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雪宗回來之後,雲錯如約前來,其他少年也一并到場了。
這次則比上一次要正式得多——雪家家主和少主都到場了,但與上次與柳氏和雪何的無話可說相比,這些少年人更願意跟雪懷打交道。
雪何礙着雪懷在場,連插話都不敢,柳氏看得着急,面上卻還要笑吟吟地跟着招待。
少年人們給她三分薄面,看見雪懷沒追究,也都不去問道歉信的事,但再和雪何交談時,态度已經相當蔑視了。
最沉默的反而是雲錯。他基本不參與少年們的對話,也不跟着他們去雪家園林賞玩冬景。反而一直在跟雪宗談論生意上的事情。
雪懷本在招待客人,中途被雪宗抓過來一起聽。
雲錯居然真的要跟他們長期合作,已經将初步需要的材料和兵器列了出來。雪宗仔細翻閱了一遍,跟他仔細讨論着。雪懷在深花臺的時間不長,對自家的家底尚且還摸不清楚,于是只安靜地坐在旁邊。
雲錯一向是個有野心的人,當年他起兵為自己繼位蕩平阻礙,不少人都說他背後集結的力量可敵整個天庭,但雪懷知道,遠遠不止。
他追随的這個人,想當仙洲之尊便當,想當天庭之主亦可坦然前行,就看他想不想。
半個時辰之後,兩邊談妥。
雲錯道:“還望您能為此事保密,從今以後承蒙二位關照了。”
雪宗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他把雪懷拉過來,大力拍着他的肩膀,向雲錯介紹道:“定然保密,我們有我們的規矩。犬子往後也承蒙少仙主關照了!有他在,我能早點退休享清福,往後還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早日打點好關系,彼此都是個照應!”
雲錯平靜地道:“那是自然。”
雪懷禮貌地微笑着,在他爹的瘋狂示意下起身去給雲錯敬茶。
茶斟七分,碧綠的茶湯襯得倒茶人的手修長白淨。接過來時指尖碰到,好似停留了片刻,又像是沒有。
雲錯道:“雪少主年少有為,日後九洲變動,前途難料。雪家背靠浮黎宮,上至九天,下至黃泉的生意都做得,想必野心不小。我今日來此其實也是想詢問您二位的意見,百年之內,你們是否願意站在我這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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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懷說:“其實我們也不——”但還沒說完,便被他爹給打斷了。
雪宗盛贊道:“的确如此!我們雪家的生意暫且只做到南邊三仙洲,還剩下六個仙洲不曾踏足。少仙主年少有志,現在又成了我們的大主顧,往後如果有什麽困難,我雪家必定要傾盡全力搭把手。至于百年,百年之內,必然是小懷當家做主。”
傾盡全力“搭把手”,繼而再把鍋甩到雪懷頭頂。雪懷松了口氣,他爹還是慣于打太極,從不肯明明白白站隊的。
雲錯看出了雪宗的意思,仍然堅持道:“您肯如此幫我,我不勝榮幸。百年之約太長,我想的是我們兩家定個盟約,現在不如——”
雪宗伸手摸了摸雪懷的頭:“不如你們兩個孩子,現在就拜個把子罷!”
雪懷:“……”
雲錯:“……”
他們彼此對望了一眼,然後看向雪宗。
雪宗左顧右盼,熱情地跟他們指:“這個好!外頭就有神木堂,走,我去為你們取來鳳凰、九色鹿與燭九陰的血來!”
雪懷說:“這個還是不……”
他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雪宗便給他秘術傳音,怒道:“拜個把子罷了!我看這人不安好心,他想泡你!我的寶貝兒子,你傻不傻?當兄弟和當道侶,你選哪個?緩兵之計,乖啊。”
雪懷道:“爹,你可能誤會了什——”
雲錯卻淡聲道:“好。”
他擡眼看向雪懷:“跟我拜把子,你不願意?”
雲錯的眼神中有幾分認真,他放輕聲音:“你前些天才答應我,不會躲着我的。你還是不願意嗎?”
雪懷:“……”
不是不願意,是有點搞笑。
雪懷一直到走到了神木堂前時都還沒回過神來。
重生一世,這個劇情也偏得太過了些。上輩子雲錯是他的頂頭上司,他是他的左護法,當初歃血為盟,立的也是扶持他左右的誓言,兩個人從來不曾稱兄道弟。
現在他們居然……要拜把子了?
