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他就那樣低着頭, 望着他的眼睛,有些着急的樣子,那裏頭有一點雪懷看不懂的焦慮和急切。

就好像……眼前人會溜走一樣。

雪懷一時語塞。

在衆人看來,這的确是一樁已經談成的婚事, 即便只有他們兩個人心知是怎麽回事,但他拖拖拉拉到現在, 已經很不像樣了。

說是吊着人家, 也不為過。

他知道上輩子的婚書是給他的了,至于那句“護法無能”,他也可以理解為他那時在地府中, 道聽途說時錯信了。他上輩子毀在“偏聽”二字上, 似乎除了最後那段時間的彼此不理解, 也沒什麽地方可怨雲錯的。

是他選擇的追随他。一輩子過去,重來一回, 既然沒有對不起, 那麽便恩怨兩消。

他是喜歡過他的, 這輩子有這麽多事情已經不同了,他是否應該抓住這個機會呢?

去……試一試, 和上輩子喜歡過的人, 好好地在一起?

他想了一會兒後,仍覺得理不出什麽頭緒。他向來不是優柔寡斷的人,可在這件事上已經再三遲疑。

雲錯動了動,在雪懷前幾日給他鋪的床榻上坐下了,而後脫下外袍, 仔仔細細疊好,順勢躺進去,用被子把自己裹住,露出一雙沉靜的眼睛去看他。

……還有點可愛。

雪懷:“……”

雪懷說:“不行。我還沒想好,你再給我一點時間考慮。”

他看雲錯又要說話的意思,沒好氣地道:“不許反對,你現在說一個字,我就多考慮一個月。”

雲錯真的不說話了,他點了點頭,連呼吸聲都很輕小。雪懷為自己小小的任性得逞而感到有些得意,剛要從雲錯身邊跨過去時,恰逢跟他生着悶氣的饕餮鬼見到他來,為了表示自己堅決不跟雪懷睡在一起的堅貞,它“嗖”地一聲就從床上沖了下來,直直地要往門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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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沖,直接把雪懷絆了一下,眼看着就要摔下去,他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一邊的櫃子,卻沒想到睡在地上的雲錯也下意識地起身拽了他一把,修長的手握住他的腳踝,把他扯得生生倒退幾步,撲通一聲就往後倒去,緊跟着被接入了一個溫暖的懷裏。

雲錯方才怕他摔倒時便已經坐了起來。雪懷只覺得背後很暖和,也很堅實——那是雲錯的胸膛。

綿長的呼吸聲響在耳畔。

被雲錯的手握過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他起初以為是他的手太燙,因為雲錯這個人向來帶着那樣的灼人溫度,後來才知道是自己的腳扭了。

他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雲錯指尖閃出一道潔白的光華,輕輕按在他的腳踝上,慢慢揉着。

他揉得很認真,也是心無旁骛的模樣,可指尖擦過細膩的肌膚,往上面擦出紅暈時,總覺得有幾分旖旎。

他又聽見雲錯的心跳聲,砰砰,砰砰。

雪懷憋了半天後,問道:“你是故意的罷?”

雲錯疑惑道:“嗯?”

雪懷小聲嘀咕:“是不是你教壞了小饕……”

饕餮鬼躲在屋外聽着牆角,百無聊賴地扒了扒門框。少年人清亮的聲音也慢慢低下去,最後被打斷。

是雲錯低沉的聲音:“我不是故意的。”

雪懷讪讪的:“哦。”說着,他便要掙紮着起身,剛離開一點,卻又被拽了回去。

“……這才是。”

他聽見雲錯說。

這一剎那,雲錯突然動了動,從坐姿變為跪姿,伸出雙手,将雪懷圈在了懷裏,把下巴擱在他肩膀上。這是個極其大膽的動作,但他就是存心的,故意的,要來試探他欺負他,趁他沒有防備的時候過來招惹。

這是他的續命法,是他此生唯一舌尖舔蜜的辦法。雪懷能要他的命,就算什麽都不做,單單是這樣抱着他,便已經能讓他的心髒劇烈跳動起來,快要炸開了。

他磕磕巴巴地問:“我故意想抱着你,你會生氣嗎?如果不生氣,是不是也不是,特別讨厭?”

