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雲錯告訴雪懷,這個山洞名叫沉心洞,是整個魔界都罕有的封印地。別人說這裏是埋葬刑天的地方,自生克殺陰戾之氣,所有的法術在這裏都會受到強烈的壓制,用作沉靜氣息、修為突破的地方最合适。

但也因為這個原因,從古至今在這裏走火入魔的人不計其數,魍魉橫行,越發陰森。雲錯這次也的确是走岔了氣息,要是沒有雪懷闖進來,恐怕會在這裏斷氣。

雪懷沒有問他為什麽會功法走岔。他沒告訴雲錯的是,他自己也差點神識走岔,因為雲錯的幻景中心好巧不巧都和上輩子的事情有關,險些把他也帶歪了。

他想一想,也很快明白了:白鳳雪原是雲錯在魔界的故裏,當年魔界起事聲讨雲錯的身份,故而才派他出去平息事端,雲錯對這個地方有着某種執念。而尋仙閣,則是雲錯來了仙洲之後去過最多次的地方。

仙魔的兩重身份從來都是雲錯無法避開的業障,這應當就是雲錯的心魔了。

他從進來前看見的抽花煙的女子像,也證實了這一點。

那個魔界女子深愛着當今帝尊,為了愛情放棄了魔族公主的身份,以一人之力把雲錯帶到仙洲撫養大,希望着他有朝一日能被父親承認。

然而,仙魔本就殊途,雲錯有着仙和魔的根骨,魔的眼睛,很難在這片土地上找到自由與安樂。她嚴厲地教養他,又因為他陰戾沉悶的性子覺得失望,動辄打罵,最後自己染上了吸食魔藥的毛病,在一個雪夜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那個時候雲錯已經十歲,他仍然無法完全融入仙界,卻又再也回不了魔界,只能在兩個世界的邊緣游走,仿佛一個被人遺忘的鬼魂。

十一歲,帝尊想起來有他們這個兒子,開始拜托各路仙家照拂他,并且有意鍛煉他。雲錯從此得了個“少仙主”的尊號,但他仍未能融入這個繁雜的仙界,反而一天比一天孤高沉默。

他從不要父親那邊人送來的錢,他母親給他留下的一切足以讓他衣食無憂,宅邸的深門日複一日地關着,仿佛就要如此衰朽下去。

十三歲,帝尊出巡九仙洲,九十九只鳳凰驅動的金銮聖駕就如同太陽那樣奪目,翺翔在九天之上。雲錯淡漠地站在遠處,袖手旁觀,那一剎那,他心底生出了一種悄無聲息的、燃燒般的渴望。

他也要到那個位置上。

他不要那個人送給他,他要自己把它拿回來。

那或許是比仇恨更深重的一種渴求。雪懷跟在他身邊這麽多年,唯一的感覺就是雲錯此人,仿佛欲壑難填一般,窮兵黩武也要跨越十七洲仙魔妖鬼,将所有東西握在手上,但當他真正将其掌握在手中之後,他又會仿佛玩厭了玩具的孩子一樣,提不起興致。

一個不美麗的世界,雪懷始終想不明白,他為何那樣執意地要掌控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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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雲錯而言,這是一片昏沉的、難以看清的天地。

就像魔界之于雪懷,他看不清,故而無處下腳。

天已經很暗了。

那種血色的霧氣依然在彌漫,随着黑夜的深入越發濃重。

雪懷現在別說是踏出山洞,他只要離開雲錯制造出的這個幻境中心,立刻就如同進入了完全的黑暗中一樣,連方向在哪裏都找不到了。

他裹着雲錯的外袍——雲錯在他的毆打之下主動上交的,問道:“我們天明後再下去嗎?”

