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那一剎那,風光殊絕。

“畫了什麽,畫了什麽?”

其他少年們都想湊上來看,可都礙着兩人沒動,不敢湊得太近。然而在雪懷反應過來之前,雲錯眼中閃過一道微茫的光,又擦了一遍,将那轉瞬即逝的桃花也擦掉了。

留衆人一頭霧水。

雪懷也問:“你剛剛畫了什麽?”

雲錯松開他,低聲道:“……不告訴你。”

來都來了,雪懷幹脆請這些少年人去深花臺吃了頓便飯。老翁簡單炒了幾個菜,加了分量,一群人也吃得津津有味。

雪懷深谙化幹戈為玉帛的道理,這些少年家中的關系出了仙洲,走遍天下都不怕,拉幾單生意也是順便的事情。飯畢,他以主人的名義開放了深花臺的冶煉室和兵器室,讓少年們盡情觀賞。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都對兵器有着狂熱的愛好,雪懷發揮奸商本色,不動聲色地先提價後打折,順便清理滞銷的冗餘庫存,一口氣賣出去了許多樣天價珍品。雪宗若是知道了,嘴巴都要笑歪。

老翁陪着少年們參觀、介紹,雪懷打了招呼出來透氣,順手便将前幾天贏回來的法器拿在手中,端詳了起來。

像刀不像刀,像棍不像棍,有點像人間的火铳,卻沒那麽笨重,也找不到扳機。

雪懷将它倒過來看了看,發現尾端有個鳳凰樣的凹槽,張開着,裏面是深刻細密的血槽,看樣子還是個要用血飼開啓的法器。

雪家的兵器和軍火一向是仙界九洲第一,冷兵器例如刀劍這些東西,直接壟斷了浮黎天尊親筆的圖譜和最好的冶煉工藝,每年只需拿雪家深花臺結出的櫻桃果實上供即可。這些東西都是直接用法力催動的。熱兵器則是仿着人間的火铳炮臺等物,用法器将使用者的修為與靈力放大,效力強,但是不好操縱,反應也很慢,各有各的優劣。

“天上那幾只蝙蝠,是來找你的嗎?”

雲錯的聲音突然自他身後傳來。

“什麽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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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懷乍一聽還以為不是跟自己說話。他順着雲錯的視線仰頭看過去,清白高原的天空依稀有幾個盤旋的黑影,但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匆匆一瞥,只以為是一團烏雲。

他坐在游廊上,面前是深花臺湧動的蓮池,雲錯離他三五步遠,在窗邊站着,憑空扯了他們家的一枚冬蓮蓬,挖出兩顆在手裏,剩下的原樣種回去,不消幾步路的時間,他丢回去的地方已經重新長出了茂盛的冬荷。

雲錯從窗邊走出來,挑了個地方坐下。他沒有挨着雪懷,兩個人隔了兩尺左右,各看各的風景。

雪懷道:“那是蝙蝠嗎?我不是很清楚。”

雲錯道:“蝙蝠是魔族的奴隸,在仙界身形消隐,不容易被察覺。這種東西在黑市賣得多,是用來監視人的,在尋仙閣的那一回我便發現它們跟着你,我當時找你,是想告訴你這件事。”

雪懷楞了一下:“哪一回?”

雲錯平視前方,聲音有些謹慎:“我抱你的那一回。”

雪懷:“……”

“小心一下你的兄弟姐妹,或者繼母、家丁之類的人吧,雪懷。”雲錯依然不看他,慢慢地剝着手中的蓮子,聲音仍然沒什麽溫度。

雪懷道:“好,謝謝你。”

雲錯又加重了語氣:“一定要小心。雖然你我還不太熟,必要時候,可以來找我。”

雪懷看了他一眼,有點摸不着頭腦。

他有點意外雲錯會跟他提這樣的事。

重來一次,他早有提防,但上輩子他錯過了太多細節,許多事情他只能靠這輩子找答案。比如他清楚他父親的病,甚而自己的死都可能與柳氏和雪何有關,卻至今不清楚是以什麽樣的方式達成的。

雲錯有一半魔族血統,生來一雙深如幽井的魔瞳。聽說這樣的眼睛,看鬼、魔、妖、邪遠比仙界人靈敏,在黑夜中視物毫無障礙。但是相應的,他們的世界裏不太能看見光,看不見靈氣化物和微弱的仙。也常有這樣的事情:魔界人生了病,反而要重金懸賞仙家去幫忙采藥,因為他們看不見靈藥。

上天給這個族群适應黑暗與邪惡的天賦,卻也隔絕了他們踏入光芒的機會。

但讓雪懷有些疑惑的是,雲錯上輩子直到他死,那雙眼中的魔息都是被他自己借用仙洲仙氣壓下去的,為什麽這輩子……這樣一句話說出來,卻好似他就是以原本的眼睛看世界的呢?