鬼使神差地,雪懷說:“還好。”

等他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話的時候,雪懷也感覺到自己面上有些發熱。

但他不打算改口,他的性子素來就是這樣,是怎樣便怎樣,再別扭下去就真成矯情了。

雲錯一僵,問他:“什麽?我剛剛沒聽清,雪懷。”

雪懷還算鎮定:“我說還好,你抱人挺舒服的。”

他挑起眼,回頭瞥他,眼裏帶着一點散漫和玩味。像只貓,因為慵懶成性,也貪戀溫暖,故而能給它溫暖的懷抱,它們便願意窩在某個人的膝上,舒展毛皮任由撸動。

這是挑釁,也算是某種縱容。

雲錯在這一剎那甚至都不敢動了——連呼吸和眨眼都仿佛會驚走懷裏的人,是他偷來的短暫平和。

他甚至不敢去問雪懷這代表什麽,能不能當真,還是只是頑劣心起時的一次心血來潮。

他就這樣半跪在他身後,把他以全然占有的姿态擁入懷中,靜靜地聽彼此的心跳。時至傍晚,西斜的太陽正飛快地沉下去,帶走滿室亮堂,房內次第由昏黃與橘黃熏染。

饕餮鬼已經窩在門邊睡着了。

雪懷說:“好了,讓我起來吧。”

雲錯說:“好。”可是沒有要動的意思,雪懷便只能費力地把他的手臂從自己腰上扒拉下來,給他塞回被子裏。

他看着雲錯。雲錯立刻意識到什麽似的,一聲不吭地裹緊被子,那意思是就是他要睡覺了。

他都要睡覺了,雪懷應該沒那麽狠心,再趕他走吧?

雪懷哭笑不得:“這還沒上月亮,你就睡下了?起來起來,吃飯。要睡也回去睡,一會兒我要修習功課的,吵得很。”他去扯雲錯的手臂,把人抓了起來,雲錯卻仿佛個八爪魚一樣,又要撲倒他身上,把他抱個滿懷。

雲錯低聲道:“雪懷哥……”

雪懷沒好氣:“姓雲的,你給我适可而止一點。”

他分明不及他高,卻一本正經地踮腳用手指去點他的眉心,抵着他推到牆邊,張牙舞爪的模樣,偏生還帶着點清淡的笑意。那樣子反倒是在調戲他,而非是被他輕薄了。

那樣親近、坦然的姿态,是這輩子的他從未得到過的,那一剎那,狂喜席卷了雲錯的四肢百骸,讓他手足無措,讓他驚詫無言,以往陰霾一掃而空。好半天後,他才意識到雪懷在跟他說話。

連白天那股逼上心頭,讓他戰栗的恐懼和不安都消散了。

雪懷瞅他:“喂,你在聽嗎?我不想去飯堂吃飯了,我們是讓青鳥買飯回來,還是你想做飯?”

雲錯趕緊道:“我來做飯。你想吃點什麽,雪懷?”

雪懷想了想:“随意罷。我不太挑的,也吃不太多,你主要做你自己的就是了。”

他們修士學員的暖閣中設施齊全,每個弟子房中都有個小廚房,只不過雪懷這邊的從來沒動過。他雪家少主十指不沾陽春水,唯一會做的家務就是收拾自己的房間,因為他從來不允許饕餮之外的任何人動自己的東西。

理所當然,食材沒有,鍋碗瓢盆沒有,調料也沒有。

雪懷道:“這好辦。”他找出一張紙遞給雲錯,要他把需要的東西寫在紙上,而後和二十個金瓜子一起放入了錦囊中,挂在了饕餮鬼的脖子上:“小饕乖,去山下的商戶把東西買回來。”

饕餮鬼不情不願、委委屈屈地出去了。

雲錯瞅着雪懷:“你把它養得不錯。”

雪懷道:“那是自然,有一天小饕會學會做飯、打架、背人、看家等等許多事情的,比人要方便得多,我會把它培養成六界最優秀的一只饕餮鬼。”

雲錯不動聲色地開始推薦自己:“但是你看,要教會它這麽多事情,恐怕要費上不少時間罷?在那之前,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雪懷立刻打斷他:“你又犯規了,我剛說什麽來着,我還沒想好,所以你也不許催我了。這個話題再說一個字,我就會多考慮一個月。”

