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時至黃昏,文房老板在旁邊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少年人一個站着,一個坐着,橘黃的霞色照出兩個人的剪影,僵持不動。
“我聽說你在找做圖譜的紙,這裏的不好,我帶你去另一個地方。”雲錯向雪懷伸出一只手,看到他的神情後又放下了,似乎是在仔細忖度語氣和用詞,放軟聲音,不知道第幾次說出了這兩個字,“別怕。”
他的手仍然向他伸着沒有動。
這人活像個來砸場子的,然而老板聽過少仙主的名號,敢怒不敢言。
雪懷看了一會兒他,跟着站了起來。
他知道他現在不跟他走,雲錯就會一直站在這裏。他不知道雲錯為何本該在雪家赴宴,卻找到他這裏來,但問了,多半也得不到真實的答案。
雲錯這個人做事毫無章法,非常随性,但一旦決定想要做什麽時,卻有着一種近乎變态的偏執。這種偏執能讓雲錯以一半的魔族血統脫穎而出。他是那種為了一個扼死獵物的殺招而終年蟄伏的狼王,沒有什麽人能讓他有分毫動搖。
曾經他最吸引雪懷的,就是他這種仿佛火焰一樣的烈性與固執。
雪懷站起來,安靜地跟在雲錯身後。
“你不問問我為什麽要帶你來?”
雲錯走在前面帶路,不往回看,眸子卻低垂下去,看着地上的兩個影子。
不遠不近,緩緩挪動,人離得遠,他們越走,兩個影子就變得修長起來,最後碰在了一起。
雪懷說:“你說,要帶我去找更好的紙張。”
雲錯笑了,輕聲道:“是。”
他忽而停住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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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懷慢他一步,沒反應過來,便已經和他并排走在了一起。雲錯的手伸過來,那一刻雪懷以為他要牽住自己的手,但那雲錯只是輕輕碰了碰他的指尖,有片刻的停頓。
最後拉住他的袖子,把他往自己這邊帶了帶。
“這邊路不好走,小心。”
雪懷沒吭聲。
雲錯帶他來了一個地下賭市。仙洲這個地方六界雜集,到了晚上,神魔鬼怪仙妖都有,這種地方也許能淘到絕世奇珍,當然也更有可能被拐走賣掉,被煉化或者剔骨做成鬼陰之類的東西。等閑人不敢來,這是個銷金窟,也是個真正的銷魂處。
路邊堆着看不清是什麽東西的骨頭,有幾個鬼姬見他們過來,笑嘻嘻地擠一團,抽着花煙對他們用惑術,酥入骨髓的聲音仿佛直接響在腦海中。
雲錯少見地皺了皺眉,揮了揮手,直接讓她們在刺耳的尖叫聲中煙消雲散了。
雪懷卻停了停,若有所思地往那邊看了一眼。
“又吓到你了?”雲錯偏頭看他,語氣中聽得出一點謹慎,但是沒什麽惡意,很輕快。
雲錯趕緊又解釋了一下:“我……不太聞得慣花煙的氣味,太甜膩。”
和他喂貓的語氣是一樣的,那是很好商量的口吻,比如“多吃一點肉好不好?”“讓我摸摸你的肚皮好不好?”
雪懷再次搖頭。
雲錯大約是對他存在一些誤解。雪懷本身膽子極大,好戰,愛刺激,只不過重來一世後有意在他面前藏鋒,顯得和每個世家出身,養得板正規矩的少年郎一樣。
雪懷知道雲錯向來不喜歡這種人,他素來不喜男兒一驚一乍或是不務正業、溫吞怯弱的,上輩子唯獨雪何是個例外,雖然只是婚書送到,尚未完婚的關系,但愛人比不得身邊人,标準自然不同。
他也知道雲錯最忌諱身邊人抽花煙。
雲錯自小和那個将自己帶大的魔族母親不合,他母親成日哀怨、對他有着幾乎偏執的掌控欲,手裏經常便拿着一支花煙杆子吞雲吐霧。先是花煙,只吸食些許養神的雪煙草與彼岸花,後來就是魔藥和蠱毒,上了瘾,整個人變成了半個瘋子。雲錯因此更加厭惡他的生母。
他曾經因為無法忍受一個慣抽花煙的仙君而将其發配邊遠的仙洲,那仙君每年述職都見不到雲錯的人,衆人都以為那個仙君犯了事,只有雪懷知道這是一種接近病态的習慣,治不了。
雲錯越是讨厭和哪種人打交道,雪懷就要努力表現得像哪種人。
他得知道他迂腐、正經、膽小、惜命,實在不值得深交。
“到了。”
雲錯拉着他停住腳步。
賭市的角落擺着一個不起眼的書畫攤子,一個矮小的男孩看見他們過來,立刻就急哄哄地要收攤:“今日就到這裏了!你你你們別過來!”
