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第二天, 雪懷正式出發。

去單狐山的路程格外複雜漫長,處處都有陣法和仙障,還沒到單狐山,但是就靠近鳳凰族居所附近的小村落, 都花費了他們不少時間。

跟着雪懷來的人不多,是他自己從雲錯麾下挑的信得過的兵士。

當中, 昨日被雲錯從帳中趕出來的那個小傳信兵也被他挑了過來。

起因是雪懷昨天淩晨離開雲錯的營帳, 正巧碰見這小兵還在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見他出來了,還特別委屈地跟他哭訴:“大人,我真的沒有故意造謠, 我只是跟君上說了, 說那個鳳凰族的太子好像對您圖謀不軌, 他就把我趕了出來……嗚嗚哇哇……”

雪懷一想雲錯那個性子,倒是真有可能曲解旁人的意思。他看這個小兵哭得可憐, 幹脆也把他帶上了, 就當往後在雲錯面前将功補過。

一路相處過來, 雪懷得知這個小兵的名字叫花青,修劍的, 也會一點高深的傳音術, 比如萬裏傳音定位,所以來這裏做了斥候。

花青給他講了許多聽來的有關鳳凰族傳聞:“聽說鳳凰現在已經分家了,在天界活躍的那一批,已經和住在山裏的那一批不是同一批人了,兩邊互相都看不上對方。比如浮黎宮白弈那一家人, 就認為山中的鳳凰族太過于古板閉塞,而裏面的人呢,又覺得他們和世俗同流呵護,有辱鳳凰的高貴優雅,拉低了上古神族的格調……反正這些爛攤子,誰說得清呢?”

他講起故事來很有趣,雪懷聽得興致勃勃。

夜裏,又有其他斥候來報:“大人,最近魔族和鳳凰族都無動向,倒是有人看見,有魔族已經遷出單狐山了。”

雪懷料定:“魔族估計還有個大動作,目前看來鳳凰族的嫌疑倒是可以排除了,但是還不确定,可能是迷惑我們的手段。你先把這個消息帶給雲錯和天庭,虛實如何,等我去試探了就知道。”

越是平和的時候,越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雪懷深谙這其中的道理,連着好幾夜親自值夜,有時候連飯都顧不上吃。

這天,他值着夜,就望見花青過來找他換班:“大人,明天就能到單狐山了,我來值夜吧,您好好休息。”

雪懷搖搖頭:“正是因為明天就到了,今夜更要格外小心。”

花青看了看他的神色,也不勉強,只是說:“那我在這裏陪着您吧,我給您烤只兔子吃,有我在這裏,您也可以順便眯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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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果然出去了片刻,再回來時提着兩只肥美的兔子。

兔子被他握着,毫無反抗之力,花青有點高興:“真乖,好容易就抓到了。”

花青三下五除二剝皮去內髒,架在篝火上烘烤,邊烤着,邊哼唱着不知名的小曲。

雪懷靠在篝火邊,不知怎麽的,心中突然泛起一陣寒意,可又想不出來這一股寒意到底出自哪裏,好似如鲠在喉。

想着想着,他困意上湧,居然沒控制住自己,閉眼打了會兒盹。

就在這須臾的半夢半醒間,他做了個夢。

夢裏回到他十歲那年,他娘親病重。

而他正邁着小短腿,努力抱着食盒,踮腳給慕容宓買東西吃。好不容易把那麽沉的食盒全都塞進儲物戒,他高高興興地走在路上,想着回去能哄娘親開心,可是卻被一個人攔住了。

那個人過來給他報信,風風火火的,低聲說:“哎呀,好乖呀,雪少主。可是,你還在這裏幹什麽,你娘親走了啊?”

他太小,那人太高,看不清他的臉。

後面又是不知道什麽時候,他抱着一只剛剛被打死一次的小饕餮回家,路上又遇到一個人。

那人說:“真可憐,你娘走了,你爹也不要你了,另娶了其他女人,真可憐。”

那張面孔千變萬化,最後變成隔壁沙華師兄,變成那個預言師,最後變成他身邊這個小兵的臉。

“好乖。”

“就這麽睡着了啊?真可憐。”

