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雪懷下意識地道:“不用,我可以自己回家。”

人群中傳來幾聲打趣的口哨聲,雲錯那幾個在樓下的夥伴居然也跳了上來。

看見一個清冷貴氣的俏小郎被雲錯賭在那兒,一個少年笑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難得有人能被雲兄看上,他是哪——”

旁邊人猛地捂住他的嘴:“快別說了,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那是誰?雪家少主,惹不得的,看看就得了。他脾氣烈得很,瘋起來能把你吊着打!”

那人聽了,有點興奮:“就是那個倒騰法器發家的雪家的兒子,雪懷?我聽說過他。”那人看了幾眼,連語調都變化了,“操,仔細一瞧還,真他娘的好看……”

雪懷卻什麽都沒管,他看了一眼雲錯,微微颔首,而後徑直下了樓。

拒絕的意思十分明顯。

他好看,行止間帶着他自小養尊處優的貴氣,卻沒有跋扈的模樣,反而很清淡溫和,帶着少年英氣。即便是在拒絕人的時候,也讓人讨厭不起來。

他像他那過世的母親,是可以入畫的美人,比他母親還多出一顆惹人遐思的紅淚痣。但他的好看在動不在靜,以前有故人給他描過丹青,最後畫了半紙而掩卷,回去後只說了八個字:“雪懷此人,活色生香。”

外頭極冷,內裏極熱,活動起來才有韻味。後面擠過來的人只窺得他一個剪影,卻紛紛默然片刻。

寂靜中,一個少年突然沖了出來,一把抓住雲錯的袖子,鼓足勇氣說:“他,他是我哥哥,雲……公子,他脾氣不好,您不要計較。我代,代他向您道歉。”

話說了一半,雪何的臉已經紅透。他比雪懷小一歲,沒怎麽長開,但也能依稀看見清秀的影子。

旁人小聲議論:“雪家人都這麽好看?我瞧着這個雪……什麽的,也還行。”

雪何聽見了別人的話,聲音也越來越細,紅着臉不敢去看雲錯,只小聲道:“剛剛聽見公子說話,你會,保護我……我們的,對嗎?”

雲錯将自己的袖子從他手中抽回來:“你是雪……?”他想不起來後面那個字。

“雪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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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錯又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回想什麽。

雪何的心砰砰跳了起來。

他曉得面前的少年極有可能會是未來的帝尊,他母親千叮咛萬囑咐,一定要借着雪懷的名頭攀附上去,即便當不成對方的道侶,至少要混個臉熟,好讓以後有個出路。

他年紀小,長得清秀純善,說話也溫聲細語的。雲錯這樣見慣打殺的人肯定喜歡,唯一只有一點不确定——他怕雪懷壞了他的事。

正因為是雪懷的弟弟,他清楚自己将要永遠生活在這個光芒萬丈的哥哥的陰影下。

別看哥哥,看一看我,看一看我就好了。他想。

“你不是他的親生弟弟?”雲錯問道,“三年前,你姓什麽?”

雪何的臉一下子就漲紅了,慌亂中差點咬了舌頭,下意識地否認道:“沒有,我是,是雪家親生的,我就姓雪,我叫雪何——”

“三年前你姓柳,你母親也姓柳。”雲錯仿佛是終于想了起來,神色有片刻的舒展。“你不是雪宗的親生兒子,原來是你。”

按尋仙閣挑人的标準,有資格來這裏的只有雪懷,而不是他這個繼室之子。

他的聲音低沉好聽,淡漠從容地響在整個寂靜的樓閣間。

雪何的臉刷拉一下就變成了慘白色,無地自容起來,腿也有些發軟,在衆人意味深長的眼光中幾乎站不下去。

他不是雪家的親生兒子雲錯或許有所耳聞,可為什麽雲錯連他們以往的姓都知道?

“原來是你”又是什麽意思?

他們明明應當從無交集。

沒等他疑惑,雲錯已經繞過他下了樓。

旁邊幾個人看着雪何的笑話,個個意味深長地重複了一遍:“哦,姓柳啊,小弟弟。”

“繼室子代替家中少主跟人道歉,有意思,當真把自己做主人了?”

雪何顧不上這些嘲弄,他紅着眼眶也跟下了樓,卻被外面如潮水一般湧來的妖氣給生生逼退了,前面的人已經無影無蹤。

當衆戳穿他謊言的人根本沒意識到這回事,雲錯根本沒把他放進眼裏。

百鬼夜行,雪懷逆着成片的妖魔鬼怪往回走。

重來一世,他連這些醜不拉幾千奇百怪的家夥都看順眼了許多。他沒有動手,只隐去了身形和氣息,貼着道路的邊緣慢慢走動,呼吸着夜間冰涼的空氣。

他死時二十六,現在十六。或許是保存了記憶的緣故,雪懷能用靈視看見自己的修為,發覺修為和前生一樣,是銀丹水準。雖然軀體仍然是他十六歲時的軀體,但其餘一切沒有任何變化。

他方才反手砸門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一旦靈力彙聚,他的身體反應、力度變化仍在自己掌控之內,是充盈、豐富的,這讓他有些安定。唯獨他腕口被拉扯得紅了些許,雪何拽他時根本沒留力氣。

他擰着自己的手腕,等從潮水般的群鬼中走出後,方才顯出身形。

時是深冬,仙洲大雪,他卻渾身發熱。

“少主?您怎麽一個人來了?”鑄劍臺前,一個老翁急急忙忙地要把滿身落雪的年輕人迎進來,卻被年輕人制止了:“我爹呢?”

