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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見
沈暮雲罕見地在夢中看清了“大蛇”。
這一次的夢很奇怪。
他并非躺在醫生的病床,也沒有被迷霧蒙住雙眼,而是站立在卧室的陽臺上,身披浴袍,皮膚潮濕冰涼,仿佛剛剛淋浴完出來。
滿月又大又圓,挂在幽深夜幕,将月光灑向整個世界。
陽臺下方的花園被清晰照亮,他面前有一顆高而繁茂的桂花樹,此時開滿了金色的桂花,朝空氣裏擴散着濃郁的桂花香,但沈暮雲依然辨認出了隐藏在桂花香之下的神秘香氣,源自于……盤旋在桂花樹上的銀色怪物。
他一直以為他的夢中怪物是大蛇。
直到此刻,他才發現——那并非大蛇,而是遠超人類想象的恐怖生物。
祂正用數條粗壯的銀色觸手緊緊繞着樹幹,每根觸手的尖端都長滿了散發出熒光的長絨毛,觸手的根部各有一只旋轉的深綠色無瞳之眼。再往深處看,祂的主軀幹藏在最裏端,有着巨大的醜陋口器,口器裏密密麻麻全是尖牙,看起來足以一口咬碎成人男性的腦袋。
沈暮雲的眼睛劇痛無比,有鮮紅溫熱的液體順着眼角往下流,是血液。
他想要尖叫,想要從二樓跳下去、轉身朝着花園外面逃跑,可身體已經徹底僵硬,什麽都做不了,只能一動不動地和祂對視。
血像眼淚一樣流個不停,他害怕得渾身發抖,同時又能清晰地感覺到,眼前這一幕正在強烈吸引着他,讓他的情緒暴亂,讓他的心髒如永動機般瘋狂跳動,讓他無法克制地想要搞明白祂到底從何而來。
甚至,他覺得祂們之間某種程度上是彼此身體的一部分,他們流着同樣的血,共用了同一顆心髒……
桂花樹上的怪物朝他張開口器,露出駭人的牙齒,或許是在微笑。
長着熒光絨毛的觸手朝着他延伸,溫柔又緩慢地纏上他的小臂,細密的鱗片和皮膚摩擦出沙沙響,觸感一如既往冰涼堅韌。
沈暮雲聽到自己喉嚨裏發出了輕微的啜泣,觸手一路爬上他的臉頰,長長的熒光絨毛心疼地左右擺動,将他眼角不停往外湧的血液輕柔擦掉,再将一部分絨毛碾碎,化成深綠色、閃着神秘光澤的液體,将它滴入沈暮雲的眼睛裏。
疼痛迅速消失,血液也很快不再湧出,他的視網膜更清晰地直視到了怪物。
怪物銀色的鱗片在月光上反射出美麗又詭異的細碎光芒,祂在喜悅,祂的絨毛在他面前搖晃不停,與空氣産生共振,發出幾乎難以辨認地嗡嗡響動:
“愛……愛你……愛……”
“不……傷你……回……巢……”
“愛……永遠地……寶貝……返回……我們的……巢穴……”
從單個音節,到簡單的詞彙,到斷斷續續的語句,祂在飛速進化,甚至用絨毛拼湊成了人類聲帶和喉舌的形狀,只為了更好地向沈暮雲表達愛意。
沒了血液的緩沖,這一幕極為清晰地映在了沈暮雲眼中,比他見過的所有恐怖片加起來還要駭人一萬倍。
他再也撐不住岌岌可危的精神力,他的每根骨頭都仿佛在身體裏尖叫,雙腿也無法再支撐身體的重量,頭骨馬上要像過熟的西瓜那樣爆炸開,萬幸的是,在腦漿飛濺的前一秒,大腦終于啓動了自我保護機制。
他在夢境裏陷入了昏迷。
昏迷前的最後一剎,他看到月亮變成了憂郁的血色……
……
沈暮雲睜開眼。
睜眼的瞬間,他還能清晰地記起桂花樹上的怪物,能聞到鼻腔裏殘留的桂花香和神秘幽香,可随着意識逐漸回籠,這些夢裏的畫面開始迅速褪色。
前後不到兩分鐘,他已經什麽都不記得了,只隐隐感覺自己做了一個恐怖又特殊的夢。
取而代之地是現實世界的記憶。
他渾身冷汗地坐起身,發現自己躺在熟悉的卧室床上。
睡着之前他在做什麽來着……?
似乎是見了沈冰,産生了一段不愉快的幻覺,又偶遇到沈乙,然後在他的浴室裏睡着了。
沈暮雲伸手捂住臉,後知後覺對自己的這一系列的過敏反應感到尴尬。
沈乙會覺得他是個無可救藥的神經病吧?
