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這一日是雲錯抱着雪懷走回去的。
仙門內都傳遍了, 說是雪懷今日過雷劫,虛弱得走不動路。雲少仙主深情,故而一直等在仙障外邊,人出來就直接抱上了, 據說根本不讓雪懷下地。
一幹人圍觀了半晌又讨論了半晌,都是回去帶着羨慕低低地笑。主要是這兩人平日裏看起來低調, 一個清心寡欲, 一個沉默鋒利,看起來也不太搭邊。但真要往深裏去探查,卻總能發現這兩個人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 給人以無限的遐想空間。
這個傳言版本, 雪懷本人自然是沒聽到的。
雲錯抱着他往回走, 他整個人陷在他堅實的臂彎裏,頭埋在他胸前, 不讓人看見。唯獨手指緊緊地抓着雲錯的衣袖, 旁人看了, 也只能窺見他泛白的指尖,白色上去後是微紅, 莫名地讓人感到一陣酥麻甜美的戰栗。
他覺得自己今天丢臉丢大發了, 偏巧說過的話還沒來得及收回,雲錯便已經一把把他抓進了懷裏,毫不客氣地把他整個人往懷裏壓。他像一只貓或是什麽輕巧的雀兒,被他捏住了輕輕一拎,便全然處于他的掌控之下。
雲錯低聲說:“雪懷。”
雪懷“嗯”了一聲, 聽他說。
“有時候我覺得為你活着也值了。”他輕聲道。
雪懷擡眼看他,想說什麽,又将到嘴邊的話咽下去了。
他伸手拍了拍雲錯的肩膀,為他拂去了肩上一瓣落花。
回了暖閣,雪懷仍然精神不振,雲錯便說要去幫他打水找仙藥,泡個藥浴給他休養。
雪懷攔下了他,并将打水這個業務交給了饕餮鬼,搖頭道:“不用這麽麻煩,我哪裏就這麽嬌弱了。”
雲錯便說:“那我給你做飯,你想吃點什麽?”
這時候過了傍晚,未到夜深。雪懷在仙障裏頭吃過了藥粥,只說讓雲錯做他自己喜歡的東西,他不餓。
雲錯便仍舊煮一碗白粥,準備就着自己的醬腌仙草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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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懷瞅他:“我給你的狻猊肉呢?”
雲錯從袖子裏拿了出來——裏三層外三層用布包好的,層層疊疊,剝了半晌才瞧見雪懷的傑作。
雪懷過來繼續瞅了瞅,發現罐子封得死死的,也沒有被打開過的跡象,于是撺掇雲錯道:“快!嘗嘗看?”
雲錯說:“我過段時間在嘗,現在我……”
他沒按住雪懷,便見到雪懷已經把罐子抱在了懷裏,咯吱咯吱地擰開了。
那一瞬間,他臉上的表情還有點委屈——
他小心翼翼,好好收了這麽多天的東西,就這麽被輕輕松松地打開了!
可是送他這個東西的人是雪懷,打開的也是雪懷,他有理說不清。雪懷這個人永遠比他有理由。
雪懷很快發現了他有點落寞的神色,敏銳地反應過來了:“啊?這個不能打開嗎?我做壞了?”
雲錯看着他,遲疑地——搖了搖頭,勉強道:“沒事。”
雪懷便拿了一雙筷子,要試試裏面的口味——這次雲錯反應過來了,在他送入口中之前直接伸手攔了下來:“那個——雪懷!”
雪懷停下來,狐疑地看着他。
雲錯的喉結動了動:“我想第一個嘗一嘗,可以嗎?”
雪懷好像意識到了什麽,于是把筷子讓給他。
已經打開了,不吃也說不過去。雲錯接過雪懷遞來的筷子,很小心地把第一片狻猊肉戳出一小塊邊角,再夾起這塊邊角送入嘴裏,細細咀嚼。
雪懷有點期待地問他:“怎麽樣?”