雲錯又不說話了。

雪懷很滿意。

他和雲錯一起把從未動過的小廚房先收拾了一遍,而後騰出空來往紙上記了兩個日期。

一個是他們幾天之後的極境試煉的日子。

另一個是上輩子雪宗出事的日子,大約在他們春休假期前後。

雪懷在其中的間隙裏頭畫了個一個簡略的标記,草草寫上了雲錯的名字,又寫上“觀心法”三個字。

他決定早點想好這件事,算是人生第一次,把“要不要跟一個人談戀愛”提上了議事日程。

至于觀心法和幾天後的試煉,他和雲錯都是遇事非常認真的人,盡管是小小的試煉,對他們來說應當不難,但雪懷也決定好好準備一下。

沒過多久,饕餮鬼樂颠颠地回來了,顯然出去轉了一圈後心情好了不少——它吐出了幾個密封好的大袋子給雪懷,裏頭是他們要的東西。

雪懷表揚了饕餮鬼,獎勵它多吃了幾塊石頭,而後圍觀雲錯做飯。

看到一半,被雲錯抓過去生火:“雪懷,你也不許閑着,過來控制一下這幾塊木頭的長勢,別讓它們燒得那麽快。”

雪懷嘀咕道:“所以修木靈根需要添柴嗎?其實水靈根我比較拿手,以前我都是洗碗的。”倒也乖乖地過去了。

雲錯先是一怔,似乎是想起了什麽,而後眼裏浮現出一點笑意:“你在家中,還洗碗嗎?”

雪懷道:“小時候愛玩,平日愛操縱水,那時家裏的碗筷都是我洗的。”還有半截話他沒說,上輩子在軍中,忙起來他也跟着洗洗碗。

雲錯不再說什麽。

他做出了四菜一湯來,無一例外都是雪懷愛吃的:仙家三脆、靈芝煨雞、百花蹄、蟠桃飯和翡翠彼岸花湯。都是清淡爽口的菜色。

雪懷握着筷子,有些遲疑:“沒有你自己愛吃的,你怎麽辦呢?”

雲錯道:“你不用管我。”

雪懷便看着他每樣都加了一點,而後不知從哪裏摸出一罐類似于凡間腌制的下飯菜的東西,一起拌在飯裏。

發現雪懷在看他,雲錯有點拘謹,重複道:“沒什麽,我口味粗,你不用管我的。”

雪懷卻瞧上了他手裏這罐腌菜:“這是什麽?我可以嘗嘗嗎?”

雲錯更緊張了,他急忙把罐子收起來,他道:“沒什麽好吃的,這是魔界人吃的東西,味道重,辛辣重油,魔族比酒時常就着吃,上不得臺面,你不會喜歡的。”

雪懷卻不依不饒,從桌上越過來要搶,拿筷子夾了點送進嘴裏嚼了幾下,評價道:“還行,就是……呼,有點辣。”

他不太能吃辣,這麽一口下去感覺舌尖都在疼痛,迅速地燒了起來,急忙喝了含了一口熱湯,以毒攻毒地壓着,憋得他眼淚都出來了,水汪汪的一片。

雲錯聲音低低的:“就說……不好吃了。”

他一直就沒吃慣過仙界的東西,上輩子他吃這種魔界粗鄙人中流行的腌仙草,也從未讓雪懷知道過,他怕他的小仙郎不喜歡。

他的雪懷不染塵埃,故而他身邊的塵土灰暗,不能讓他看見。

雪懷等辣的勁頭過去了,這才擦擦眼角的淚花,疑惑道:“我真覺得挺好吃的啊?這個下飯,我想也應該挺下酒的,就是有些辣,下回你能幫我弄到一些不辣的嗎,我拌面條和蟹肉餅吃。”

雲錯一怔:“你……真的要嗎?”