這樣一來就出現了一個問題:因為雲錯比他小兩個月,這位未來大殺四方的帝尊居然還要叫雪懷一聲哥哥。
要雪懷管雲錯叫一聲老弟,打死他也說不出口。
雲錯倒是不怎麽抗拒,伸手在神木堂前上了香,沾了鳳凰、九色鹿與燭九陰的血往唇上一抹,回頭來看雪懷,眼裏又出現了那種熟悉的笑意:“雪懷哥。”
“……”
雪懷無法,只得效仿他,将這些神獸的血塗抹在嘴唇上,而後兩人碰杯,各自仰頭喝下一杯蟠桃酒。酒液沖淡了唇上濃烈的血腥味,深紅色暈開,沾唇後顯出水光潋滟的豔色來。
雲錯抿起嘴唇,看他喝完後混若不覺的模樣,伸手——只遲疑了一下,便幫他擦拭幹淨了。
又溫又軟,呼吸間打亂冬日的寒意,留下些許微涼的水潤,幾乎不可見。
雪懷楞了一下,那手指在他唇邊停留的觸感還未散去,雲錯已經移開了視線。
神木堂前墜着的燈籠被風吹得晃動起來,兩個人将寫有自己的名字紙條分別投入火盆中,看着它在升騰的烈火中焚燒殆盡,就算儀式完成。
拜了把子後,兩個人亦沒有什麽話說。晚間用飯時,雪宗喜氣洋洋地将這事宣布了出來,其他人都空了個位置留給雪懷,要他坐去雲錯身邊,而後輪番向他們兩個人敬酒。
雪懷的眼睛越喝越亮,觥籌交錯過半時,雲錯突然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那一盞瓷杯就咕嚕嚕地落入了地上,潑出一汪暗紅的酒液。雪懷一雙眼望過來,亮得能照見人影,直看得人心頭一跳。
“別喝了。”雲錯低聲說。
雪懷“嗯”了一聲,倒也當真不再喝了,而是認認真真地夾菜吃飯。
對面一個少年看到了這一幕,“噗嗤”一下笑出了聲,捅了捅旁邊的諸星:“你看雪少主與少仙主兩個,不像是拜了把子,反而像是結了契的道侶。”
“放屁!”
“胡說!”
諸星和雪何同時叫了起來。宴席上聲音大,他們這一出讓全場都安靜了一下,但因為不知前言的原因,靜了片刻後都各談各的事情起來。
雪懷仍然安安靜靜地吃着飯,用象牙筷将一枚紅櫻桃送入口中,象牙碰到銀器,叮當作響。
諸星臉紅了。
倒是雪何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幾個少年趁着雪宗這個家長和另一人比酒劃拳時,偷偷問他:“怎麽,你哥有情況?少仙主還配不上他嗎?”
雪何一時口誤,也不知道要怎麽圓回來。他擡眼看了看雪懷不問外事乖乖吃飯的模樣,心知雪懷八成已經醉了,根本聽不見他說話。
他道:“我哥,我哥他大約不喜歡少仙主這樣的……”
雲錯神色一凝,一言不發地垂下眸。
諸星紅着臉偷偷問道:“那他喜歡哪樣的?”
雪何幹脆胡謅起來,總之類型往雲錯相反的方向偏就是了:“他喜歡斯文的,不喜歡長得兇的,喜歡那種書生樣的男子和小家碧玉的女子,你們也看到了,我哥他很要強的。所謂王不見王,各占一方,溫柔的對他胃口。”
諸星在心裏評測了一下自己,覺着自己還算溫柔,大約有點希望。
雪何鼓勵他:“我哥追求者很多的,每天來送禮的人踩破門檻,禮品常常堆得放不下,但你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
他放輕聲音在他耳邊道:“有個秘密,我哥他其實心很軟,只要窮追猛打不放,他說不定就動心了。不試試,怎麽知道呢?”
宴畢,雪懷送他們出門。
雲錯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後,只道:“我家不順路,你送完他們再來理我罷。”
雪懷便跟着他坐着馬車,從雪家府邸繞了個大圈兒,最後又回到了自己家門口。
雪懷問他:“你怎麽不下車?方才經過你家了嗎,我不記得了。”
雲錯看着他,忽而問道:“雪懷,你喜歡什麽樣的人?”
雪懷愣了:“什麽?”
“你喜歡什麽樣的人?”
這問題問得奇奇怪怪,雪懷想了一下後,忽而笑了笑:“喜歡好人,真心對我好的。”
“不是平常的喜歡,如果那個人要當你的道侶,你希望是什麽樣的人呢?”雲錯很有耐心。
這次雪懷楞了更久了。
他今天又喝醉了,對上雲錯那雙幽深的眼時,只覺得頭暈,可又怎麽避都避不開。就像回到了那天在冬荷池邊的場景,雲錯就是這麽看着他,叫他的名字,讓他只想着他。
雪懷努力提起精神想了想:“我不知道。該是誰就是誰罷,我有個未婚夫,可我沒見過他。”
雲錯的手指有一瞬間的僵硬,随後又放松了,輕聲道:“未婚夫?雪懷,你躲我也也編個像樣點的理由。”
他仗着他頭腦不清楚,連說話的語氣都比平日親昵一些。雪懷沒有察覺到,只是揉着太陽穴,有些疲憊似的仔細回想:“有的,我爹跟我說過。”
他在這一剎那有些分不清現在和上輩子。
上輩子,他定親是早于雪何的。他父親做主把他跟另一個人綁在了一起,但他并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只聽他爹說對方約定五年為期,每年送一封婚書過來,仿佛是某種執拗的宣告。
只是由于雪宗要求的原因,對方不能署名,唯有做出一番事業之後才有資格堂堂正正地上門提親。
他父親說:“你們年輕人沖動,做事全憑喜好感情,可我們當大人的,要考量出身,靈根,血統和前途,一切都不安穩的時候,也不好給你許諾未來。故而我現在也不能讓你知道他是誰。如果你們兩個孩子當真有緣,五年後再坐下來好好商議罷。”
那時候,他已經跟着雲錯離開了家鄉,回來的次數有限,他爹生着他的氣,可又盼着他回來,私下裏給他訂好了親事,終于等到他略帶生氣地回了家,問他為什麽要随便安排自己的終身大事。
問起時,雪宗也只是反複向他賣關子,保證道:“我這個當爹的不會坑我的心肝寶貝兒子,爹爹為你尋的道侶,一定是天上地下最好的人,你肯定喜歡!”
