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偌大的兵器室安靜下來,依稀能聽見窗外荷塘殘荷重新聚攏生長的聲音,細細碎碎,如同落雨。

雪懷說:“我沒——”

雲錯打斷他的話,微笑着注視着他:“沒有就好。”

雪懷看着他,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

雲錯這個人天生帶有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氣息,吸引着如過江之鲫湧來的狂熱追随者,但比起雪懷為人诟病的“眼高于頂”,他是真正的心高氣傲。他有許多同伴,但一個都沒真正放進眼中。

那種孤絕、狂熱、黑暗可以将人拉入深淵,等到如同溺水的人墜入幽暗的水底之後,方才能在深淵之上窺見他發着光的幻影。

雲錯是個幻影,抓不到,握不住,追不上。他永遠是衆人眼中那個完美的少仙主,未來鐵血手腕的帝尊,他自有他的銅牆鐵壁,不允許任何人踏足。這麽多年來,最了解他的多半不是人,反而是他寵着的那只呆瓜貓。

等上一世的雪懷想明白這點後,他已經為雲錯背離了自己原本的人生。最後他與他關系冷淡、時常吵架的那段時間,他也看明白了:雲錯其實一直沒有長大,他仍舊是那個在幽寂禁閉的大宅中,獨自生長的半魔的孩子。

從一個沉默寡言的小豆丁,變成一個沉默寡言的青年。

他日複一日地逗着貓,看着昏沉迷蒙的世界,臉上也不曾出現笑容。他冷眼旁觀抽花煙的女子最後形容枯槁,帶着怨毒的詛咒和恨意死在他面前,又毫無波動地看着關了上十年的大門突然打開,一大群人帶着模糊不清的笑臉圍在他身邊,衆星捧月。

小孩就是這樣,排外,孤僻,任性,固執。

或許還有那麽一點無人察覺的可憐。

他笑了:“雲公子是人人皆知的青年才俊,日後整個仙洲都要仰仗你,又何來躲的說法。家父成日催着我再請您上門一次,好将功補過,當做上回未曾好好招待的歉意。”

明着躲是躲不過了,雲錯心思缜密,也敏感得很,再這樣下去,說不定又會生出什麽事端。

雲錯不再說什麽,他道:“等他們回來罷。”

雪懷倒了兩杯茶,一杯給他,一杯給自己。雲錯沒有留在屋內,怕他不自在似的,又去廊檐荷花池邊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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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院殘荷悉數被摧折殆盡,這種可怖的破壞力甚至讓帶着靈性的池水久久無法回流。雲錯便好似沒事做似的,這邊灑點治愈術,那邊修補一下,慢慢地殺着時間。

雪懷和他隔半扇門,用珠玉紙慢慢打磨着一把短匕,順手又将圖譜展開,在最近一卷沒畫完的兵器圖上添了幾筆。

片刻後,他忽而聽見門外人問道:“雪懷,你以後會繼承深花臺嗎?”

雪懷遇到一個圖紙上的小難題,分神思索着,随口答道:“會罷,等我爹什麽時候想退休了,我就來幫他做生意。萬一他不願退休,我大約會去考個公務員什麽的。浮黎宮照拂我們,七殺星空缺已久,我去做個星官也不錯,那邊待遇比天庭好,放假時間也很長。”

好一會兒後,雲錯的聲音傳過來:“這樣很好。”

又補了一句,聲音聽起來有點悶:“九洲不太平,你不要出去跟別人打仗。”

雪懷詫異地往外看了一眼,道:“不會的。”

雲錯“嗯”了一聲,接着沒說話了。

雪懷開始覺得有點意思——雲錯自己還不知道前路如何,居然就來勸誡他了。當年,老帝尊就要不要把九仙洲之主的位置傳給雲錯猶豫了許久,結果還沒琢磨出來結果就已經羽化,撒手人寰。雲錯更因為那一半的魔族血統而不斷遭人質疑,前路并不平坦。

那之後他們的每一步路,都是一起咬着牙拼出來的。

“那你呢?”雪懷想了想,“你也只得十六七歲罷,以後想幹什麽?”

“我想學治愈術,當藥修。”雲錯說。“以後說不定可以考一個神農使,往後你我二人能在天庭見面。”

雪懷怔楞了一下,沒有繼續問下去。

雲錯的理想當然不會是普世濟民。他白天帶來的那只銀灰色的貓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雪懷記得這只呆瓜貓後來瘸了一條腿,似乎因為靈根缺損的原因,又傻,身體又不好。

上一世的雲錯曾為了這只貓四處尋求藥修,但這貓傷的是先天根骨,就算是神農再世也無能為力。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

滿院冬荷都被雲錯治好了,到了後來,細碎的枝葉生長的聲音中當真摻雜了一些細小的雨聲,遠看是雪,落地又變成了雨。

遠處傳來少年人們吵吵嚷嚷的聲音,充滿生機,神木橋梁踏上來咯吱咯吱的,老翁在旁邊撐着傘,滿臉笑容:“回家了,少爺們。”

他們便各自告別,而後回家。

雲錯撐傘來到雪懷面前,問道:“以後我可以來你家找你嗎?”

雪懷:“……找我幹什麽?”

雲錯說:“我家有上次太上老君串門給的天庭公考經典例題,還有福壽祿三星總結的做生意之道,以及浮黎帝君的神兵獨家秘笈……”

雪懷懷疑地看着他:“有這種東西?”

雲錯點點頭:“有的,還有一本是萬兵圖,記載了神界所有的法器與神兵,你今日用的那個兵器說不定大有來頭,能在上面找到。”

雪懷道:“好吧。”

雲錯卻像還是不放心似的,又問他:“時間呢?是我上來找你,還是你找我去?”