雲錯說:“好吃。”
說不上特別美味,但也不算難吃。雪懷不會做飯,充其量是小時候過家家瞎鼓搗過。他知道他重油重辣,但因為自己不怎麽喜歡,故而也沒把控好放調料的度,油放得太多,又少了一點鹽。但他的狻猊肉切得真好,薄薄的帶着肉汁,狻猊肉本來就有着夏季兇獸那種暴烈、辛辣的口感,入口爽利過瘾。
雲錯吃完這小小一片,立刻把筷子放下了,擰好蓋子,再裏三層外三層地包起來。珍而重之地抱在懷裏,生怕被誰搶走了。
雪懷終于沒忍住将自己的疑問說出口了:“你在騙我吧?是不是根本不好吃?你只吃了這麽一點點。”
雲錯立即否認:“好吃的。”
“那你為什……”
“因為只有一罐,吃完了就沒有了。”雲錯謹慎地看着他。
雪懷一怔,而後回味過他話裏的意思,又是一笑:“吃完了就沒有了?誰說的,你喜歡的話,我再給你做就是了。”
“真的嗎?”雲錯緊緊盯着他,“雪懷,我會當真的。”
雪懷嫌棄地看了他一眼:“誰跟你開玩笑?那日我獵了一頭狻猊回來,那麽大一只,若是都做成醬腌肉,恐怕得上百罐。剩下的狻猊肉我都帶回給姥姥姥爺了,你什麽時候再想吃,找我說一聲。你給我做了這麽久的飯,偶爾我也得回報你。”
雲錯受寵若驚:“好。”
雪懷等雲錯吃完飯後,自己把碗筷搶了過去洗碗。
饕餮也銜着一桶水回來了——他們取的浮黎泉水,終年溫熱微燙,即使是在冰天雪地裏,溫度也不會消散。雪家的泉池引的就是浮黎泉水,不用再燒火或是用法術維持,惬意得很。
雪懷告訴雲錯,說自己還有些事要找隔壁的師兄說,順便再借點泡澡時用的薄荷浮花。
他琢磨着:“你的小貓每次過來睡也沒有什麽東西,我再去庫房拿幾個小碗和貓玩具?對了,我給小饕裁了一身衣服,過幾天得取。”
他已經在想着先把這邊的事情安置好,過些天回家渡雷劫了。
雲錯卻完全沒往這個方向想,他眼睛亮了起來:“沒關系的,我可以回去取。”
雪懷道:“唔。”
“我的貓沒什麽東西,我都可以帶過來,平常我總是呆在你這裏,用你的東西,總是不太方便。我……我可以把我的東西也帶過來嗎?”雲錯問他。
搬過來?
這算什麽,“作了一處”嗎?
雪懷一下子就想到了這個詞,有點臉紅。他在心裏琢磨着,是不是太快了?
他明明還在考慮要不要跟雲錯在一起的,結果雲錯這個人越發的得寸進尺,居然這種提議都敢提了。
他還在這裏自顧自糾結,雲錯卻已經當他默認了,高高興興地抱起饕餮鬼往外走:“那雪懷,我先回去拿東西了,小饕的衣服我幫你取,我一會兒過來,雪懷。”
雪懷也懶得拉他。雲錯少見這麽興沖沖的時候,他托腮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也不自覺地,彎了彎唇角。
雪懷隔壁的師兄是個幻術師,最近才搬來的,和雲錯這一批新弟子一起入學,不過這位師兄不是來當學生的,是來當實習修士的。
他師出慕容山門唯一的幻術師辭山海門下,之後在忘川工作,負責維護、收集彼岸花的幻境,得了個“沙華”尊號,平常也叫他沙華。
幻術師,不看靈根,看的是心法根骨。幻術的存在依托于強大穩定的精神力量,需要天長日久的閱歷打磨,輕易不會動搖心智。
雪懷缺的就是這方面的經驗。他有一把需要心神穩定的靈火铳,還有心神不穩便十死無生的觀心法要學,故而他這幾天沒事了也會跟自己的鄰居打好關系,沒事會讓饕餮鬼過去串門,送點零食和小法器什麽的。
這位幻術師品行端正,待人接物也真誠溫和。故而今日雪懷去找他,單刀直入地表明了自己的請求:“師兄,我來找你幫忙,你在冥府忘川生活過,有辦法聯系到冥府信鴉嗎?”
沙華道:“有的,不過,小懷師弟,你要冥府信鴉做什麽?”