就在這一瞬間,雪懷拼盡一切力氣睜開眼,陡生出無盡的恨意和憤怒,仿佛醍醐灌頂,燙熱了之後從頭澆下,整個人都激靈了一下。

醒來時,身邊空空蕩蕩,只有一只兔子還放在烤架上,滋滋地冒着油,仿佛剛剛只是一夢黃粱,他自己烤了一只兔子,身邊從來不曾出現過一個叫花青的小兵。

雪懷渾身緊繃,警惕地環視了四周一圈,打算去其他人的營帳內看看。

然而,只一眼,就讓他渾身血液整個凍了起來,變得冰涼死寂。

他帶來的二十個人,行走坐卧,或醒或睡,神态各異,都已經化成了灰色的雕像。

在那一瞬間被燒成飛灰,凝固不動,仍然維持着人形。風一吹過,就輕飄飄地塌了下來,散了。

這種情狀,雪懷只在雲錯殺人時見過。

魔道十六重的功法發揮出來,焚盡萬物,那時候也是一樣的情況,天地都變成了死寂的煙塵,輕輕一碰就泯滅無痕。

那個人來找他了,這次就是如此清楚明白地找到了他身邊,殺了他身邊所有的人。

這是無聲的挑釁、嘲弄與諷刺。

笑他至今不知道敵人是誰,笑他不自量力。

雪懷枯立良久之後,突然轉身往外走,越走越快,騰雲駕霧,連饕餮鬼都沒有跟上他。

饕餮鬼嗅來嗅去,察覺了兇手離去的方向,急切地想要帶他追上去,但雪懷卻走了相反的方向。

他的去向仍然是單狐山。

他幾乎是用盡一切力氣,克制住自己不往回走,往外追。

他就是死,也要忍住現在想要殺人的想法。那個人越是激他,他越是不能如對方所願。

單狐山裏一定有什麽秘密。

他連夜加急趕去,渾身燒得厲害,因為激烈複雜的情緒,讓他渾身顫抖。但他的神志卻越來越清明,清明得如同穿過晨間雲霧的第一縷陽光。

單狐山已經沒有人了。

沒有鳳凰,也沒有魔族。魔族一夜之間就消失了,遷移去了他們所不知道的別處。

冬洲青鳥千辛萬苦地追上來,找到他,驚慌失措地告訴他:“少主!少主,完了,外面突然出了一個大魔頭,沒有人能擋住他!沒有人能擋住他!我們不知道他是誰,什麽來歷,但是他已經快要打到冬洲了!有人說那個人的修為不在君上之下!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雪懷的神情卻非常鎮定:“雲錯現在在哪裏?”

青鳥快哭了:“正在趕過來!君上原本在風洲,正在往冬洲趕過來!”

雪懷打斷他:“立刻連線他,我要跟他說話。”

雲錯的聲音聽起來焦急又嘶啞:“雪懷?”

雪懷冷靜地說:“雲錯,打起精神來,不要回冬洲,這是調虎離山計。那個人是吸引你們注意力的,魔族人已經不在單狐山了,據我估計,應該是打算等你離開風洲之後,立刻占領風洲。”

雲錯說:“不行,冬洲已經快——”

雪懷強硬地說:“我去。那個人的目标不是冬洲,也不是你,不是仙界的任何一寸土地,我知道那個人是誰了,他的目标就是我。”

雲錯在那邊愣住了,連帶着傳話的青鳥也愣住了:“你……”

雪懷沒管這麽多。他低聲命令饕餮鬼去往某個方向,拍了拍它的頭,全速前進。

那個地名,他說得非常小聲。

但雲錯還是聽見了。

雲錯的聲音突然暴怒起來,好像這個人立刻就瘋了:“雪懷,你不許去!你等我過來,我不許你去,你回來!我命令你,你——”

雪懷說:“雲錯,你信我。別讓我失望啦。”

雲錯在那邊的聲音已經哽咽了:“你不許去,雪懷,你不許去……”

雪懷卻揮手示意青鳥切斷聯系。

饕餮鬼有點畏縮不前,雪懷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小饕,白鳳雪原,現在就去。”

雪懷時至今日依然記得,白鳳雪原是雲錯的故裏。

也是魔族唯一下雪的地方。

當初雲錯告訴過他,之所以他娘親選定在冬洲居住,不僅因為冬洲是離魔界最近的地方,而是因為這裏是唯一一個有雪的仙洲。

四季都是雪,雲錯的母親喜歡。雲錯在這裏度過了他的孩提時,故而上一世,他征伐到這裏的時候,整個魔界對他下達了最高暗殺令,誓要弄死雲錯這個背叛魔族的孽障。

而如果不考慮其他有的沒的,這裏其實是個很美的地方。靜雪垂落,一望無垠。

只是當雪都變成飛灰時,這個景象也變得死氣沉沉起來。

雪懷一路過來,已經看了一路的飛灰。那人說過之處,舞步滿目瘡痍,連一個活口都沒有留下。

雪懷踏入這裏的第一步,低頭弄了個結界,把饕餮鬼扔進去丢到一邊,任它怎麽哭鬧都不放它出來。

他提着靈火铳,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這裏一片死寂,沒有進隊,沒有其他活人,只有他熟悉的一張臉。