雪懷突然就多了一位要招待的客人,他垂眸仔細想了一下:“我爹三日後回來,本來就欠你一個人情,到時候我讓青鳥傳信給你,随時恭候雲公子大駕,可以嗎?”

雲錯點點頭,轉身和夥伴們一起離去了。

那呆瓜貓不知從哪裏蹭了出來,過來蹭了蹭雪懷的腿,而後一溜煙跑去了雲錯身便,被他抱起來摸了摸頭。

老翁給雪懷撐着傘,道:“少主,雲公子好像很願意結識您一番。”

雪懷道:“是嗎?您覺得此人值得深交嗎?”

老翁道:“值得,也不值得,随少主心意便好。”

雪何聽人說,雲錯一行人将雪懷堵在了深花臺,好像是沒打起來,最後居然還一并言談甚歡。

有家仆是從深花臺那邊送飯過來的,帶着笑意說道:“都是年輕人,不打不相識,這下老爺也能安心了,少主辦事從沒讓人失望過。”

柳氏從旁邊經過,滿臉沉悶的怒氣。她被披風裹得整個人像是瘦長的一條黃鼠狼。

她看樣子是要出門。

雪何察覺到不對勁,追上去後,卻被他母親罵了回來:“你看看你,三番五次貼上去,還不如你哥當甩手掌櫃來得讨人喜歡!”

雪何不敢吭聲。

柳氏看見他這副模樣,也嘆了口氣:“娘出去一趟,你哥……随便試個武器,居然把蝙蝠全打死了,這事你不許告訴任何人,我再去買一些回來。”

雪何乖乖應了好。

柳氏在監視他們,他一直都知道。不僅雪懷,連雪宗和雪何自己,柳氏都一定要把他們的行蹤掌握在手中,她去黑市買了魔蝙蝠,用血飼養着,神不知鬼不覺,時至如今從沒出過岔子。

今日卻是頭一次例外。

雪何總覺得,雪懷近日變了許多。雖然性情沒有大改,但是做事方法,對他們的态度卻有了很大的變化。仔細想來,仿佛是在外時低調收斂了些,在家中卻更加任性獨斷——以前,他可是反過來的。雪懷在外面天不怕地不怕,在家中護短護得人盡皆知。

他突然想到自己沒送出去的那些信——他趁雪懷不注意,直接喂給了饕餮鬼,預備到時候雪懷問起來,就說送丢了,被饕餮鬼跟在身後一路吃掉了。

他蓄意要讓雲錯那幫人讨厭雪懷,這樣他的哥哥就不會去搶他的人脈了。

現在看來這個辦法不保險,雪浪紙燒不掉,他當時也沒能想出更好的處理方法。得趕緊在雪懷回來之前把那些信掏出來才行——

他輕手輕腳地靠近雪懷的房間,還沒轉過彎來時,便聽見了雪懷的聲音:“你在幹什麽?”

他吓得一跳,立刻轉過身來面對雪懷,不想看見雪懷的那一剎那,更是魂都要吓掉了。

雪懷立在庭院中,手裏挽了一張銀弓,弓弦繃到極致,箭尖直指他眉心。這天他一身白衣,黑發烏黑,侍女為他用金色的流墜挽出形狀,本就是清冷沉靜的一副模樣,此刻沾染刀兵戾氣,竟然生出了一等一的殺氣!

雪何吓得大氣都不敢出,他看清了雪懷的眼神——冰冷,幽深,沒有絲毫憐惜。

他是真的想殺他!

雪何出聲,發覺自己連聲音都在打抖:“哥,我,我來幫你開窗,我娘說,說這幾天将宅子中打理一下,通風透氣。”

雪懷紋絲不動:“以後,除了我自己,任何人不得踏入我的房間。另外,你沒有別的話要對我說了?”

雪何哭腔都要出來了,他艱難地道:“哥,你的信,我前腳送出去後,後腳就被你房裏的饕餮鬼跟着吃了,我不知道,今日聽了老伯他們說你被堵在深花臺,我才想到這件事,哥,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雪懷歪了歪頭,吐出兩個字:“雪何。”

雪何吓得一激靈,看見他指尖微微動了一下,仿佛即将松開。

風聲乍起,銳利的箭響劃破耳膜,跟着一并響徹庭院的還有雪何的驚聲尖叫——他頭暈目眩,眼前一黑,只覺得萬念俱灰。

但那風聲卻靜止了。

他閉着眼睛,卻自眉間感受到一陣劇烈的麻癢,帶着濃烈的殺氣懸停在此,仿佛下一刻就會釘穿他的頭顱。

“事不過三,雪何,你還有兩次機會。”雪懷沖他溫柔一笑。

雪何睜開眼睛,發現這枚箭頭停留在自己額前半寸的地方。随着雪懷收起法力,泛着光的箭頭也應聲掉落,啪嗒一聲——貼着他的額前,從他脖頸前劃過,在喉頭劃開了薄薄一道血痕。

他的腿一下子就軟了,半天站不起來,好像已經死過了一次,整個人散了架似的。

雪懷淡淡地道:“回去收拾一下,父親要回來了,你這副模樣着實難看。”途經他時,雪懷順手拍了拍他的頭:“乖。”

作者有話要說:  雪懷:其實我一直倡導溫情教育法,我是個溫柔的哥哥

(另:解釋一下設定。延用我一直以來書中的世界觀和私設,正規仙界是傳統神靈組成的固有體系,比如玉帝王母、三清四禦,這些神靈除了調遣天兵和天官以外,無權命令修真界的一草一木。

而統禦修真界的這個權利在誰手裏呢,就是九洲仙尊,雲錯他爹手裏。

兩邊勢均力敵,分庭抗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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