是壓不住了,還是根本沒壓?

這又是一次偏差。雪懷記得很清楚,雲錯的發色,乃至他這雙眼睛,都和上輩子對不上。

他看了雲錯一眼——那雙眼眸深處的确透着隐隐的紅色,不仔細察覺不了。

反而雲錯發現他在看自己,立刻移開了視線。

雪懷重新望向天空,問道:“它們還在嗎?”

他依然只能看見幾團若有若無的黑影,天比他們來時要暗了,他漸漸分不清雲層和這些邪靈的區別。

雲錯說:“在。”

雪懷伸手拿起那件法器,對着天空的方向比劃了一下。雲錯此時終于偏過頭來,安靜地看着他。

他要試試這樣東西。沒有絲毫猶豫,雪懷直接将拇指狠狠地按入那鳳凰紋樣的血槽中,任憑冰冷的千年玄鐵劃破他的皮膚,吞噬一般地吸納他的血液。

然而,讓他措手不及的是,在他來得及催動自己的靈力之前,整個人卻仿佛直接被這個東西連通了——沒有得到他自己的指示,他的靈力放大數倍不止,徑直奔突向蒼天之上!

風聲獵獵,那一剎那的光華照得滿院風荷都黯然失色。

現在雪懷知道這是什麽東西了——這是靈火铳,但比他之前見過的任何一樣火铳法器更奇怪——他控制不了它,他的視線所及,所有的黑影與烏雲都被齊齊擊破、震碎,那東西跟着他的眼神和視線游走——

不,它攻擊的方向在跟着他的想法游走!

他剛剛僅僅是想了一下,覺着這東西的風頭連滿院風荷都無法比拟,下一刻,銳利的光華帶着凜冽殺氣急轉直下,生生削碎了整個庭院的蓮花。

“雪懷!”雲錯的聲音陡然傳入耳中,打亂了他的思緒。

這武器散射的銳利星芒找到了下一個目标,立刻轉向。

雪懷反應不及,吼道:“閉嘴,快跑!”

他眼睜睜地看着數不清的、碎星般的光芒如同潮水般地像雲錯捅去,偏偏那法器好似咬住了他不放一樣,使勁扯都扯不下來,手指生痛。

雲錯這時候還不滿十七,未曾開劫,如果硬生生受了他這修為深厚的一擊,恐怕連魂魄都要碎個幹淨。

雪懷那一剎那唯一的反應就是左手化出法力,想直接将右手砍下來——卻被雲錯死死地拽住了。

雲錯立在他身前,右手制住他的左手,另一只手憑空結出一個暗紅的結界,将這法器的光芒統統擋住了。兩邊相合,光芒幾乎灼傷人的眼睛,竟然暫時維持住了一個穩定的局面。

雪懷仍然想着要将自己的右手解脫出來,随着他的想法變動,雲錯感到手上一輕,那些星芒居然眼看着要往雪懷自己那裏去了。

“雪懷,看着我。”雲錯低聲道。

他重複了一遍,“看着我,不要想別的東西,想着我。”

雪懷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法器既然是以精神直接操控的,那麽他只要集中精神就能慢慢穩住,說不定有破解之法。

雲錯為什麽能頂住他這一擊?