他沒告訴他自己怎麽找到的他,只說是呆瓜貓帶路。

雲錯說:“趁早下去的好,你上回被陰靈魇住了,氣脈虛浮,在這裏呆得越久,你越危險。”

雪懷難得有點遲疑:“可我看不清魔界的路。”

雲錯溫聲道:“我背你下去,雪懷。”

雪懷:“……”

雖然理智告訴他這的确是不二選擇,但他怎麽像怎麽覺得怪異。

他覺得自己大概也有病,眼前這個人強行抱過他兩次,吓過他兩三次,還有這次差點把他衣服扒了,他卻還要相信這個人的話。

雲錯卻沒有多說,他過來在他面前蹲下,催促道:“走吧,你身體撐不住的。”

雪懷只得爬上他的背。

雲錯的背很堅實,聽說魔族人生長比仙界要快,或許是這個原因,他的體格不像是少年人,反而近似于成年人,挺括、硬朗,帶着鋒利的英氣與俊美。

他背着雪懷,雪懷肩頭趴着小灰貓,兩人一貓就這樣在雪懷認為的一片黑暗中慢慢地走下去。

他銀白色的頭發在這方面黑暗的天地中是如此亮眼,像是泛着微光一樣。

雪懷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問道:“你的頭發,為什麽是白色的?”

雲錯腳步不停,怕他滑下來,于是緊了緊托着他雙腿的手臂:“我是半魔,雪懷。白發紅眸是魔界人的特點。是不是不好看?”

雪懷道:“也還好,我問的不是這個。你只有半魔的體質罷,按道理來說以前應該是黑色的頭發,怎麽會這麽快就引發了魔族血統反噬呢?”

一個猜測在腦海中成形,雪懷輕聲問:“你……入過魔嗎?”

這個問題他很早就想問了。

他如今是銀丹修為,在這封禁之地半點法力都使不出來,充其量只能彙聚靈根,勉強把山洞砸出個窟窿來,而雲錯卻能在裏面施展幻景,進行精神力消耗極大的觀心修行。

這需要金丹,甚至金丹以上的修為,深不可測。

這輩子的雲錯才十七不到,除了入過魔,沒有理由來解釋這件事。

雲錯的聲音停頓了一下,而後道:“是的。”

又很快補充一句:“只修到魔道一重,然後沒有繼續了。當時是意外入了魔,也沒辦法掰正了。你……你不用怕。”

雪懷好奇,順便問了一嘴:“意外?入魔還能意外的?”

“嗯,當時有個對我很重要的人走了。”雲錯淡淡地道,“現在不提也罷。”

雪懷便安靜下來。

兩個人繼續往下走。雪懷看不清東西,方位感也迷失了,只隐約覺得他們總是在向下,也不知道走完了那危險的天梯沒有。

失重感太強,黑暗和冰冷的氣息總像是不斷提醒着他重複死去當天的事情,雪懷一聲不吭地埋在雲錯背上,身體僵硬。

“雪懷?”

雲錯也察覺到不對勁。他停下來,輕輕碰了碰雪懷的指尖,發覺他已經滿手冷汗。

雪懷勉強道:“我沒事,不用管我,我有點不太習慣……這種又冷又黑的環境。”

雲錯沒說什麽,又背着他走了一段路,後來仿佛是到了平坦些的地方,他将雪懷放了下來。

雪懷問:“到了嗎?”

雲錯說:“還沒有。”說完,他上前攬住雪懷的脊背,順勢就将他一把打橫抱了起來,嚴嚴實實地壓在懷裏,低聲道,“別動,背着你,你背後空門大開,剛剛有幾個陰靈跟了你一路了。你是多久沒休息好,将根骨傷成這樣?”

雪懷起初想掙紮,聽了雲錯的話後又愣了愣,努力睜大眼睛,想在一片黑暗中看出些什麽東西來,可惜未曾如願。

上次他沉溺在彼岸花的環境中,被魇住了,這回來找雲錯時,用靈視也能瞥見有許多在黑暗中蹲伏的影子,似乎想要奪舍他的身體。

他想了想,知道是為什麽了。

大概是他重生不久,魂魄剛剛歸體,根元當然不穩固,所以會被這些東西盯上。他根本沒有考慮過這件事,往後得找大夫開些鎮魂的藥。

他低聲道:“我會注意休息的。”

雲錯道:“我那裏有一點藥,以前我入魔後鎮魂吃剩下的,還能用,出去後我給你吧。”

雪懷道:“……嗯。”

雲錯說:“雪懷,你聰明,藥方你記着,麒麟甲五片,如意草二錢,空青二錢,地魂花一錢,彼岸花、白練果、鎮魂瓜各一枚,熬煮兩個時辰,待湯汁熬幹,內服外敷,知道嗎?”

