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二天早晨, 雲錯又是頂個黑眼圈起身的。

好似從來不被貓親近的人突然獲得青睐,他連動都不敢動,一晚上連個姿勢都沒換。以前是他死皮賴臉地爬雪懷的床,今日不同, 是雪懷主動鑽過來的。

他的手橫搭在雪懷腰上,就這麽小心翼翼地抱了他一夜。

第二天雪懷揉着惺忪睡眼醒來, 擡眼便是雲錯警惕的眼神——預備着自己被他踢下去的事實。

他還以為雪懷是睡迷糊了。

雪懷知道他在想什麽, 不由得玩心大起,伸手在他頭頂亂七八糟地揉了一通,而後心情很好地道:“早上好, 雲小公子。”

饕餮鬼也醒了, 發現自己被夾在雪懷和雲錯之間, 驚恐地睜大眼睛。

雪懷才不管這震驚的一人一鬼,他從搖搖晃晃的吊床上跳下來, 赤足走到一邊去換衣, 草草地拎了一件衣裳披着, 又招呼饕餮鬼過來穿衣服。

他給饕餮鬼定做的小衣服昨日由雲錯取了回來,紅底白絨花的, 非常喜慶。雪懷讓它趴在自己的大腿上, 然後拎着它的爪子,耐心為他穿好。穿好後,饕餮鬼對着鏡子裏仿佛舞獅一樣的自己一臉懵然,但還是高興的,原地轉了幾個圈兒。

雪懷道:“今日你不用做飯啦, 我們一起去食苑吃吧,是不是該去參加試煉了?”

雲錯見他已經打點整齊,這才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去洗漱。

他的頭發睡亂了,又被雪懷揉了一通,遲遲梳不開。他的頭發與他本人給別人的印象不同,極細極軟,洗過也容易糾纏,他怕雪懷等,于是用力想要将絞纏的那一塊兒梳下去。

雪懷幾乎都要聽見他頭發繃斷的聲響了,笑了起來:“你這個人怎麽回事?輕一點呀,過來,我給你梳。”

雲錯便束手束腳地走了過去。雪懷将他按在床邊坐着,自己起身為他梳理,放松力道為他慢慢打點。

他一邊握着雲錯的頭發,一邊告訴他:“我小時候頭發也細,還很軟,不好打理,硬梳會痛。我急起來就想剪斷,我娘就教我慢慢梳,輕輕的,多過幾道自然就散開了——你看。”

他繞了一縷頭發,讓雲錯偏頭看,頗為得意地給他展示自己小時學來的小技巧。羊脂玉一樣白生生的指尖搭着他銀白的、柔軟的發,以近乎溫柔的力度替他梳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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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懷又問他:“我給你編起來好不好?你老是随便找個冠子豎起來,那樣也太不講究了。就用這個金累絲镂空寶石的香瓜簪,你看呢?”

他自個兒從來都是簡單編發,用淡金的扁墜網勾住,散而不亂,清爽貼合。

他伸手将那枚木瓜簪遞給雲錯,要他看上面漂亮的黑玉。他以為他喜歡黑色,殊不知這是唯一一種,他眼裏和別人眼裏看起來沒有分別的顏色。

雲錯道:“好。”

他垂眸看着輕輕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修長漂亮,能看見骨骼優美的輪廓,卻不見淡青的血管,一看即知是個沒吃過苦的家夥的手,可愛得緊。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按住了雪懷要收回去的手腕——偏頭,認認真真地往上吻了吻。

呼吸灼燙,焦渴的唇印上溫潤的肌膚,像是能在上面燙出微紅的印。

雪懷“嗖”地一聲就把手收回來了,發簪應聲掉落在床邊。這舉動完全是下意識的,他沒料到雲錯會突然吻下來,有些羞惱地道:“別亂動。”

他們靠得太近,雪懷俯身想越過他,将發簪撿起來,手便搭在他肩上。雲錯仰起臉,只能瞥見他精巧的下颌與微紅的耳垂。

不服氣似的,他突然伸手,把眼前人輕輕一拉,一把擁入懷中。他環住他的腰,将臉貼在他心口,如同離群索居的小狼試探溫暖。

雪懷僵了一瞬後,不動聲色地撿起發簪,接着給他梳理着,等完畢後,他才輕輕地在他肩膀上推了推:“好了,出去吃飯吧。”

雲錯這才放開他,他擡起眼看他,裏面滿是不敢确信的歡喜。

今日他們兩個本來都有事,雲錯要去慕容金川那裏休息靜心,雪懷昨日租賃了冥府的蝙蝠,要将事情安排一下。

不想兩個人都還沒來得及動身的時候,便聽說極境試煉的關卡已經開啓,連續開放十日,門中弟子按序參與。

雲錯當時聽說這事的當下就去找了雪懷一起,緊跟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報了名,故而他們兩人在非常靠前的位置,今日便必須參與試煉了。

雪懷反而松了口氣——這麽早試煉,剛好夠他們速戰速決,也不用擔心到時候請假還有一大堆事情拖拉。

雲錯用眼神征求着他的意見:“那,雪懷,我們現在過去?”

