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雪懷怔在原地, 尚且未曾醒悟他話裏的意思,就見到雲錯轉身進了屋。

雪宗在屋內,泡好了兩杯茶,招呼雲錯過去。

他擡腳就要跟上去, 卻被雪宗攔在了門外:“去去去,大人說話小孩子別聽, 一會兒談完了你再進來。”

雪懷:“?”

他只得回了自己的房間。

饕餮鬼見了他來, 不知為何很興奮,在房間裏到處竄,雪懷以為它吃了什麽不好的東西, 于是照理揍了一頓想讓它吐出來, 結果饕餮鬼委委屈屈地假裝嘔吐了半晌, 什麽東西都沒吐出來。

雪懷問它:“你怎麽了?”

饕餮鬼刨了刨門,雪懷給它打開了。門剛露出一條縫兒, 饕餮鬼立刻飛撲了出去, 雪懷追着它一路繞過了後園山石流水, 踏過栽着臘梅與梨花的溫泉池邊,最後在滄浪軒邊停下。

曠大的園子被結結實實的仙木箱填滿了, 放眼望過去, 少說有上千箱。饕餮鬼已經興奮地開始啃其中的一個箱子,啃破了一角,裏頭塞着滿滿當當的極品仙元靈石,嘩啦啦地滾在地上。

正在行走打點的侍女驚叫道:“少主!這東西給它吃不得,這是雲公子帶過來的禮物。”

“禮物?”雪懷問道。

侍女緊張地盯了一會兒饕餮鬼——好在這個家夥似乎只喜歡啃箱子, 并沒有吃靈石的打算,于是松了一口氣。

她轉過頭來,悄聲告訴雪懷:“今兒個雲公子是來向您提親的,少主,提親時不能空手來,這是規矩。一會兒若是談成了,還要您親自去給雲公子送茶,順帶着請媒人敬茶的。”

雪懷臉一下子就黑了:“誰要跟他談成?這事完全是胡鬧,事先也沒有任何人告訴我。”

什麽時候多出了個媒人,他也不曉得。他看了看滿院的——或許堆積着足以與半個仙洲榮華相媲美的“提親禮”,一言不發地穿過游廊往回走。

他要去找雪宗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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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打開的窗,他望見了那位媒人——是那日他呆過的醫館老仙醫的妻子,正是從前照顧過他母親的那一位。

也是替他母親保管香囊,雲錯費盡心思才找到的人,花的時間與精力不可謂不多。

雲錯這回是玩真的。

他發熱的頭腦立刻就冷靜了一些。

這事和上輩子如此相似,連他按捺不住的怒火都如出一轍——雪懷還記得,當初他在軍中忙着,突然就聽聞了自己“被定親”的消息。

雲錯一向不怎麽批準手下人的普通事假,那一回卻一反常态地給他放了行。

他氣呼呼地殺回去,質問雪宗為什麽不經他同意就訂下親事,雪宗卻只是笑呵呵地看着他,告訴他:“沒關系,小懷,五年過後,你若是還沒有找到喜歡的人,或是還不願意結親的話,那我們就不跟他們結親,一切還是看你的意願。”

當時他已經一年半沒回過家了。雪宗臉上也露出了一點滄桑老态,只是反複喃喃道:“你喜歡誰,爹都知道,可你不找個道侶怎麽行?爹不是求你修行多好,我們小懷已經很好了,可等爹羽化之後,你身邊沒人陪着,那多寂寞啊。”

可那時他想,他喜歡的人是雲錯,雪宗不可能知道。

婚書往他家送了五年,直到他死的那個冬天都還在送,每年一貼,紅封的喜帖,上邊是用沉金刻上去的、規規矩矩的字跡,問雪懷和雪宗好,祝他們安康。他的未婚夫不署名,據說是他父親的要求,因為雪懷被告知“你一旦知道他是誰肯定立刻就要不管不顧地跟他結親,可我們為人父母的要考慮的還有其他事,比如根骨,身份,前途。”

而那婚書的語句間不急不躁,透着強大的自信與寬和,每年一封的意思就是:我在等,我能等。

後來雪懷死了,那個未婚夫是否在他墳前來過,他不知道。或許他就藏在那些個面目不清的人中,驚鴻一瞥,大抵最後還是沒有緣分。

雪懷記起父親當時疲憊蒼老的面龐,忍了忍,深呼吸了一下,推門進去。

裏邊的人顯然已經談完了。雲錯不在這裏,被老翁引去了另一邊招待客人的地方坐着,裏頭只剩下一臉嚴肅的雪宗,顯然就等着他來。

雪懷安安靜靜地走過去,坐下。

雪宗問道:“你對雲錯這個孩子,怎麽看?”