這種熟悉不代表他認識,因為此刻站立在他眼前的、一直在等待他的人,這張臉是拼湊出來的。

他是他認識的身邊所有人的合體,時常與他碰面、說話,但又永遠不為人注意。

是他隔壁的師兄,是他某個沒記住名字的母家親戚,是他身邊的小兵。

是他知道或是不知道的種種。

那人看見他來,并沒有動手,甚至态度也很和藹。他仿佛很輕松閑适似的,伸手帶起風中的一點飛灰,将它們擺出各種各樣的形狀。

良久之後,此人才開口:“雪懷,其實你到現在,也應該知道自己前世為什麽死了。同樣的時間,我重來一世,修到了魔道十七重,而你呢?你的修為水平,若能把你手裏的這個東西用到極致,應當是可以打敗我的,可問題就是,你能用到極致嗎?”

“不能吧,因為你是個廢物啊。”

他叫他名字時透着一種詭異的親昵,仿佛和他很親近一樣,讓人不寒而栗。

雪懷卻仿佛沒聽見他的羞辱一樣,只是盯着他,輕聲問道:“你是誰?”

那人歪歪頭,瞬間變換成沙華的模樣:“小懷,我是你師兄啊。”

緊跟着,又變成花青的模樣,驚恐中瑩瑩帶淚:“大人,我是您的士兵。”

最後變成右護法的樣子,沉穩淡漠:“我也是你的同僚。”

他仿佛十分沉醉這種小玩笑,表演得非常起勁,當中透露着歇斯底裏的瘋癫,瘋狂的入戲卻能在之後的瞬間戛然而止。

最後才變出一張雪懷從未見過的臉。出乎意料的,這是一張書生的臉,充滿了書卷氣,清秀俊俏。

雪懷問道:“這是你?”

“是,本來的我。不比你難看吧,雪少主?”那人微微一笑,“還想不想知道我當過什麽人?”

“我不想聽。”雪懷亮出手裏的靈火铳,“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

那人仿佛覺得他的話很有趣似的,歪頭道:“哦,是嗎?雪少主,不知者為不知,何必裝模作樣——”

那個疑問的尾音還沒過去,雪懷手中細碎的星芒已經往他的方向貫穿而過。不再是治愈術,而是彙聚了攻擊力的一擊,只是打偏了。

那人似乎被吓了一跳,緊跟着又笑了起來:“你這個性子啊,誤了多少事?真的要改一改了,小懷。現在我來告訴你——”

又是一下,他輕巧地避過了,而後反手一記符文彈出,雪懷情急之下橫過靈火铳擋下了,只是落地後退了三五尺,悶聲咳出了半口血。

那人溫柔一笑:“還記得你們第一次吵架嗎?你臨時出去談事,不能陪他一起吃飯了。你找了一個下人轉告他了,可他第二天還是對你發了脾氣,你說,那個下人到底是說了還是沒說呢?”

又是一記符文,這次他打偏了,雪懷扭頭躲過,頭發被削碎半截,臉上多了一道血痕。

“那個鳳凰族太子,也是我。你只知道我想挖你過去,卻不知道我還僞造了我們兩個情意綿綿的通信記錄,給雲錯看了吧?”

雪懷微微一怔。這一剎那,又是一記強力的咒術,直接把他掀翻在地,狠狠地砸進了雪地裏。

那人覺得很有趣似的,喋喋不休:“這件事情很有意思,當你們身邊所有的人都在離間你們的時候……所謂二人齊心,無往不利,不還是個笑話嗎?你和他,根本不合适,你認為他固執偏激,他認為你冷情淡漠。這就是你們的弱點。你們兩個是魔界最大的隐憂,可是靠我一個人就把你們分開了,死的死,瘋的瘋,啧,真是可憐。”

雪懷遲遲無法從雪地裏爬出來,他居高臨下地走過來,一腳狠踏在雪懷柔軟的腰腹上,雪懷疼得整個人都痙攣了一下,卻咬牙冷笑道:“那你怎麽還是死了?你既然是上輩子跟過來的,怎麽又死了呢?”

他這句話出口後,卻像是觸犯了某種逆鱗一樣,那人眼中閃過一絲戾色,踩得更重了,咬牙切齒地恨道:“都是姓雲的那個瘋子,生殺了那一役中所有的人,包括我,上萬人啊,一個都沒逃出來,他是瘋子!他這個暴君,遲早要遭報應的!”