雪懷點了點頭,過後又想到什麽似的:“對了,我回去拿武器,你也把武器帶過來。我們之前已經試過好幾個困難的試煉場景了,掌門肯定也知道了,說不定會單給我們加點料。”

旁邊小師妹聽見了,詫異道:“不會罷?師尊那樣狠心?”

雪懷篤定道:“說不定還真有。”

他回去将那把靈火铳取了過來,與雲錯在幻境門口碰面。

負責他們那一批幻境的幻術師恰好正是沙華。他見了雪懷後,笑道:“早啊,小懷。”

雲錯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什麽話都沒說,自以為不動聲色地挪動了步子,企圖将雪懷擋住,被雪懷一眼看穿——

他扒開雲錯的肩膀,努力跟師兄套近乎,企圖獲得一點小道消息:“怎麽樣,師兄?掌門是不是跟你說要把我和雲師弟往死裏整?”

沙華搖頭道:“這我可不能告訴你,好啦,快進去吧。”

雪懷嘆了口氣,扯着雲錯進去了。

剛進去,雪懷就知道自己猜對了——他們之前練習的五大最難的試煉難關全都白費了,慕容金川顯然知道他們提早進行了訓練,還知道他們選的是哪幾個場景,故而幹脆一個都不用,給他們的全是難度次一級的考驗。

場景難度次一級,那就意味着要在別的地方增加難度。

雪懷握緊了手中的靈火铳,用心感受着周圍的天地——他耳力聰敏,很快在其中分辨出了一絲不尋常的風聲。

他輕聲道:“有東西要過來了,雲師弟。”

雲錯看了他一眼,什麽話都沒說,伸手把他拉過來,拉去了他身後。

他手上,鋒利的兵刃已然出鞘。雪懷在他身後,望見他用的赫然就是他前世在戰場上用的蝴蝶雙刀,一長一短,華美淩厲。

他沉靜地道:“雪懷,躲在我身後。”

這感覺很奇怪,持刀的人不再是他。從前他是雲錯的刀,刃口對外,毫不動搖,他一點一點成長為最後的左護法,為他斬出所有的通天坦途。今生卻好似變成了他的刀鞘,換成雲錯來保護他,盡管做得還沒有那麽好。

雪懷道:“嗯……沒關系,你別管我,我是藥修,不會有事的。”

雲錯回頭看了他一眼。雪懷伸手給他示範了一下——他原先射下蝙蝠時控制不住靈火铳的星芒,差點釀成大禍,但換成治愈術時就完全不會有這樣的顧慮。

靈力放大後,最基本的防禦術、淨化術、清心術、修複術急劇生長,藥修的力量是“複蘇”而不是“進攻”,故而不會造成什麽毀滅性的後果。

他現在還沒能達成心外無物的境界,散漫思索時,柔和的星芒揮灑天地,他每走過一步,腳下如同逢春一般,能生出數不清的花朵與嫩葉。他們所過之處,天清風朗,流雲聚散,無形的氣場環繞他們。

萬物逢春。

雲錯本人尤甚。

強力的治愈術劈頭蓋臉砸下來的時候,他起初是見到天地變色——他眼中的,深紅的天空與詭異黃褐色的山川河流,忽而晃動了一下,擠出了一絲他從來沒見過的顏色——缤紛燦爛,生動如夢。他本能地知道,那是這個世界真實的顏色,卻轉瞬即逝,仿佛透過屏風後躍動的燭火一樣,抓不住。

但那也足夠美,讓他失神。

旁人只知道魔界人直視仙家時會看不清,仿佛隔着迷霧,但只有雲錯自己知道,他一個人是不同的,不同于所有的仙,更不同于所有的魔。或許他的魔眼誕生于他這帶有一半仙人血脈的軀體,即便他用法術壓制自己眼中的魔息,他也無法看見物體本來的顏色。

他的世界,永遠只有偏紅或是偏綠的兩色,正紅與正綠是他能理解的,最好看的顏色。而黑,則是他與別人唯一相通的顏色。

他自己不是不會治愈術,也不是沒看過他的眼睛,但今日這種情況是第一次。被治愈術籠罩的那一剎那,他窺見了真實世界的一幀殘片,仿佛一葉障目之人吹動了那片葉子。

雪懷突然就發現雲錯不動了。

這半魔的青年停下腳步,仰頭看天,神色中出現了他所不能理解的怔忪與神往。

他隐約窺見了那扇門,那裏頭芬芳、美好的另一個世界,而那扇門是雪懷為他打開的。

雲錯輕聲問:“雪懷,你在想什麽?”

雪懷瞅着他,毫不避諱:“想你啊。”

這不是廢話,治愈術在他頭頂罩着,不在想他,還能想誰?

