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雲錯是那天跟他告別後不見的,一去就是十幾天,不見蹤影。起初是諸星他們這群纨绔約他出來走動,總是不見人,這才想起來問到和雲錯有生意往來的雪家這裏。

結果一問,雪懷不在,雪宗也表示好些天沒見到雲錯的人了——他錢還沒給呢。

衆人擔心雲錯是出了什麽事,雪何尤其心慌,他修為不高,連最簡單的驅使青鳥和信鴉幫忙找人都做不到,柳氏不在,他不敢找雪宗求助,想來想去居然咬牙給雪懷寫了一封信,找他求助。

這倒黴孩子送的信還是封着留聲法術的那種,雪懷為了了解事情經過,不得已循環播放了幾下,雪何嘤咛抽泣的聲音響徹整個仙門,聽得他整個人都木了。

他收拾了包裹,跟外公外婆說明了情況,想過之後,沒有直接回仙洲,反而去了魔界邊境的一個峽谷。

他記得雲錯有一個修行的禁地,在他正式起兵之前,平常靜心、修行、參悟都是在那個峽谷的某個靈洞裏,禁止其他人踏足。

他上輩子也沒去過。雲錯不許他去,說那基本已經是魔族的地界了,他以仙的根骨過去,非但看不清路,也可能遇到危險。

當時他們關系還很好,雲錯怕他擔心,每次修行都告訴他時間,如約出關。

不過以前修行時間再長,也不會超過十五天,今天卻是第十九天了。

雪懷想到雲錯那一頭銀發和隐紅的雙眸,突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不會是氣息走岔,走火入魔了罷?”

雲錯本來就是半仙半魔,這種體質修行起來最是險象環生,稍有不慎就會出大亂子。

先不說雲錯和他的糾葛,救人要緊,那片危機四伏的地方,也唯有他的修為可以只身前往。雪懷意識到時間耽擱不得,動身的同時,他也寫信給了他認識的醫者,請他們帶人等在峽谷口。

魔界和仙界,在雪懷眼中其實沒有太大的差別,頂多是長得奇奇怪怪的東西多了點。要說他養的那只饕餮鬼,追根溯源也是跟妖魔搭邊的。

只有一點麻煩,他看不清路。

就像他看魔界的蝙蝠只是一團黑霧一般,他有點難以想象雲錯壓不住魔眼時,是怎麽看他們仙界的。會不會自己的臉其實在雲錯眼中看起來也是一團霧呢?

他胡思亂想着,眼見着越走越深,道路越來越崎岖,樹木參天,山道逼仄,禦劍和騰雲已經不管用了,只能老老實實地下地走。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好幾次踩空,寸步難行。雪懷想了一會兒後,他幹脆封閉了視覺,沉下心來用靈視打量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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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潛藏着千百個伺機而動的黑影,可能是蝙蝠,也可能是別的什麽,但不知為什麽,雪懷感覺到這些東西在打量他,卻都沒有要動手的意思。

他幹脆出聲,問道:“你們好,我來這裏找個人,并沒有其他不好的意思,能不能勞請你們指個路?”

無人應答,只聽見片刻後,群鳥飛離深林的聲音,數以萬計的翅膀扇動聲由近而遠,離他越來越遠。

一個毛茸茸的爪子碰了碰他的腳踝。

雪懷睜開眼,發覺陰雲籠罩的峽谷不知什麽時候變得開闊了一些,再仔細一看,天邊升起一輪陰沉的紅日。腳下蹲着雲錯那只銀灰色的小貓咪。

那陰慘沉悶的紅日照耀下來,将眼前這只溫馴可愛的小動物也照得顯出幾分邪性來。它突然不那麽親雪懷了,碧綠的眼眸裏閃着警惕的光,雪懷剛要蹲下來抱它,便被它兇了一下,而後看着它一個轉身,飛快地跑走了。

雪懷這下有了目标,徑直跟上。

這呆瓜貓倒是很靈活,左奔右突,好幾次差點沒入鮮紅的霧氣中消失不見。這種霧氣似乎對他的法力有限制,等視野開闊後,禦劍禦風漸漸都伸展不開了,雪懷連點了好幾個法術,發覺就好似燭火熄滅一般,徹底施展不出來,與凡人無異。

施展不出就施展不出吧,雪懷随手折了一根樹枝當武器,耐心地往上爬。

出了峽谷深林,他發現自己走得越來越高,踏上一條亂石虬結的天梯,背後就是萬丈深淵。走上去後方才後知後覺地看見,他所在的地方是一處斷崖,頂上再無其他,只得一個闊大幽深的山洞。

山洞內無光,仿佛可以将人吸進去一樣。

修行之人所在的地方,應該都是提前打點過的,不會出現什麽窮兇極惡的靈獸和陷阱,但為了修行不被打擾,入口常常也會設置結界。

雪懷随手把手裏的樹枝丢過去,剛碰到洞口時便被無形的屏障擋住,嗤啦一聲——憑空化為了灰燼。

他看着這堆灰,有點發愁。

那只貓卻又出現了,它的眼神比剛剛在山下時清明了許多,出來叼住雪懷的衣角往裏拖。雪懷指着門口問:“小呆瓜,這裏的結界要怎麽破開?要救你主人,也要給我指條明路呀?”

