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随後幾天, 雪懷便一直跟着雲錯來到這雲間山頂,修煉打坐。

雲錯依然在接着修行他的觀心法,不過每一次都仍然和上一回一樣,淺嘗辄止, 停駐在他能看見的所有顏色前,跟着雪懷的聲音一起辨認。

他漸漸地跟着雪懷學畫。雪懷描丹青, 黑色為主, 丹砂、石青為輔,雲錯卻不知從哪裏倒騰來了各色顏料——找鳳凰借來的赤金色,找孔雀讨來的彩紫, 如此等等各式各樣張揚奔放的顏色一并堆在一起, 照着他的回憶和想象随手揮就, 竟然還能畫出好些雪懷覺得不錯的畫。

仙界花花綠綠的東西太多,仙家人好面子, 故而和凡人一樣只愛丹青雙色, 不愛這樣雜七雜八的。

雪懷有一回心血來潮, 拉着他帶上畫卷去人間賣畫。他打包了自己和雲錯的畫卷,又叫上小師妹和她的未婚夫婿, 一行人偷偷摸摸溜下了凡間。

他們倆賣畫, 小師妹和她的道侶則賣藝,一個奏筝一個吹笛。雲錯和雪懷就并排蹲在一起,一面聽着,一面閑閑地吆喝——大部分時間都是雪懷在吆喝,雲錯不開尊口, 但總是搶着記賬,悶頭擋在雪懷前面,生怕他磕着碰着。

他們這一路人實在是太過不同尋常,雖然戴了面具,穿着最樸素的仙鶴錦,仍然要被懷疑是哪些個過來尋樂的富家貴公子。

那是一個晴天,水鄉街頭,他們在的地方有小橋流水,風聲和煦。風流少年與嬌俏少女往那裏一坐便是好風景。小師妹性子開放,放得開,遇見帶着好意過來調戲的也不生氣,反而笑眯眯地跟人家談話,天南地北地聊。仙家人不知凡間事,言談間接不上的,他們剩下幾個人就拼命圓,別人還沒弄懂是怎麽回事兒呢,他們自己先笑得喘不過氣來。

雲錯也跟着笑。他不跟着笑話走,卻只是看見雪懷彎起了眼睛,他也就跟着彎起眼睛。看見顧客來時,他便努力學着笑。

最後清點出來,他們漂亮伶俐的小師妹掙得最多錢兩,其次是雪懷。

只有雲錯什麽也沒賣出去——他就負責幫雪懷收錢卷畫。他自己的那些各色雜糅的、奇奇怪怪的畫,沒人來買,或是有人湊過來看看,看得皺起眉直搖頭。

小師妹那兩人決定拿掙來的錢好好在凡間玩幾個日月,而雪懷和雲錯考慮到要回去修煉,計劃打道回府。

雪懷準備收攤,雲錯瞅了瞅他面前空蕩蕩的畫卷筒,有點不解似的:“雪懷,你要是缺錢,可以把畫賣給我。凡人的銀兩不值錢。”

雪懷挑眉道:“不是為了賺錢,是為了好些人喜歡,這不是很有意思嗎?你想想呀,我們在仙界的字畫,往後會有人挂在家中,說不定是給家中幼兒臨摹學畫,說不定會放在床前過一輩子……當然啦,也可能被用去燒火或者墊桌角……說不定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一幅字畫還能促成別人的情緣,是不是很有趣?”

雲錯想了想,然後低頭去看自己的那堆畫:“你不該把我的畫擺出來,沒有人會買。”

“誰說的?”雪懷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了凡人的兩吊錢,一本正經地繞到攤子面前,叫他:“喂,老板,這些畫是誰作的?可是今年趕考的書生?如此天資,必能高中!若是他日成名,我等着您青雲直上,手裏的畫也一筆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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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個人裝樣子時真的很像,讨巧又活潑,雲錯看他一眼就憋不住想笑了:“這些說辭好俗,雪懷。”

雪懷瞅他:“那你是在哪兒聽過的不俗的?”

“魔界的地下茶館,也有說書客。我以前常背着我母親去那裏玩。”雲錯道。

雪懷彎腰去拾他的畫:“那你以後要帶我去玩。”

他鄭重地将自己的那兩吊錢交給雲錯:“好好收着,這些錢是我以前下凡間玩時打工賺的。只賺來這些。”

雲錯受寵若驚地接過來了。

兩個人便一起蹲下來收拾雲錯剩下來的畫。沒料到此時旁邊來了個人,猶猶豫豫地問:“老板,這是要收攤?還賣嗎?”