只一句話,雪懷敏銳察覺了他父親語氣中的不同——前幾天對雲錯那般排斥的态度,顯然已經因為這一席話有所轉變。

雲錯跟雪宗說了什麽?

雪懷不動聲色地道:“是英傑,往後必定掀起腥風血雨。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雪宗笑了,顯然看出了他的急于撇清:“是不是一路人,哪能說這麽快?我與你娘認識時,那時她是慕容仙門最驕傲的仙女,我只是個靈根平庸的學徒,那時我還覺得,我和你娘不是一路人呢。”

雪懷也知道自己有點失态,他抿着嘴,想了一會兒後,道:“爹,我知道他現在是我們的大主顧,我也不會否認他的優秀——往後十年,這個人會是仙洲之主,我從未懷疑過。但我不認為,這是我們家必須攀附他的理由,我會努力修行,保護我們兩家的安全。亂世将來,力求自保,而不必摻和進去。”

雪宗看着他:“小懷,你真是這麽想的?爹以為按照你的脾氣,你會是頭一批追随他的人。親手打下江山,一起走向巅峰,你不想嗎?”

雪懷搖搖頭:“我尋那般功業幹什麽呢?振興雪家與慕容氏是我的抱負,我不避戰卻不好戰。婚約二字太沉,我擔不起雲家的青睐。我是什麽脾氣,您也明白。”

雪宗也沉默了一會兒,片刻後,開口道:“确實,我也覺得婚約這兩個字提出來太冒進了,不過……很有意思,小懷,剛剛我與雲少仙主的對話,我用法術記錄下來了,你可以聽聽看。”

法術自指尖凝結,勾出兩個虛幻的人影。

雪宗和雲錯正在談話,老一輩的人眉頭深鎖,年輕人不卑不亢,步步為營。

雪宗:“雪懷是我最寶貝的兒子,少仙主,不瞞你說,這一仗你真要打,我願舉整個雪家之力來幫助您,只求小懷一人平安康樂。我是個當爹的,寧願子女平庸一生,也不願意他們涉足戰火。”

雲錯說:“我也是這樣想的。不瞞您說,我雖然閱歷不足,但也算見識過人心動蕩。雪懷純粹、善良,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故而我想不自量力地問您,我是否能争取一個位置,能讓我護他一生平安?我此行不為未來所計,我只是為他而來的。”

“我不會再讓他踏入半步紛争與戰火,我希望他能好好地繼承深花臺,或是未來考個穩定的天官。我知道我們兩個年齡還小,未來如何不能斷言,我知道我是半魔體質,出身也不好,如果您與雪懷本人心存疑慮,請給我五年時間。

“這五年裏,我會每年寄一封婚書過來,我願意等,等到他願意。雪伯父,我會……我會對他好,比對任何人都好。”

雲錯認認真真地說完這一席話,有點緊張地看向雪宗,“雪伯父,可以嗎?”

雪懷聽到這裏,微微睜大眼睛,手指在那一瞬間僵硬了。

雪宗伸手關閉了幻術,沖着他笑:“這個小子在我面前連老底都掀出來了,他的想法,我也很贊同,我們雪家應力求穩妥,在亂世中求得一席安樂之地。爹上次怎麽說的?上一回爹就看出他喜歡你了,小懷,爹不清楚你是怎麽想的,爹如今要收回前面的話,我認為,這個小夥子還是不錯的,剩下的就看你——诶,小懷?”

雪懷根本沒有聽他說,他在怔忡了一瞬間後,徑直沖了出去。

雲錯看見了他推門出來的身影,仿佛也感知到了什麽似的,跟着提前走了出來。兩個人沉默無聲,一直走到僻靜無人的偏院角落,方才停下來。

雲錯看向雪懷:“你有什麽要問我的嗎?”

他甚少在雪懷臉上見到這樣的表情。像他那一回把他壓在山洞邊抵死确認時,他在外人清冷禁欲、傲氣孤高的模樣一下子撕碎了,扯掉了,裏頭是他無措的小少年,是一捧懸在水波上的梨花,一碰便随着水波散去,柔軟芬芳。

他們正站在梨樹下,仙洲四時交替,梨花與薄雪同時綻開,飄到人肩頭,化去的是輕小的花瓣,不化的是雪。

雪懷其實也不知道問什麽。

那些信是他寫的嗎?