這只呆瓜貓楞了一下,上來蹭了蹭他的手,而後繼續把他往裏拉,也不知道聽懂沒有。

雪懷打量了一下這山洞的岩壁——他并不打算以身犯險,但他也不打算就這麽放棄。

他一向是個劍走偏鋒的家夥,既然此門不通,那麽不從門通過就是了。

仿佛平地驚雷起,“轟隆”的巨響炸開,一聲又一聲,碎石滾落。雪懷面無表情地用手肘反反複複地撞着山洞側邊一處略薄的地方,企圖鑽個洞出來。

他法力全部使不出來,只能将根骨靈氣彙聚到身上,能擋一點是一點,等到他砸出一個空隙後,手肘處的皮膚已經崩裂,滲了點血,濕濕黏黏地藏在衣襟裏。

雪懷松了一口氣,又撿了幾根堅實的木頭,将這個縫隙捅開,而後不甚體面地鑽了進去。

落地就把他吓了一跳——

離他三五步遠的地方,橫着一具幹癟的屍體。

此人應當已經死了很久了,風都能将他吹為齑粉的程度。雪懷走過去看了看,在地面上找到幾個石刻的字:大荒三年雷火浩劫,修行不靈,應劫而死。

再走幾步,這個洞穴便變得更加可怖——雪懷越往深裏走,見到的就越不止屍體這麽簡單。這山洞裏不知堆積着多少人的骸骨,行走坐卧,大部分都是走火入魔就地羽化的。走到最後,終于看到了一些有人活動的跡象——大約是覺得成片的屍體幹擾修行,有人把這些骸骨分揀起來堆放在一邊,碼得整整齊齊。

還有一些年月更久的,嵌在山洞的岩石裏,連面目都模糊了,雪懷還看見了複雜的壁畫,上面畫着飛禽走獸,深春花木。

雪懷越看越奇怪,總覺得這些畫上的東西不像是魔界的東西,仿佛……和仙界更近一點。

是一個扭曲的、沉悶的仙界。

死氣沉沉,黯淡無光,還有形象極為高大的人形——幾乎大到可怖的地步,給人以強烈的壓迫感。雪懷仰頭仔細辨認,居然找到了幾個認識的人——

有橫行江湖算命的江湖騙子,有開黑心鋪子的老板,這些人雪懷小時候或多或少有印象,更多的則不認識。還有一個面目陰沉的男子,被雲霧包裹,似乎是雲錯的父親。

走到最後,他看見了一個抽着花煙的女人形象。

和別的猙獰可怖的形象不同,這壁畫上雕刻得很美,眉眼含笑的女人,溫柔慈和得如同神靈。

這是雲錯的母親。

雪懷走到這裏就明白了——這個山洞是雲錯本人的心中幻景。

觀心術。

他聽說過這種修行方法,和他未來要深入自己的記憶、追查上輩子的疑點所必将用的辦法是一樣的,非常兇險,如果沒有人盯着,一旦走岔,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想學觀心術是為了看清上輩子不為人知的細節。雲錯又是為了什麽要冒這麽大的風險,探查自己的記憶和內心呢?

雪懷停下腳步。

走到盡頭,面前的天地煥然一新。他踏上去,寒氣用來,雪咔嚓一聲碎了,慢慢化開,而後又重新凍結。

山洞裏面居然下着雪,連這整個地方,都是雪懷熟悉的——那種令人心悸的熟悉感讓他汗毛倒數,脊背發涼。

這是他死前最後一戰的荒原,也是雲錯的故裏。那天蒼茫大雪,遠處有微涼的、淡紅色的月亮。

那種鋪天蓋地湧來的、徹底荒蕪與死亡的氣息喚醒了雪懷最不願面對的一段記憶,魂魄離體,他一回頭,便看見自己的身體軟軟倒下,整個世界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了。

這山洞中積壓的陰靈緩緩從背後逼近,窺伺着他。

他已經分不清這到底是自己的心魔還是雲錯的心魔,強烈的眩暈感和陰息湧入他的四肢百骸。

就在這時,手肘的血染透他的衣襟,滴答一聲墜落在雪地中。這微茫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響卻讓雪懷清醒了——他被激怒了,帶着前所未有的戾氣踏上極寒的地面,反手結出一道梵天的金剛印,将身後聚攏的陰靈悉數打散!