雲錯和雪懷對望了一眼。雲錯愣住了,雪懷卻趕緊搶着答道:“還賣還賣。”

那人面露喜色,過來瞧了瞧,頗為驚喜地抽走了雲錯的三張畫:“我剛就瞧見這些畫了,非常有意思!好了,一共多少錢啊?”

雲錯有些詫異,下意識地看了雪懷一眼。

雪懷卻很客氣:“本店的字畫一概十文。這些是白鳳雲氏家族最新的畫作,融合各種流派的初次嘗試,尚且有不足之處,若能得有緣人賞識,自然是好事。”

那人還有點驚喜:“什麽……什麽氏?聽着仿佛很有意思。是哪處的世家麽?”

雪懷一臉嚴肅:“是的是的。 ”

給錢後就抱着走了。

雪懷喜滋滋地收了錢,一并塞去了雪懷手裏。

雲錯哭笑不得:“我的畫哪裏有人肯買。雪懷,這個是騙——”

“你說過,我是個小騙子來的。”雪懷踮腳,雙手勾住他的脖頸,墜得他微微俯身前傾,低頭望着他的臉。

雪懷把聲音低下來,溫柔又缱倦地嘟囔着:“這不是有人買嘛。”

他跟他撒嬌。最近越發得心應手。

雲錯這個人本質自卑,他看了出來。無論是在感情、戰場或是其他事情上,他自認為空白的那部分被他用渾身戾氣掩蓋過去了,可又能面對他時毫無招架之力。

雲錯動了動嘴,想要說些什麽。

雪懷看着四下無人,飛快地往他唇上舔了一小口,而後縮回來:“這可不是我找的托兒,雲小公子。我想買你的畫,被別人捷足先登了,你得賠給我三幅。”

雲錯扣着他的腰,壓抑的情感險些要克制不住,只是和他一樣,偏頭在他柔軟的唇上,輕輕一印。

他們在凡間用了飯後,準時回了仙山,一起踏上雲間山頂修行。

雪懷最近已經不再那樣害怕這片純白的迷霧了。無論他何時何地修行,總是能知道雲錯就在自己身邊,他伸手就能碰見他,因此能感到有些安心。

慕容山莊四季如春,最近剛好是連綿春雨,甜膩粘稠,霧氣也從不散去。他們已經好幾天沒見着太陽了。

雲錯告訴他:“雪懷,不用怕。過幾天天氣晴了,太陽照過來的時候,你就會看見霧氣散開。”

雪懷問他:“散開後有什麽?”

雲錯想了一會兒後,告訴他:“白的河流,綠的樹,還有……各種顏色的山,天和房子,下面的人。”

他現在像個初知鴻蒙的孩子一樣,學着像雪懷告訴他的那樣去做,不再效法其他的任何人。小時候他根本沒見過藍色的天空,卻知道跟着別人說藍天碧海,山川風物,如今才開始笨拙地學。

他說:“還有你。”

雪懷最近對于他的各路情話産生了一定的免疫力,小聲叮囑他:“不許說話了!我要開始修行了。我想今天你可以不用陪我了。”

雲錯沒說話,隔着霧氣,雪懷沒聽見他起身的聲音,只是耐心哄道:“我一個人沒事的,你總得讓我走過這一關,是不是?出不了大問題。”

雲錯道:“那我在另一邊等你,雪懷,怕的時候不要亂走,把劍帶着,我怕你不留神就走出去了,地下是萬丈懸河,一定小心。”

雪懷答應了下來,這才聽見雲錯離他遠了一些,腳步聲慢慢地消失在身邊。

他屏吸修行。

雲錯走了之後,他獨自一人的感覺才漸漸明顯,心跳也越來越快。雪懷竭力回想着這些天的事情,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飲鸩止渴一般地深入這種寂靜中,去感受他。

他一向就是這種人。吃飯被辣到了,一定要呷一口熱水壓;創傷發腐,便刮骨療毒。他害怕純白的迷霧,卻偏偏要成日來這裏修煉。

有時候他自己也不免想到,以自己的資質,不聰明靈根也不出彩,卻能被他外公稱一聲心性好,無非是他有着這種莫名其妙的孤勇和狠勁兒,也不知道時好時壞。

他沒計算時間,數不清今日在這片迷霧中待了多久。恐懼産生的痙攣讓他從肩膀到脊背都産生了酸痛,如同在寒風中蜷縮了一夜的人那樣,與之伴随的還有真真假假的幻境,比如上輩子支離破碎的畫面與人聲,比如黑白無常又出來晃了一圈兒。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他慢慢放松下來,像花朵在風中搖曳着慢慢舒展它的莖葉,直直恢複平靜。

雪懷睜開眼,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站了起來。

他想:“不過如此。”

但就在他站起來的一剎那,白霧中突然傳來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風聲——“咻”的一聲箭響。

仿佛毒蛇立在他身後絲絲吐信,雪懷猛地往旁邊一讓,堪堪躲過。霧氣越來越濃,他甚至不知道這是不是真實的,但這道風聲中包藏的冰冷而已讓他頭皮都快炸開了——

“雲錯!”雪懷出聲時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都沙啞了,他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勉強鎮定,“雲錯,過來接一下我。”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緊跟着是雲錯的聲音:“雪懷,你在哪兒?”