一年又一年的,暗寫着等待與守護的信。等到天下平定,他就會和他見上一面,告訴他自己就是那個神秘的未婚夫,會問問他願不願和他從此相伴一生。

所以他笑着給他批了氣沖沖回家的假期,或許是等着五年之後……給他一個驚喜吧?

那個帶着死亡的冰冷寒夜,正是他回家的前夜,五年之約的最後一天。

只有第一封提親書寫了他們的名字,被雪宗認認真真地收起來,可能後邊被柳氏還是誰發現了,塗改了名字,讓雪何拿來給他看,讓他那點微小的愛戀無影無蹤。

雪懷說:“我……”

他“我”了好幾遍,也不知道說些什麽。

他上輩子的未婚夫是他。

已經過去這麽久了。縱然有話,最終也無言。

反而是雲錯看了他一會兒,對着他伸出手:“你有東西忘了給我。雪懷,我們約定一個五年,如果那個時候你還是不喜歡我,不想和我在一起,我尊重你的決定,可以嗎?”

“以後我要光明正大地追求你了,可以嗎?”

那只手穩穩地懸在雪懷面前,說了一大堆後,雲錯又歪頭看他,有些擔心自己又把他惹生氣了:“雪懷?”

雪懷的眼睛很妙,總像是帶着些水光,以前他不信有人會這樣,後來見了雪懷才發現确實如此——看着這個人的時候,總會疑心他在哭,再仔細一看又沒有,除非笑起來才會知道,原來這個人沒有難過呀。

仿佛和那粒淚痣一起,構成了雪懷的一部分,讓他覺得這個家夥小時候必定是個愛哭鬼。

雪懷低聲道:“我不會跟你在一起的,我們兩個……性格不太合,這樣對我們兩個都好。其他的,你随意。”

雲錯道:“好,不急。”卻還是逗小孩的口吻。

這手還伸着。

雪懷覺得跟他沒什麽好說的了,卻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疑惑地看着他。

“我剛剛聽媒人說的,不管提親談沒談好,你都應該請我喝一杯茶,要甜的。這樣你以後才能婚事順利。”雲錯說。

雪懷嫌麻煩:“這是凡人的規矩,我不信這些。”

雲錯說:“可是我想喝,雪懷哥,現在我到你家來,你連茶也不給我喝了嗎?我要甜的。”

比起十幾天前的抗拒,他現在叫他哥叫得很順溜。不知為何,雪懷又想起那日在夢中看見的小狼,可憐巴巴的,在雨中把耳朵和尾巴耷拉下去。

還要甜的,要求挺多。

雪懷:“……行,我去給你倒。”

還沒來得及轉身,卻被一把拽住了。

雲錯的胸膛近在咫尺,微溫的呼吸緩緩起伏。雪懷聽見他的聲音響在自己頭頂:“不能找茶倒茶,寓意也不好,婚事裏不能找茬,以後要受欺負的。”

雪懷只想趕緊把他打發走:“那你別喝,我不倒了,這輩子不找道侶也不算什麽大事。”

雲錯卻低下頭來看他,眼裏帶着某種微不可查的溫柔。雪懷被他看得頭皮發麻,還沒來得及跑,雲錯就那樣輕輕地握住他的手一扣,上前一步,推得他倒退一步,後背抵上了那顆堆滿雪的梨樹。

輕微的震動帶得梨花簌簌落下,落在土中便化開了,熏出柔軟的、發膩的甜香。

雲錯問:“你剛喝茶了沒有?”

雪懷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被堵住了嘴。

他扣着他的下巴吻下去,深而重地吻了下去,吮吸他柔軟的唇舌,急切又深重地探尋着他的氣息。那種霸道的、侵略性極強的氣息将他包裹,雪竹的清香第一次有了點厮殺與叫嚣的味道——只管欺負,狠狠地欺負他,把這個清清淡淡的人吻得呼吸急促、眼角帶淚,把凜冽冬風化成纏綿烈火。

雪懷這次根本連掙紮都忘了——他怔楞在原地,不知所措。

雲錯的眼裏彌漫着危險的深紅,在唇舌的摩擦中輕聲呢喃:“……好小。”

雪懷睜大眼睛,又驚又怒:“你說什……”

“你好小,身上好軟。”單手便能橫過他的腰,把他整個人帶起來壓入懷中,輕盈又脆弱,這麽小的一個小東西,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他終于放開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唇,眼神反而比雪懷更加懵懂茫然,無辜得仿佛他什麽都沒做。

“甜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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