雲錯按住他:“只是帶朋友來買些紙張。”
男孩氣急敗壞:“每次你來,我褲腰帶都要輸沒了!上次你說只是來看一看,我老本都陪光了!出來騙人容易嗎我!”
雲錯道:“這次賭注你定,玩法也由你定。”
雪懷看了看,這個小攤也和整個賭市一樣,擺放着五木簽和骰子之類的東西,卻沒有放籌碼,賭注似乎也不是平常的賭注。招牌上潦草寫着“應有盡有”四個字,模糊得快要看不清。
男孩忖度片刻,視線卻落到了雪懷身上,眼前一亮:“雲錯,你這個雙修道侶長得真好看,這次賭注換成他如何?”
雪懷楞了一下。
雲錯也愣了一下,道:“他只是我的普通朋友,換一個。”
男孩還戀戀不舍地盯着雪懷的臉看:“真美,尤其是那顆紅色的淚痣……對不起,我無意冒犯你。”
雪懷反而來了興趣:“所以說這裏不能直接買東西,要贏來是麽?你們平常賭什麽?”
男孩介紹道:“一般就賭陽壽和陰德,我已經靠這個賺了一萬年壽命呢,這可比那些只會修煉的老道快得多。有時候客人提的要求比較難完成,那就賭一條命或者子孫後代,或者道侶什麽的。”
雪懷點了點頭:“我知道了,那來玩麽?”
他饒有興致地道:“你喜歡的話,就賭我臉上這顆痣,若你贏了,你把它取下來,若我贏了,你把你家最好的紙張送給我。”
“不行。”
話音剛落,雲錯直接伸手擋在他面前,雪懷卻已經繞過他,熟練地摸起了牌面,微微眯起眼睛看他,“雲公子,要買紙的是我,實在不好再勞煩您了。”
那意思是好像在問他,雲公子,為什麽又要插手我的事?
雲錯怔在原地。雪懷移開了視線。
他們玩最簡單的葉子牌,五局三勝。
第一把,雪懷輸了。
第二把,雪懷也輸了。
然而就在那小男孩賭得起勁兒,以為勝券在握時,卻被雪懷接連翻盤,臉上的表情眼看着也越來越繃不住。直到最後一把塵埃落定,他方才嘆了一口氣:“早知道就讓所有和姓雲的沾邊的人禁止入場了。”
雪懷則笑着接過他遞來的大捆紙張,裝進儲物戒中。這裏的确有他平生所見質地最精良的雪浪紙,輕薄得如同月光,卻結實得好似磐石。
出門後天已經黑盡。
雪懷靠在牆邊,看着一言不發站在對面的黑衣少年。
雲錯的情緒不大對勁,這是他接近生氣的一種狀态,陰沉而帶着戾氣,眉間血色的佛印泛着暗淡的光華。縱然他有一張驚為天人的臉,單是周身氣質也能直接吓哭小孩子,讓人以為妖神降世。
雪懷認認真真地道:“謝謝您。”
“謝我……什麽?”雲錯的聲音聽起來竟然還有點委屈。
“謝您幫我作弊。”雪懷很坦然,“我不會玩葉子牌,那個孩子很厲害,沒有你,我也贏不下這些紙張。”
“為什麽要跟他賭?”
雪懷瞅了瞅他,無所謂似的:“因為我不覺得這顆痣有多重要,也不好看。贏了自然好,輸了,我也可以照舊去別處買紙。”
“好看的。”半晌後,雲錯只說出這麽一句話來。
他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釘穿他骨髓似的。
雪懷從袖子裏掏出一枚花煙杆——他剛剛從那幾個鬼姬身上順來的,随手用了個小法術點火,吸了一口後緩緩吐出。
他就那樣懶洋洋地靠在牆邊,歪頭看着雲錯,那顆紅淚痣會動似的勾人,讓他的臉龐在陰影中顯出幾分明豔來:“雲公子,可我不喜歡這顆痣,它讓我顯得氣勢不足。我只是個普通的商人,和我爹做小本生意。有我的路要走。就像您讨厭抽花煙的人,我卻抽花煙成瘾,不是一路人,便不必強求了罷。”
雲錯仍然看着他,喉結動了動。
那眼神讓雪懷有些看不懂,裏面摻入了一絲危險的意味,就好似……群狼迎來饕餮盛宴。
嗆人的雪煙草和辛辣又甜美的彼岸花香混合在一起,刺激着雪懷的五髒六腑。他其實不會抽這玩意,只怕再抽幾口就要破功憋不住,幹脆拿得離遠了些,裝作磕煙鬥的模樣在牆邊磕了幾下,把煙絲全部磕了出來。
雲錯突然道:“普通朋友,也不行麽?”
