐成的神情微微變了。
他一瞬間明白了問題在哪裏。
易斐成一字一句澄清:“我沒有假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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