雪懷輕聲問:“真的是你入魔後吃剩下的,不是特意買給我的?”

他安安穩穩地躺在他臂彎裏,攀附着他的肩膀,平日裏清冷叛逆的樣子都收斂了,乖巧和順得不像話。

這樣的他很溫和,是別人從未窺見的一面,不知他是從什麽時候習得的。

能讓人心跳漏掉一拍,就跟他笑起來一樣,燈火明滅,晃蕩出一溜兒叫人慌亂的光影,恰如他的眼神。

雲錯說:“不是。”

鬼使神差地,他說了真話:“是買給你的藥。上一回就買了,但是沒有來得及給你。”

雪懷盯着他的眼睛看:“雲……雲弟,你多大了?”

雲錯有些惱怒,仿佛措手不及一般:“你別這麽叫我。”

他已經忘了上回促狹着叫他“雪懷哥”的事情。

真這樣哥哥弟弟的叫起來,卻不像之前那樣別扭,雪懷發現了這人身上不為人知的另一面,不依不饒地問:“你多大了,啊?小孩才這樣追求心上人的。”

雲錯抿着嘴不說話,視線緊緊盯着他。

見雪懷閉口不言,他又催他:“我怎樣?你說,雪懷。”

雪懷說:“就跟諸公子一樣,有什麽東西就送過來,一時新鮮,誤把新奇當成情愛,等新鮮勁兒過了就好。或許你現在覺得不是,可往後就會覺得有道理,你雪哥哥從不說假話。”

說來說去,還是要他死了這條心。

雪懷好像一只慵懶的貓,閑着沒事就躺在他懷裏晃悠爪子,非要往他心上撓出點兒口子來。

雲錯陰沉着臉,道:“我們先不說這個,下山再說。”

雪懷發現他好像真的要生氣了,也知道這事要适可而止,又“嗯”了一聲,問道:“累嗎?我們走出沉心崖了嗎?走出去時你告我一聲,我可以變小一點,你将我塞進荷包或者袖子裏也是可以的。”

雲錯道:“還早,你別說話,小心引來其他東西。”

雪懷又問:“真不累?”

他看了看雲錯的神情,疑心對方有些想伸手把自己的嘴捂住,于是老實了。

他這一路找過來,又是鑽林子又是爬天梯的,單是砸破洞壁時便已經不剩什麽力氣。魔界的陰息對他的根骨也有損傷,雪懷這時候已經很累了,困意像潮水般湧來。

雲錯抱着他的手臂很穩當,雪懷起初盯着雲錯裏衣上繡着的一只貔貅,心想和自己房中那只吃垃圾的饕餮鬼有那麽幾分像,慢慢地眼皮子就撐不住了,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雲錯的腳步越來越輕,動作也越來越平穩。他嚴肅地看着懷裏的人,好似捧着個什麽碰不得的珍寶。生怕他被打碎了一般。

再醒來時,雪懷發覺周圍照舊黑暗,只不過能看見月亮,眼前有淡淡的銀輝。

雲錯在他身邊生了一堆火,看見他醒來後,轉頭問道:“醒了?”

他伸手過來,雪懷下意識地想要躲,卻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

雲錯低聲道:“過來,我給你渡些修為,你生病了。”

他這麽一握,雪懷才發現自己的體溫已經到了低得可怕的地步——雲錯手心傳來的溫熱居然讓他覺得有些燙,本能地瑟縮了一下。

之前那股上湧的疲憊也依然不曾消散。

這裏是仙洲外的荒原,不是雪懷剛來時的峽谷口。雲錯說他也忘了方向在哪裏,卻只看見懷裏的雪懷臉色越來越蒼白,于是趕緊生火,想要給他渡一點生息,剛好雪懷就醒來了。

他渾身的力氣都仿佛別抽空了一般,腦海深處也一跳一跳地疼。雲錯給他煮開了一碗雪水,慢慢喂給他,然後扶着他靠着樹躺着,伸手給他傳輸真氣。

雪懷的靈根屬水,最招陰氣,雲錯屬土,氣息寬和、溫厚,恰恰最克制他血脈中的陰息。沒過一會兒,雪懷臉色逐漸好轉,聲音卻還是嘶啞的:“又要不知道第幾次謝你了,雲公子。”