他掂了掂手中的靈火铳,随意把玩了一下,槍口對上雲錯,指尖透出清心術的光華:“去吧,雲師弟!師兄在後面看着你。”

他勾出一個輕快的笑意,仿佛是玩趣被徹底勾起來,雲錯被這樣的眼神勾住了,咬死了——

那一剎那,什麽都不用确認了。

眼前人就是上輩子的那個人,一樣的意氣風發,一樣的少年風流。他帶着經歷過戰火的游刃有餘與脫離了稚嫩的沉穩。

那陣風聲終于來到。幻境邊緣,出現了一條森然的燭九陰,黃澄澄的蛇眼直通地獄,發出令人心神禍亂的嘶聲。

雪懷與雲錯,不約而同地迎向目标。

他的刀在雲錯手中發揮了十成十的用處。雲錯殺人一向如此,暴烈、精準、狠絕,和雪懷如出一轍。他在前走,雪懷便緊緊跟上,為他愈合新傷,造出屏障。兩人之前沒有配合過殺兇獸,卻彼此行雲流水,天衣無縫地過了下來。

第一個關卡,慕容金川搞來一條燭九陰。

第二關,二十只赤炎金猊獸。

第三關,百萬陰兵。

第四關之後,不再有突如其來的兇獸猛鬼。慕容金川到底還是心疼這兩個小的,最後兩重,随機挑了兩個難度适中的關卡給他們。

第四重倒是沒什麽,問題出在第五重。

第五重是純白的迷霧,正是雲錯日日修煉的那個山頂。難度不高,卻恰好是雪懷的死穴。

全白與全黑都是極致的考驗,黑暗催生恐懼與驚慌,純白催生迷茫與懷疑。

雪懷在這裏和雲錯走散了——霧氣阻礙了一切聲音與光熱的傳遞,讓他幾乎窒息。

他沒想到自己在這一關幾乎撐不下去——這個場景直接把他帶回了上輩子臨死的場景中。如此類似,漫天白雪與漫無目的的追尋,他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只知道上一刻信馬由缰,下一刻,風聲掠過,魂魄離體,再不得回頭。

在他的魂魄被謝必安、範無咎兩位無常牽引之前,墜入的就是一片全白的迷境。

全是白色。

唯有死過一次才知道那種被永遠的陰冷包圍的感覺是怎麽回事,比将活人生生關入墳墓中更令人絕望,它根本沒給雪懷喘息的機會——直接把人壓得死死的,逼到無路可退。

這是他的心魔。

死亡,死亡是他唯一無法克服的業障。

他渾身冷汗,閉上眼一步步地往前走風,然而上下左右都是白色,無路可走,沒有邊緣。

他快死了,沒有人能聽他的聲音,沒有人在奈何橋上等他,他什麽都沒有了。

他不受控制地快要倒下去,如同風中散去的蒲公英一樣轉瞬即逝,但他立刻感到,一雙手用力地抓住了他,把他拉了起來,狠狠地抱進懷裏。

那一瞬間,白霧都似乎散去了。

雲錯擔憂的聲音穿透他的腦海,喚回他幾分清明:“雪懷?雪懷?你怎麽了?”

雪懷勉強回神,這才發現自己渾身已經被冷汗浸透。他渾身都在發抖,可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雲錯看見他這副模樣,二話不說,将他死死地抱在懷中,小心地拍着他的背,哄道:“沒關系,沒事,別怕,這裏是我們劍修平日打坐的地方,日出之後霧氣就散了,我們在這裏呆到日出就可以了,到時候我們下山,馬上就能出去。”

雪懷仍然在發抖,半個字都說不出來。雲錯便笨嘴拙舌地,一句一句地跟他說着話,漫無目的地說着,從今天的飯菜說到幾天後的天氣,想要喚回他的安定。

雪懷慢慢地鎮定下來。雲錯抱着他,直到霧氣漸漸消退,顯出他們周圍的景象來——一處寬闊的山頂,無邊無垠。

雲錯問他:“你走得動嗎?雪懷,我背你走。”

雪懷搖搖頭,聲音嘶啞:“我沒事了。”

雲錯擔心地望着他。雪懷故作輕松地對他笑了笑:“真沒事了。”

他捏了捏自己的手腕,有明确的擠壓感和疼痛感,但這不足以證明他還活着。他是習慣與痛苦的一個人,故而還不夠。

他要溫暖的,鮮活的東西,他要嘗一顆糖,飲入春泉,把他冰封的魂魄點燃。

他看着雲錯,一動不動地看着,忽而傾身過去——狠狠地吮住他的嘴唇,雙手扣上他的手,十指交纏,将他幾乎壓倒在地上。

是甜的嗎?

雪懷有點恍惚。

他記起雲錯把他抵在一株梨樹下親吻的時候,雲錯說:“是甜的。”

他尋找着那絲甜味,縱然死也想嘗一嘗那樣的甜美,卻很快被反客為主——雲錯很快扣緊了他,掐着他的腰,深深地吻住他。他不知道他的少年最後經歷了什麽,心中有何種心魔與恐懼,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陪在他身邊。

确認他,保護他。

他捧着雪懷的臉,掌心裏是他柔軟的肌膚,是溫熱細膩的軀體。雲錯閉上眼,呼吸交纏讓人戰栗發抖,他覺得自己在做夢,快要憋不住聲音吶喊出聲,有一種不真切的——

極樂。

作者有話要說:  雲三歲:媳婦婦害怕了!我來吧唧一口……兩口……三口……q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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