“我在這裏。”雪懷說。

到處都是霧,幾乎無處下腳,等閑人走幾步都會摔倒在坑窪不平的路上。盡管雲錯數月以來已經将這個地方的地形爛熟于心,但他在聽見雪懷聲音的那一剎那就慌了——

他指尖引出一道法術,帶來魔界的火種,劇烈的火焰壓縮之後急劇膨脹,在剎那間照亮了整個闊大的山頂!

白霧極速消退,百花與草木焦灼枯萎。在這道光中他看見了雪懷,雪懷也看見了他,二話不說直接奔了過來,撲進他懷裏。

他還從沒見過雪懷這樣的表情——凝重,不安,帶着微微的,劫後餘生的顫抖。

怕是怕,卻好似在思量別的什麽大事。

他趕緊抱住他,拍着他的背,把自己的外袍脫下來圍住他:“怎麽了,雪懷?以後我們不來這裏修行了,以後都不了。”

雪懷搖了搖頭:“沒有,不是這個。”

他勉強擡頭笑了笑:“你怎麽回事?我不過是叫一下你,你差點把山頭燒了,這次你慘啦,褲腰帶都要賠進去。我們家老頭子在花花草草上很摳門的,這山上每一棵樹都是他親手栽的。”

雲錯親了親他的額頭:“沒事。雪懷,你怎麽了?”

雪懷安靜地看着他:“修行時睡着了,然後做了一個噩夢。”

雲錯非但沒有因為他為一個夢大動幹戈而生氣,而是認真地拍着他的背:“好了,沒事了,我們以後不來了。也不做夢了。”

他垂眸道:“你不修煉了好不好?雪懷,以後你和我成親,我就把你放在家裏,你要什麽我都給你,好不好?”

雪懷被他逗笑了:“那你也太不講道理了些。放心啦,我很好,雲師弟。”

他恢複了平靜。

遠處有人聲,是沙華找了過來,遠遠地叫雪懷的名字:“雪懷!”

他走到頂上,望見了一地的枯草和焦木,原來仙霧缭繞的雲間依然一去不複返,張大了嘴巴。

雪懷問道:“師兄,怎麽了?”

沙華很快反應過來,告訴他:“你的信鴉們回來了。”

他猶豫了一下,又翻出了一封信:“還有……你父親寄來的一封信,剛好和它們一起過來了,我便送給你。”

冥府信鴉能斷世間一切善惡是非,出口從無假話,且是天上地下最公正、嚴密的提刑司化身。

房中寂靜。

為首的信鴉蹲在饕餮鬼的頭頂,嘎嘎笑道:“雪少主,你要的東西我們帶回來了。兩百只信鴉價錢不低,在我們告訴你之前,你是否還有別的問題?”

黑煙般的一只烏鴉,快要和燈下的陰影融為一體。它笑一聲,饕餮鬼就跟着抖一下。

它面前沉靜冷淡的青年人随手設下隔絕聲音的結界,聲音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

“有。”

“雪少主,您盡管說。”信鴉的笑聲聽起來越發陰恻恻的。“我們對出入過黃泉彼岸的人總是充滿耐心,不會加錢,也不會再告訴任何人。”

雪懷怔了一下。

信鴉拍了拍翅膀,示意他不用多問:“放心,冥府會為您保守秘密。您繼續。”

雪懷便低聲道:“你們既然能看出我走過一遭黃泉,那麽告訴我,上輩子我不是被流矢射中而死,而是有人在我背後陰了一手,是不是?”

今天這一遭讓他想起來了,被他強制性忘掉的死前場景——不必借用觀心術,這是他自己想起來的。他沒有和大軍走散,沒有出現其他的意外,他就是死在戰場上的。

那一箭正中他後腦,不是來自敵方,而是來自自己身後。

信鴉扇了扇翅膀,聲音無波無瀾:“是。”

作者有話要說:  故事的後來,雲三歲和雪四歲都因放火燒山、破壞仙界環境罪被抓了進去,全文完[d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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