“不如就讓他的報應從你開始吧,小懷。”那人俯身下來,捏住雪懷的下颌,順帶着扼住他的咽喉,“把你每個軀幹都砍下來,在你漂亮的臉上劃幾刀,裝在盒子裏送給他,你說,他會是什麽反應呢?”

雪懷每動一分,他就壓制得越緊。

刀尖越來越近,雪懷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但是眼中居然浮現出了一點笑意。

這點笑意讓對面的人心中敲響了警鐘:“你說什麽?”

他松開手。

雪懷猛地咳嗽了幾聲,咳出了一些血沫子。

他只是安靜地凝望着他,眼裏看不見仇恨和憤怒,模樣與他剛剛的樣子大相庭徑——反而透着一種憐憫。

“我說,我知道你是誰,沒有騙你。”

因為疼痛的原因,雪懷一字一句地往外吐字,但聲音仍然清亮幹淨。

“第一,你比任何人都要好認。過度的僞裝反而能暴露你的本性。你從不使用真實身份,而是用各種各樣的虛假身份混入山莊裏,所以首先,你原本應該是山莊裏的人,這樣做是為了怕被故人發現。”

雪懷說,“而這個故人,就是我姥爺,對不對?”

他沒等回答,繼續說了下去。“第二,這麽多身份,幻術師,預言師,馴獸師……這些東西你無一不精,而且裝得很像。你是個天靈根。”

眼前人猛地一怔。

雪懷停下來吸了幾口氣,而後才緩慢地說:“我知道姥爺以前有個天靈根的學生,是他最後的關門弟子,但因為心性刻薄被逐出師門,看來就是你了——雖然我依然不知道,我到底哪裏做錯了,讓你非但不檢視自己,反而盯上了我。”

“呵,你還算有點小聰明。”刀尖挑破他的下巴肌膚,血液慢慢滲透,那人說,“是又怎麽樣?我不過是想看看,那個老頭子真正放在心上的寶貝,所謂的純粹心性,到底是怎麽樣的。”

“不過如此啊?雪家少主,父母和睦,衆星捧月,你是個生來什麽都有人的人,你這樣的人,有什麽資格苛求其他從泥沼裏爬起來的人呢?”

他的聲音變得尖酸刻薄起來,“百年寒窗苦讀,最優秀的天靈根,被你們心性兩個字打發了;我辛苦輔佐的人,輕輕松松就被你迷丢了魂魄,我倒是想看看,你沒了這些光環,還怎麽純粹下去?你沒了爹媽,被人嘲笑,被人踩在腳下的時候,又是什麽感受?這麽多年,我和你朝夕相伴,有時候我覺得我簡直愛上你了——但我真的不理解你這種人,有時候簡直蠢得讓我窒息——”

“第三,”雪懷仿佛沒聽到他說話似的,靜靜地開口。

還有第三?

這一瞬間,被打斷的人也不禁狐疑了起來。

“你對我從好奇,到仇視,到想毀了我——或者你說的,愛。”

雪懷笑了起來,“我換個說法,我是你的死穴,這麽說不為過吧?雖然雲錯那個家夥聽見了多半要吃醋。但,死穴的意思就是,你會為了惡心我,折磨我而不擇手段。起初你為了幫魔界做事而離間我和雲錯,但最後,你已經控制不了你自己,你只想毀了我,對不對?”

“辦事最忌感情用事,這一點,我這些年已經慢慢在懂了,但是我看你卻未必。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個……你難道不懂嗎?”

雪懷話音剛落的那一瞬間,雪原周邊,不知名的大軍悄悄逼近。

鋪天蓋地的,如同潮水。為首的人正是白弈,還有多日不見的雪宗。

這才是真正的局中局。

假意失意,假意與天庭決裂,假意自己仍是那個沖動易怒的少年人,他賭的就是這最後一刻。

他從來都是有備而來。

那人在察覺有人靠近的一瞬間就已經祭出了全身修為,想要直接打碎包圍他的軍隊,然而未能如願——因為雪懷的靈火铳對準了他,又是一記力量深重的星芒。

雪懷低笑道:“雖然還不能用到極致,但若是只用來牽制你,綽綽有餘。”

那人猝不及防,修為只能用來抵抗雪懷這邊的攻勢,而無暇分新其他。然而就連這一擊,他也差點沒擋下來。剛剛雪懷和他試探的時候,根本就是在做假樣子。

那一刻,他目眦欲裂,慘笑着說:“他們離我還有好幾十丈遠呢,這麽點時間,夠我收拾你了。你給我死——!!”

雪懷亦飛身而上,祭出全身修為,腦海中別無他想,迎着對方通天本事,心中唯有剩下四個字: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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