雪懷看着他。
“雪……公子,你大約誤會了什麽,我看中了你家的深花臺,往後有需要定做大批法器與刀兵的話,還需要你替令尊轉達。你是深花臺未來的主人,我希望能與你……你們,建立長久一點的合作關系。”雲錯神色鎮定地看着他,“放心,我沒有要強人所難的意思。”
雪懷問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雲錯點了點頭,看起來卻無意再與他繼續這個話題:“入夜了,回罷。”
回去路上,雲錯仍然與他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他們正好順路,雪懷家離得近,沒走幾步就到了。他禮貌地同雲錯告了別,進門後發現雪何和柳氏已經睡下了,宅邸寂靜。
他将儲物戒交給老翁,擡頭看了一眼花裏胡哨的庭院和游廊,順手引了一個法術,讓那些辣眼睛的裝飾都緩慢燃燒起來。
明黃的火光跳動起來,卻不傷及建築物,有好奇的鳥雀路過,還敢在火光裏面跳來跳去,似乎正在為引火不燒身而感到疑惑不解。
“少主,今日還順利麽?”
“順利。老伯,你先睡罷,不用管我。”
雪懷立在庭院中,看着滿天晃動的火焰,極力回想上一世他的家所遭遇的一些變故。可惜有的事件想了起來,時間卻未必清晰,有的則是連事件都不太清楚的。
看來還需要閉關修行,找時間在記憶深處催動一番才行。
袖子裏有什麽東西硌了他一下,雪懷取出來一看,發現是他順來的那根花煙煙鬥。
他其實覺得抽花煙有些潇灑,男人抽陰柔,女人抽妩媚,都是好看的。只不過上輩子因為雲錯不喜歡,一直沒有嘗試過罷了。
抱着再嘗試一遍的想法,雪懷重新點燃它,猛吸一大口預備提提神,結果這一口吸得太猛,直接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連個疏通的法術都來不及捏。他捂着嘴彎腰跪倒在地,覺得整個靈臺都被嗆得混混沌沌,咳嗽聲驚天動地,眼淚都要出來了。
他半跪在地上,覺得肺腑撕心裂肺的疼,淚眼朦胧間瞥見一個人影走了過來。
他以為是家中的老翁,剛想擺手讓他不用管自己,那人卻跟着他蹲了下來,一只手攬住他的脊背,另一只手遞來一張幹淨的絹帕,輕輕捂住他的口鼻。那上面大約施加了某種治愈術,帶着雪竹的清香,讓喉嚨裏的灼痛在須臾間就平定了下來。
見他不咳了,來人伸手輕輕幫他擦掉眼角零星的淚。
“煙瘾?”
雪懷聽見雲錯低沉的聲音。
雪懷:“……”
雲錯平靜地看着他,似乎無意繼續戳穿他這個拙劣的謊言,只是道:“我想起來有東西忘了給你,所以去而複返,雪公子不要見怪。”
尋常人若是發覺對方故意撇清關系,想來也會不太高興。
十六七歲的人了,嘴都快跟個小孩一樣,快要嘟起來,有些低落的樣子。
一個冰冰涼的東西塞了過來,是一個精致的木盒子。
下一刻,雲錯就不見了,他的身影消失在冬夜的風中,只剩下幾聲零星的蟲鳴。他離去有一會兒後,雪竹的香氣才慢慢散去,
雪懷呆了好一會兒後,打開木盒,見到裏面躺着八個種類不同的小點心,是花妖一族的特産,不算稀奇,但是他一直喜歡的。
特別巧的是,上輩子他死之前,上戰場都要帶上幾個,每天不吃就睡不着覺。
點心下壓了一張字條,上面寫着兩個字:“晚安。”
作者有話要說: 雪懷(抽煙):他最讨厭抽花煙的人,這下肯定能一擊命中讓他對我敬而遠之!
雲同學(謹慎):他好像在……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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