“我統共也沒幫到你幾次。雪浪紙是你自己贏來的,蝙蝠是你自己打下來的,那個白……最先中的是你的刀,反而是我欠你一條命。”雲錯低聲道,最後的聲音幾乎不可聞,“欠你……兩條命。”

他問他:“還不舒服嗎?能不能動,我帶你去醫館。”聲音中透出了顯而易見的焦急。

短短三個時辰不到的時間,雪懷已經虛弱得不願說話,只是點了點頭,而後放任自己再度陷入沉睡。

睡夢中,他隐約知道自己被送去了爐火溫暖的醫館,老郎中給他診脈、針灸,最後道:“怎麽這麽晚才送來?魂魄不穩,陰息入侵,再晚就要被奪舍了!小夥子,你是怎麽照顧你的道侶的?這麽漂亮的一個娃娃,病成這樣,你……”

後來的他沒聽清,只記得雲錯認認真真地認錯,統共就說了四個字:“是我不好。”

聲音低落,像一只在雨中耷拉着耳朵和尾巴的小狼。

雪懷在醫館呆了七八天,大多數時間都在沉睡休養。

鎮魂的藥大多數也帶有安神作用,他就這樣連續不斷地睡了下去,等到可以下地走動的時候,雲錯已經不見了。

老醫仙道:“你說那個小夥子?他通知了你的家人後,就不曾來過了。”

雪懷便沒有再問。

雲錯這個人已經大大超乎了他的預料,重來的這輩子,有什麽東西已經脫離了他的掌控。

他不知道他為什麽會走,正如他不知道他為什麽會來。

雪何倒是高興得瘋了——八成為了雲錯沒事,剩下那二成為了雪懷沒找他麻煩。

雪懷被雪宗從醫館接回家,靜心休養了一段時間。等到他覺得差不多的時候,才開始外出走動,鍛煉身體。

他打算等身體好透之後,上門去給雲錯認認真真地道一次謝,然後告訴他自己即将前往很遠的仙洲修行、學習的事情。

他不知道怎的有了個感覺,這輩子的雲錯仿佛不比上輩子那樣偏執、固執,更好說話一些。少年人的戀慕讓他措手不及,雲錯居然會喜歡上他,這是個意外。

但他同樣覺得,意外都是可以解決的,過陣子就好了,就和以前追求過他的每一個人一樣。

然而還沒等他上門拜訪,雲錯卻主動來了雪家。

這次和以前不同,雲錯是先來找了雪宗,進屋前被雪懷碰見的。雪懷剛從深花臺回來,迎面便看見雲錯立在庭院中等着,而屋內不見其他人的影子。

雲錯微笑着看着他:“身體好透了麽?”

雪懷點點頭:“好了,多謝你。你是來核對貨品清單的麽?”

雲錯卻只是看着他,答非所問:“我想好了,上次我說給我們一段時間,雪懷,我這次是來找你說這件事的。”

雪懷讪讪的。

他沒料到雲錯會舊事重提。他以為他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

這都一個月過去了,他以為上次去魔界把他找出來,兩個人說了話,就算這次不見面的約定截止,沒想到雲錯把他送去醫館後繼續人間蒸發,原來還在繼續想麽?

雲錯問道:“我是不是很兇,有時候讓你很害怕?”

他的眼神中帶着幾分微不可查的緊張,面上卻是鎮定自若的。

雪懷想了想:“也不是。你和我原來想的……有一點不太一樣。”

上輩子或許是這樣——九洲之主,修真界之尊,誰人不怕?他又一向是個暴君,喜怒無常,任性妄為,手法要多狠辣就有多狠辣。

可這輩子不太一樣。

雲錯道:“你認為是怎樣的?”

雪懷仰臉看着他,有點不知道如何形容,最終只不确定地道:“我想……你大約本來應該是,被人發現喜歡他後,會立刻上門提親,把人一輩子捆在身邊的那類。但是你現在……很溫和,尊重我的想法,這一點我是很感激你的。不過我仍舊覺得,我們大約不合适,你年紀也還小,等你大了之後,會遇見真正喜歡的人。”

“可你說的沒錯。”

雲錯靜靜地凝視着他,好一會兒後,才道,“我是來向你提親的,我想把你一輩子捆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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