雪懷盯了他一會兒,大約猜出了他心裏想着什麽,于是懶懶地往椅背上一靠:“我看仙界有些東西未必比得上魔界,有些人也壞得很,還趕不上我的這只小饕。我知道以前仙魔大戰時,好些人瞧不上魔界,到現在也有人對魔界帶着偏見,實在是愚鈍得很。還是……你覺得,我是什麽不食人間煙火的人?不瞞你說我其實特別俗,跟陽春白雪不沾半點關系。”

饕餮鬼在一旁聽了半天,覺得雪懷這麽一大段話是久違地誇了它——于是高高興興地嗷嗚一聲撲去了他懷裏,直接把他撲得仰翻下去,拼命用舌頭舔他的臉。

然後又被雪懷抓起來揍了一頓。

雲錯在旁邊笑着拉開這一人一寵,又輕聲告訴雪懷:“謝謝你,雪懷哥。”

雪懷知道他懂了自己的意思,便也不再多說。安安靜靜地吃完了飯,起身就要去洗碗,被雲錯按住了,換做他去洗。

收拾幹淨後,雪懷委婉表示:“天要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雲錯卻道:“雪懷,我們把過幾天的試煉商量一下吧。”

說着就不知道從哪裏找出了紙筆,規規矩矩地坐去了雪懷的桌前,擺出一副認真探讨的态度。

雪懷道:“我們明天再讨論也是一樣的。”

雲錯不動聲色:“我們順便還可以讨論一下觀心法的進益方式,雪懷哥,你覺得呢?”

雪懷:“……”

三個時辰後。

雲錯跟他東拉西扯了許久,仍然沒有談到觀心法上面,雪懷反而困了。

他就記得雲錯還在那裏給他畫圖——畫他們考核地的那幾百種随機出現的陣法和地形,看着看着他就打起了瞌睡,手撐着腦袋睡着了。

半夢半醒間,他隐約感覺到雲錯催他去床上睡,他便不情不願、迷迷糊糊地往床上一歪,就要睡過去。但緊跟着他就清醒了——

床鋪沉沉一墜,溫熱的身體擠過來,貼在他身邊。

雪懷警惕道:“你幹嘛?”

雲錯的聲音聽不出任何異常,從他身後輕輕傳來:“幫你掖被子,你安心睡吧。”

雪懷警惕了一會兒後,發覺雲錯當真在為自己整理床鋪、加被子、掖被角,來來回回地忙亂。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掙紮着要起身自己來弄,卻被雲錯用一只手按住了。

他輕輕扣着他柔軟的脖頸,在他耳側輕輕摩挲了兩下,那一聲低低的“乖”仿佛撞破了一團滾燙的水蒸氣,沉沉墜脹,漲開了某種難以言喻的隐秘快樂。

每當雪懷快要睡着的時候,他便會像尋到了機會一般露出本性,平日裏那樣可憐又溫馴的樣子都撕裂了,露出其後乖張、霸道、富有侵略性的裏子。

他小心翼翼地躺下去,将雪懷連人帶被子抱住。起初很輕,怕驚動他,後來見雪懷睡沉了,便慢慢放松下來,将重量沉下來,實實在在地環住他。

結果雪懷還是醒了——他馬上就發現了雲錯在幹什麽,翻身扭過來要推開他:“走了走了,你在幹什麽,你是屬狗的麽?要睡下去睡,我看你是……”

他半夢半醒間說的話其實半點威懾力都沒有,反而帶着一些惺忪的奶音,軟乎乎的。

雲錯笑了笑,順勢就把他懶得更緊了一些——之前雪懷背對他,這下剛剛好,雪懷自己主動轉了過來面對他,恰好抵在他懷裏。

這一下子就掙不脫了,雲錯順杆爬,直接把人摟進了懷裏,不顧雪懷撓他,哄着:“睡吧睡吧,雪懷哥。”

雪懷還在說,叽裏呱啦的一大堆,持續抗議着他的行為,被他用被子和懷抱捂住了,也聽不真切。只有雲錯自己的聲音聽得清楚:“睡了睡了,早點睡,你明日不是還要去師尊那裏辦事嗎?睡吧睡吧,沒事的。”

他哄了半晌,終于見到雪懷不再掙紮,乖乖睡了。

他也便小心翼翼地用功法壓着自己的心跳,一動不動地抱着懷裏人,就這樣度過了整夜。

作者有話要說:  雪懷(突然被抱):姓雲的你@#¥%……&*()

雲錯:(* ̄︶ ̄)乖啦乖啦沒事的順順毛媳婦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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