冥府信鴉,正是幾月前雲錯替他澄清時所用的東西。這種東西有點類似于魔界的蝙蝠,是死靈,來無影去無蹤,輕易不會讓人察覺,但是不同的是,冥府信鴉在六界之中都是完全消隐的,除非有主人號令,從不主動現世。
而最寶貴的一點是,它們是古今提刑司審的化身,出口從無假話。雙眼能看破世事。被冥王用來監視、查證座前上訴的冤魂。
因六道中人形形色色,冥府信鴉又是不可多得的珍寶靈獸,天下僅有的幾百只信鴉全在冥王手裏,一根毛都漏不出來。
按道理,這些東西不能流出來。不過最近修真界與北天勢力崛起,傳統南天門一派的天庭勢力漸漸地窮了起來,神靈們時不時也會賺點外快什麽的——比如月老聯合梵天鳳凰明尊開辦了一個爛俗風月小傳的粗制濫造書坊,比如太上老君投資了老年神仙的丹藥保健品事業……等等。
故而,冥王大人也把信鴉拉出來賣藝了。通常用來解決仙界民事糾紛——比如給被誣陷的人自證清白,比如家中有待嫁的兒女的,家長們會高價聘請信鴉咨詢親家是否隐瞞了一些重要的信息,比如未來的兒婿是作奸犯科之流。已結契的道侶,也時常咨詢信鴉自己的道侶是否紅杏出牆……因為有了信鴉的存在,仙界的休妻、休夫比率居高不下。
也有人因為冥府信鴉無影蹤、四海可達,用它們來尋寶找東西。
面對師兄的疑問,雪懷還是用他編排的那個謊言:“我在找我母親的一樣遺物,對我來說很重要。”
沙華師兄思考了半晌:“倒不是不可以,不過我記得你的夫婿雲錯,他自己手上是有一只信鴉的罷?冥主送他的時候,我還幫忙提過籠子。”
這下好了,直接從未婚夫升級到了夫婿。
雪懷憋了憋,到底還是沒糾正他師兄的說法,只道:“他只有一只,找東西不太方便,而且信鴉這種東西受冥府管制,送給他的,我直接拿來用作私人用途也不太好。”
沙華聽他這麽一說,也理解了,便道:“這個沒問題,就是直接請冥府的話價格不菲,小懷你現在打工賺錢不容易,我給他們說一聲,給你打折罷。”
兩邊一番商讨,最後定下一只信鴉五百金瓜子的價錢。
沙華問他:“你要多少只?我去給你聯系。”
雪懷毫不猶豫地道:“所有的我都要。”
兩百只信鴉租賃,合計十萬金瓜子,沙華托關系給他打了對折,只收五萬。
雪懷用自己的積蓄加上這些天來領的工資付清了,馬上變得身無分文。
但雪懷毫不在意,也絲毫沒有身為一個窮光蛋的自覺。付錢過後,他與沙華再談了談最近仙門中的瑣事,喝了一杯茶,這便出去了。
這一整坐暖閣的房舍一字排開,面對的只有一條游廊,外邊是一池深水。雪懷剛推開門,便見到雲錯抱着饕餮鬼從樓道盡頭走出來。
雪懷詫異道:“這麽快?”
雲錯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後的沙華——他送雪懷到門口,略微“嗯”了一聲後,便彎腰把饕餮鬼放到地上,自己跟着走了進去。
他沒什麽行李。剛來找雪懷時什麽都沒帶,後來拜了師,僅有的東西都是在雪懷外婆親手打點置辦的,大多還是慕容金川的舊物,比如年輕時做好的、沒穿過的衣裳。
式樣好看是好看,只是顏色和花色或許已經不太時興了。
雪懷跟着他進門,幫他收拾東西,收拾到衣裳的時候,便道:“等過段時間我帶你去裁衣服吧。”
他想起來,前世他們剛認識的時候,雲錯也是一身舊衣,形制不講究,顏色也暗淡,幹淨就行,因為母親去後,沒人再告訴他男孩子長大後也應當學會打點自己,走出去時,自己即是門面。
他總是穿黑色,雪懷每每建議他買些其他衣裳時,雲錯總是搖搖頭,也不說為什麽。
雲錯也道:“好,但是為什麽是過段時間,不是過幾天呢?”
他像是憋不住一樣地要揪字眼,聽得雪懷笑了起來:“過幾天我會請個假回家。我找了冥府信鴉幫忙尋我母親的舊物,我跟着回去看看。”
其實是要避開雷劫,順便等待信鴉的情報。
雲錯楞了一下:“那……觀心法,你還學嗎?”