上輩子他剛見到雲錯時,雲錯就告訴他,他和他一樣是剛大乘的水平,此後兩個人齊頭并進,進度都是一樣的。如果他上輩子是騙他的,倒是可以解釋為什麽重生的這一世,雲錯的修為如此深厚。

他想東想西,盯着雲錯的眼睛,思緒倒是都停留在雲錯身上。

等他認認真真地盯住對方,看見雲錯沉黑中帶着隐紅的雙眸時,雪懷怔楞了一瞬。

雲錯在笑。

不帶惡意的,幹幹淨淨的笑意,從他眼中露出來,這樣的神情像他給他眼尾畫畫的模樣,像一個細心作畫的畫者,又或是養花的匠人。即使他正頂着千百道灼人的星芒,面臨着一個随時會混亂傷人的危險困境。

這個人向來是沒什麽表情的,可他今天便已對着他笑了兩次。

雪懷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雲錯,直到眼皮泛酸。

他想着上輩子的事情,他最後一戰,上戰場前還和雲錯吵了一架,雲錯堅持以一個虛無缥缈的“直覺”理由禁止他出行,他則堅持那是他們最好的機會,一擊必殺。兩個人大動肝火,卻不知下一次再見,已經是天人兩隔。

那場戰役他們的确勝利了,一擊必殺,可他也死在了那裏。

或許他們兩個人誰都沒錯,這種事情誰又說得清呢?

兩人注視着彼此,像是在那一剎那穿過了時光與生死,定格此處。連風聲都寂靜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手上的灼熱平息下來,雲錯随機收回結界。這個寒冰铳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雪懷渾身冷汗地放松下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他剛剛死命想要掰開,連皮肉都被他撕掉一小片,現在正在汩汩泛着血,傷口邊緣翻白。

一跳一跳的疼。

他看了一眼雲錯,發覺對方好像沒有傷到,不由得松了口氣。

這次的事情是他始料未及的,雪宗跟他提到這樣東西的時候,也只是說了一句“很重要”。雪懷便以為這東西價格不菲的原因僅僅只是它是下任浮黎宮主親手打造的神兵,卻沒想到這樣兵器如此危險。

危險,卻無比強大。

無比強大,卻……基本沒用,是一塊廢鐵。

神界不是沒出過用精神力控制的寶物,但大多是直接讓自己的意識寄托給武器身上,化為劍靈供自己驅使。雪懷手裏的這個東西卻完全不是這麽回事,它無差別攻擊主人腦海中所有的人和事,這要求完完全全的心外無物,以及對自己思維的絕對控制。

別說普通散仙,就是六界中,也找不出一個真正心外無物的人。

雪懷站在原地思考着,沒注意到手上的傷口還在滴滴答答地淌血,也忘了給自己捏個治愈術。

雲錯立在他面前看着,皺起了眉頭,似乎有些焦躁似的。最終,他上前一步,拽住了他的手,低頭點了個治愈傷口的法術。

點完後,又立刻把他的手給丢了回去,面無表情地道:“你在幹什麽?”

雪懷說:“想事。”

過了會兒後他才反應過來,覺得自己的回答大約有些敷衍似的,告訴他:“在想這個東西,我集中不了精神,差點把你害了。”

雲錯擡眼看他:“集中不了麽?方才不是集中得很好。”

又輕聲說:“我不覺得……我不覺得難。”

——看着我,別想其他事情,看着我。

——雪懷,看着我,想着我。

那滾燙灼熱的訴求仿佛穿透少年人冷淡平靜的聲音,穿入雪懷腦海中似的。

雪懷心一跳,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雲錯卻不容他退步,幹脆上來,拽住他一只袖子往裏走:“那些蝙蝠都死了,別管了。我是來找你買兵器的。”

這種客氣和直接沖散了那種怪異感和不安感。雪懷跟着雲錯走進屋內,轉了一圈,便見到雲錯指着一個東西問道:“我想買它,這個多少錢?”

那裏躺着一對漂亮的蝴蝶刀,一長一短,長刀戰時用,短刀近身用,這是雪宗送給雪懷的十七歲成人禮,也是陪伴他走過戰場的兵器。

他下意識地說:“不賣。”

雲錯卻看過來:“為什麽不賣?”

為什麽……雪懷突然頓住了話音。

這輩子他不需要再上戰場了。

他不需要再為任何人提刀,把自己磨得如同一把随時可以出鞘的利刃。他打定主意要好好守着父親和雪家的家業,這輩子不會再踏入紛争半步。

他有自己的人生要過。

“……賣。”他說,“你開個價吧,雲公子方才幫了大忙,價錢你定。”

雲錯輕聲道:“不,你定價,雪懷。我不要你因為這個給我打折,我要你欠我一個人情。”

雪懷不解:“什麽人情?你說,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盡力。”

雲錯看着他:“以後別躲我了,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雲三歲:危險!快想着我!只許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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