那時他想着,天上地下最好的人不出雲錯,但他沒說出口。
他知道父親其實是想念自己了,只是想讓他回來看看。
再後來就是他父親重病,沉睡不醒。他回來探病,雪何拿出一紙深紅的求婚書,告訴他:“仙主向我提親了呢,只可惜爹沒醒來,看不到。哥,你會祝福我的罷?”
現在想來,按照他爹寵他上天的性子,給他安排的親事不會比雪何差。但他後來都沒有機會問問他父親那個人是誰,雪宗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他死後的事情了。
這一世又太早,他也不知道他本來的生命中,該和誰相伴永遠。
他未來要繼承深花臺,如果必要,也不是不能接受聯姻。總之重來的這輩子,他對自己已經沒什麽想法了,惟願他父親能平安康樂而已。
“該是誰就是誰罷。”車廂中的熏香熱騰騰的,熏得他昏昏欲睡,連帶着聲音都帶上了些微啞的困意。他眼中的清亮光芒終于也黯淡下去,快要睡着了。
到了地方,雲錯伸手輕輕碰了碰他,“雪懷,回去睡,外邊冷。”
“嗯。”
話是這麽答應了,卻仍然靠在車廂邊,微偏着頭的模樣,眼睛已經閉上了。
雲錯看了他一會兒,默不作聲地脫下自己的外袍把人裹住,打橫抱下了車。
冬風很冷,雪懷被吹得一激靈,發現雲錯抱着他,立刻掙紮着要下來。雲錯卻在他眉心一點,施了個安神的小法術,低聲道:“現在可以睡了,沒事。”
雪懷還是說:“嗯。”
沉沉困意再次上湧,雪懷放任自己的意識在溫暖中沉淪,恍惚間覺得抱着自己的是已經過世的娘親,或者他那不靠譜的父親。
又或者,是上輩子的哪個人,在每次的慶功宴結束後抱他回去,沙場的煙塵和長風吹動那人的衣袍,獵獵作響。
……是誰呢?
那是一種隐秘的期待,軍中太苦,離家太遠,他總覺得那是自己在做夢,想來安慰自己的一個幻影。
他已經沒有喜歡的人了,就像他并不讨厭他父親說的那個“天上地下第一厲害”的未婚夫,後來想通了,便不拒絕。他知道如果沒有意外,會有個人和他彼此扶持,陪伴一生。
至少可能是個對他好的人,沒讓他活了一輩子,連個盼望都沒有。
雲錯看着懷裏的人,使了個隐身術,帶着他推門進入他的房間。
把牆角正在咬雪懷的琴譜的饕餮鬼吓了一跳。
他把雪懷放到床上,替他脫了鞋襪,寬了外袍。床褥柔軟幹淨,雪懷的房間就和每個嬌生慣養長大的小少爺的房間一樣,精致華貴,處處都透着他的氣息和影子。
指尖輕輕刮過睡着的人的鼻子,雲錯垂眼注視着他,低聲問:“該是誰就是誰,那麽,可不可以是我呢,雪懷?”
“可以是雲錯嗎?雲錯,就是那個把你騙去當他的左護法,和你吵架,兇巴巴的雲錯。上輩子他也給你送過婚書的,要不是伯父堅持不準,他說不定也有機會親口對你說一次,然後當你的未婚夫,可他連保護你都做不好,你願意和他……”
他低聲問,說到一半時,哽咽無聲。
原是沒有指望得到回答的,可心髒就是不聽話似的砰砰跳了起來,和執念糾纏在一起,穿過兩次生與死,穿過他此生最強烈的欲望。
他想知道答案。
一輩子的時間,他不知他,他不知他。但他就是想知道答案。
仿佛是感知到身邊有個人快哭了,雪懷從被子裏胡亂伸出手來摸了一通,拍了拍空氣,又縮回去。帶着濃濃的鼻音,哄着擠出一個茫然的音節。
他說:“嗯。”
作者有話要說: 雲三歲:可以是我嗎!可以是我嗎!道侶選我我超甜!(星星眼
雪懷(無意識瞎嘀咕中):嗯
雲三歲:我當真了哦,我真的會當真哦!(努力給自己打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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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