雪懷故作輕松地道:“近期不學了罷,以後還是要學的。”
人有旦夕禍福,他原來打算借用觀心法确定上輩子每件大事發生的時機,但這輩子已經有許多事情跟他上輩子對不上了。
他不再參加雲錯的軍隊,故而不會有第一次受傷,第一次戰友離別,第一次他姥姥來軍中看望他時迷了路,這個鏈條上的脈絡——卡擦一聲,悉數崩斷。
等他再斬斷柳氏與雪何作惡的因果,等他護着雪宗度過這兩年,等他利用慕容山門得天獨厚的修煉環境,進益到化神以上的修為,并将那把靈火铳用得靈活自如時,他方有足夠的力量在即将到來的動亂中護好兩邊家人。
雲錯沒說話,只是輕聲道:“也好。”
“也好,我和你,只需要有一個學觀心法就夠了。”他的聲音低低的。
雲錯這就算正式搬進來了。
雪懷對他的床鋪進行了加固和升級——原先是只有一個竹席,雪懷今日玩心大起,往牆上釘了釘子,挂起一張搖晃的軟床來,底下用神木板做出支架,又把枕頭換成雲片的。
呆瓜貓和饕餮鬼都喜歡這個床喜歡瘋了,兩只寵物在上面又蹭又黏,差點要據為己有,被雪懷一手拎一個給抓了回去:“改天給你們也做兩個,不過今天就算啦,好累的。”
他身子骨還是酸痛疲憊,自己打了水洗澡,出來後便看見雲錯已經睡下了。
雲錯今天乖得過分——或許是覺得自己能搬進來住,已經很不講道理了。他在對付雪懷這事上相當有經驗——就跟逗貓一樣,今天不顧貓意願強行把它抱在懷裏摸了摸毛,第二天必得保持距離,再喂點吃食來讨好。等貓咪已經不再記得這件事之後,再重來一遍。
雪懷懶散,在小事上也常常迷糊,好幾次都被他這樣得寸進尺地騙了過去。
今天雲錯乖得很。
雪懷瞅了瞅床上已經睡着的雲錯,沒說什麽,自己也爬到了床上去,撿起他的鳳凰絨小鳥抱枕。饕餮鬼按往常一樣窩在他枕邊,頭上頂着一只小灰貓。
雪懷給兩只小動物蓋了被子,自己翻了個身,閉上眼。
今夜月色明亮。沒過多久,他感到眼前有個黑影晃了晃——似乎是饕餮鬼在他眼前晃了晃爪子,試探他是否睡着。
雪懷紋絲不動。
饕餮鬼放心了,偷偷從他枕邊踩過去,帶着小灰貓奔向它們的夢中情床——爪子啪嗒落地的聲音後,又是吊床咯吱咯吱晃動一陣的聲音。
雲錯似乎被晃得醒了一下,看見是兩只寵物跳上來後,掀開被子讓它們鑽進來窩着。
雪懷不由得有點嫉妒——饕餮鬼以前是最黏他的,自從雲錯來了,便好似尋到了給自己出頭的人,谄媚的對象也多了一個雲錯。
小沒良心的!
雪懷悶着睡了半晌,想了半天,越想越郁悶。
他幹脆坐了起來,揉了揉自己的頭發,往旁邊看過去。
雲錯又睡熟了,他今日忙裏忙外,大約是真的有些累。
饕餮鬼已經開始打呼嚕。
雪懷思索了半天,最終決定一不做二不休——舉家搬過去。
他抓起自己的抱枕就下了地,擠到雲錯的床邊,掀開被子,小心翼翼地往裏鑽。
饕餮鬼沒醒,小灰貓醒了,爬到雲錯胸口蹲着,盯着他。
雪懷拍了拍小灰貓的頭,把睡成一坨的饕餮鬼抄起來抱在懷裏——它擋在了他和雲錯中間。
他調整了一會兒姿勢,就這樣舒舒服服地閉上了眼睛。小灰貓也找準機會,重新鑽進被子的空隙裏。
兩人一貓一饕餮鬼,還帶着一個毛茸茸的抱枕,被子裏頭塞得滿滿的,暖意飛快地席卷過來。
雲錯又迷迷糊糊地醒了一下,只以為是饕餮鬼在動,下意識地要給他和雪懷的小動物們裹好被子——手一摸,便橫在了一截柔軟的腰上。
雲錯被吓醒了。
他睜開眼,一眼望見了身邊的雪懷,只以為自己在做夢:“雪……雪懷?”
雪懷勉強睜開眼睛瞅了瞅他,什麽話都不說,直接往他懷裏又鑽了鑽,軟聲嘟囔着:“別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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