“在呢,剛在談生意,少爺,我們又賣出一批火铳法器,老爺說專為您留了一把最好的,供您往後上學修行用……”

雪懷笑了笑:“好。叫爹早些回去,下回別一個人來忙了,我和他一起。”

以他的修為,不用開啓靈視便能看見他父親在樓上談好了生意,開懷之下喝了許多酒,正流着哈喇子昏昏欲睡。

他這時候過去,也說不了幾句話——他真的只是過來看一眼而已,确認自己是不是真的還活着。

老翁先是一愣,再是一喜,連聲應道:“好,好,少爺真不上去了?”

“不去了。”雪懷說,“您不必送我,看好我爹吧。”

上輩子他不孝,執意逃家追随雲錯,不肯接管家業,一去就是十年,連父親生了病都不知道。

他死後,雪宗更是傷心過度,就這樣大病不起,連兒子的葬禮都操持不了,終日在榻上念着雪懷和雪懷母親的名字,眼看着也時日無多。

他娘親去得早,小時候雪懷天天聽這兩個人膩歪,說對方是彼此的一生摯愛。等他娘親下葬後,他爹當着他的面立誓不會再娶,然而幾年後,柳氏便帶着一個小男孩進了雪家的大門。

雪懷倒是覺得沒什麽,大抵他父親一個人扛起整個雪氏的擔子,累了倦了的時候都有,需要找個人好好過日子。可雪宗卻因此覺得十分對不起他,簡直要把他寵上天去,怕他難受,一開始甚至不同意雪何跟着他姓。

現在一想,柳氏和雪何對自己的嫌隙,大抵從這個不靠譜的爹就開始了。

雪懷慢慢地踏着雪,往他從小長大的家中走去。

身後有人叫他的名字:“雪懷。”

風聲漸漸平靜下來,安靜得能聽見落雪的聲音。

他停下步子。走着神,反應也比平常慢,來不及去看來人是誰。

等到眉間帶着血色佛印的黑衣少年在自己面前站定,堵住他去路時,他方才覺得大事不好——

雲錯居然一路追着他,追到了這裏?

雪懷警惕地看着他,往後退了一兩步。

雲錯沒有動,但這人天生陰戾克殺,別說還有個血佛印,他單是站在那裏就已經很吓人了,如果換了別人被他這樣連着攔下兩次,估計魂都要被吓飛。

可能是少仙主的青睐之喜,也可能是殺身之禍。

雲錯道:“別怕,我看你直接沖了出來,怕你招惹上那些鬼怪,所以一路跟到了這裏。”

雪懷信他才有鬼。他跟在他身邊這麽多年,就沒見雲錯扶過貧。

雪懷看了他半晌:“我快到家了,謝謝你,你可以回去了,你的夥伴應該在等你。”

禮貌又疏離的語氣,好像在催他,你快點走,好不好?

雲錯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些什麽,可是什麽都沒說。

雪懷立刻決定敵不動我動,然而沒等他邁出步子,雲錯卻突然出聲了:“你沒穿鞋。”

雪懷順着他的目光看下去,望見了自己在雪裏凍得通紅的一雙腳,藏在錦繡長衫下,連老翁都沒發現。

他剛剛思緒混亂,根本沒覺得冷。仙界向來沒有凡間那些迂腐的規矩,他素日任性灑脫慣了,也不覺得這樣不成體統,只是雲錯的話讓他生出了一些微妙的愠怒:“我似乎沒有礙着雲公子,我這個人偏好不穿鞋。”

“為什麽?”雲錯問他。

他似乎沒聽出這是一句搪塞的話,反而認認真真地想要知道答案。

“……”雪懷對上雲錯那雙暗沉的眼睛,卡了殼。

雲錯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他忽而湊近,雪懷來不及躲,便被他一把抱起來,放在了路邊的石凳上。

懷抱很穩,動作很輕,可那個态度是強硬讓人無法拒絕的,連掙紮的空間都沒有。

少年人遠比他想的有力氣得多。雪懷聽見一句話低聲擦過自己耳畔:“別動,我手勁大,你會疼。”

雪懷知道他說的是對的,他向來不做無用之功,故而安安生生地沒有動。

雲錯蹲下來,伸手握住他的腳踝。絨毛短靴過了一道熱氣套上來,暖洋洋的。

這式樣相當土氣,顏色也不好看,是能把雪懷最喜歡的暗青色做得醜不拉幾的那種土氣,一看即知是他的父輩流行的仙界款式。銀狼的絨毛,價格肯定不菲,唯一的優點大約只有“實在”兩個字,須臾間就能保藏近乎于燙的熱度。

雪懷不是沒被人這麽伺候過穿鞋,但讓他覺得難以置信的是,幫他穿鞋的人居然是素日孤高傲岸的雲錯。

低着頭的模樣,認認真真地給他緊着翻開的絨毛口。少年人的聲音有些低沉:“我的你穿不了,随手買的,若是不喜歡,回去丢了便是。”

雪懷怔住了,皺着眉制止他的動作:“你這個人,為什……”

雲錯道:“這樣就不冷了。”

他站起身來,身影頓了頓,似乎是想回頭看他,但是最終沒有,只是淡聲道:“我走了,沒有別的意思,順手一幫而已。現在你可以回家了。”

作者有話要說:  雲: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叫我雷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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