他冷冷地說:“我現在是活人,不勞你們惦記了。”

這幻景是雲錯的心魔中心。窺探人心時,自己也容易被蠱惑。雪懷劇烈喘着氣,死亡這兩個字是他經歷過的最極致的恐懼,他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多呆,尋尋覓覓,終于在雪原的盡頭找到了雲錯。

他閉目,靠在雕花繁複的廊檐下,肩頭是拂不去的雪。

幻景中的場景又變了,雲錯身後是華貴喧鬧的亭臺樓閣,唯獨他這裏靜如冰雪。

這是尋仙閣的樓下,是雪懷兩世第一次見他的地方。

小貓不知從什麽地方可憐巴巴地竄過來,跳到雲錯的臉上,舔舔他,也不見他有醒來的意思。急得它用爪子直撓雲錯的臉,又不敢真撓出傷來,只知道團團轉。

雪懷低頭去查看他的氣息,微微俯身,伸手扣住雲錯的下巴,想要探查他頸下的脈搏。

還未探清,視野裏便闖入一雙睜開的眼睛,深得如同黑夜,卻又亮得如同有火光跳動,裏面映照着他的影子。

那是無人知曉的幻夢。

“報!仙主,白鳳雪原一戰大獲全勝。”

“嗯。左護法回來沒有?”

“仙主,左護法他……戰死。右護法說雪懷大人決策失誤,一意孤行,實在攔不下來,只能帶人撤離,就……”

“我問你,他回來沒有?”

“仙主,他死了!”

“滾出去,我要見到他人。”

兜兜轉轉,只等到了一抔沒什麽特別的骨灰。

他說:“右護法無能,連人都看不住,我等雪懷回來。”

好好一個大活人,走之前還在跟他吵架,不可能就這麽沒了。那個人向來古靈精怪,說不定只是為了氣他。其他人說的話都是來蒙騙他的,根本都是假的。

他從春初等到春末,又從春末等到初夏。

仙洲冷,一年四季都有點薄雪的地方,突然間,雪停了。

雪懷喜歡雪。

他開始煩躁:“為什麽沒有雪了?到底什麽時候開始下雪?”

“他為什麽還不回來?”

忘了是哪個聲音貼在他耳邊,告訴他:“他不會回來啦,你這裏也永遠不會下雪啦。”

他跌跌撞撞地找遍了整個荒原,踏過了那個人喜歡的一切地方,回到了他們初遇的那處亭臺水榭。

都沒有。

雪懷死了。

他的寶貝,再也不會回來了。

劇烈的疼痛貫穿了他的四肢百骸,仿佛舊居地底的屍骨被強行灌入一口空氣,酸澀的,指着心口的地方發疼,他被人從水中撈出來,讓他從不醒的幻夢中抽離。

他睜開眼,碰到了微溫的呼吸。

和一雙時刻潋滟水光的的,沉靜的眸子。

這雙眼睛的主人正俯身來看他,溫熱的手扣在他下巴上,眉頭微微蹙起。活的,鮮活的溫度和神情。

雪懷說:“不要動,你氣息走岔了,我晚來一步你就……唔!”

他什麽都沒管。

雲錯什麽都沒有管,直接将眼前人摁入懷中,死死地抵在牆邊,瘋了似的——雙手惡狠狠地勒住雪懷的腰,撕開他的衣襟,用力地摩挲他柔軟的肌膚和其下伶仃漂亮的骨骼,是熱的,活人的溫度,是真實存在的,能夠被他實實在在地擁入懷中。

雪懷在愣了好一會兒後,感受到那雙手快把自己揉碎了,連帶着衣裳都快扯沒了,破口大罵道:“姓雲的,你找死!”

“你有病!你找死!”

他罵人實在是稱得上可愛,平常或許嘴巴毒,真被氣急了,反而不會罵人了,翻來覆去都是這些話。可這魔界的封印之地,他連丁點兒法術都施展不出來,雪懷氣得簡直想吃人,他張牙舞爪的,最後被雲錯輕輕地拿捏住,扣住了手腕。

雲錯低聲道:“對不起,我氣息走岔了,剛剛有點失控。把你弄疼了?”

雪懷繼續氣急敗壞地罵道:“別說得這麽暧昧!你給我起開!”

雲錯看着他,眼中的陰雲漸漸散開,浮現出星星點點的笑意。

作者有話要說:  雪懷(翻舊賬):突然被抱x1,突然出現xN,扒衣服x1……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雲三歲:QUQ

雪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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