這麽想着,他居然聽到了沈乙平穩的說話聲,很輕,隐隐約約聽不清楚,似乎是從一樓傳來的。
沈暮雲下了床,走到門邊,将門拉開一條縫。
沈乙正坐在沙發裏,身前的茶幾上擺了新鮮果盤。他在和家裏的阿姨聊天,或許是被阿姨禮節性地留住了。
打開門後,交談聲清楚一些,阿姨在詢問沈乙的工作。
阿姨道:“小雲一直身體不太好,平時在外面我照顧不到,只能麻煩沈先生多多費心。小雲的媽媽——也是我的雇主,她是非常好的人,我跟她幾十年了,她對下屬向來獎罰分明,從來不吝啬福利待遇,你專心好好幹,她都會看在眼裏。”
沈暮雲聽出來了,一定是媽媽向阿姨交代了什麽。
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沈乙的背影,看不到他臉上的神色。
沈乙“嗯”了一聲。
阿姨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恍惚,似乎在莫名走神。
沈乙接着問:“老板好像有一個很親近的男性朋友?”
沈暮雲聽到這句,微微一愣,眉頭忍不住皺起。
阿姨遲鈍了幾秒,居然真的如實回答了沈乙的提問:“……啊,小雲的男性好友,你是指他大哥吧?他們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感情确實一直很好。”
“梁和玉梁先生?”
“嗯。和玉能力很強,畢業就進了小姐的公司,沈家人丁不旺,大家彼此間都很珍惜家人緣分。”
沈乙:“那他們……”
話音未落,沈暮雲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打斷了他們之間的交談。
阿姨怔了一下才看過來,似乎已經忘了自己剛才在說什麽,朝沈暮雲露出熟悉的笑容,道:“你醒了?肚子餓不餓?沈先生說你今天心情不是很好。”
沈暮雲在他們的注視下沿着樓梯慢慢走下來。
很奇怪。
阿姨在家裏幾十年了,極有分寸,從不跟外人将家裏的私密事。
這也是媽媽交代的內容嗎?還是沈乙看起來太讓人放心了。
沈暮雲看向沈乙,正對上那雙神秘的深綠色瞳孔。他的心跳忽然漏了兩拍,又下意識地把目光迅速挪開。
“你在水裏睡着了,睡得很香,”沈乙平靜地說,“我不想打擾你,就送你回了家。”
沈暮雲:“謝謝。留下來吃晚飯吧?今天實在麻煩你了。”
沈乙站起身,朝他微微一笑:“職責所在。晚上不叨擾你們,有工作需要随時聯系我。”
沈暮雲親自送他到門口。
沈乙在玄關回過頭,短暫地和他對視。
片刻,他擡起手,将沈暮雲睡歪的頭發很自然地壓了下去。
“記得吃藥。”沈乙說,“三天一次,今天該吃第二次。”
沈暮雲忽然顫抖了一下。
“……好。”他勉強道。
沈乙嘴角笑容加深了一些,又道:“明天給你送手機過來。”
沈暮雲點點頭,看着沈乙擺擺手,轉身離開了別墅。
……
或許是因為下午那一覺睡得太香了。
沈乙離開之後,沈暮雲感覺精神狀态穩定許多。
沈冰的瘋狂告白帶來的恐懼感已經消失,他難得感到饑餓,好好吃了一頓晚飯,然後專心繼續他的繪畫。
睡覺前,他離開畫室,竟然覺得很平靜,甚至有膽量重新打開那封告白信,以更沉靜的态度去審視它。
沒有了狂亂的精神幹擾,世界一下子變得截然不同。
他開始感到疑問:為什麽前天的自己對告白信做出了這麽激烈的反應?
為什麽沈冰在餐廳表白讓他覺得如此害怕?
不過是一封有點奇特的信而已,沈冰也只是二十幾年來向他表白的人中的一位。
沈暮雲揉了揉眉心,總覺得自己确診絕症後腦子越來越亂了。
他猶豫幾秒,下定決心把告白信塞進碎紙機中,然後轉身走向藥櫃,從裏面拿出沈甲給他開的桃子味泡騰片。
雖然是安慰劑,但上次喝完後他睡得很沉,或許其中有鎮定的成分,對現在的他來說是個不錯的選擇。
沈暮雲按要求用溫開水沖了藥。
淡淡的桃子橙粉色在杯子裏蔓延,散發出好聞的桃子汁香氣,讓人忍不住感到口渴。
沈暮雲已經完全忘記上一次的慘烈經歷,所以也沒能發現——在不同的精神狀況下,藥竟然呈現出了不同的顏色和氣味。
他遲鈍的大腦沒有産生任何疑慮,甚至稱得上心情愉快地将液體一飲而盡。
唔。
味道還不錯。
這是他的第一反應。
但随着液體流進胃部,很快,他的整個腹腔都熱得像燒起來了,肚子裏仿佛孕育出了什麽東西,正把五髒六腑攪和成漿糊。
前後不到三十秒,他臉色驟變,粗重地喘息着,頭暈眼花倒在床上,用手緊緊捂住胃部,好不容易鎮定的精神迅速變得恍惚。
太難受。
要死了,要死……血好像在沸騰!
沈暮雲痙攣着把自己蜷縮成一個球,冷汗浸透全身,瞳孔瘋狂顫抖,嘴裏無意識地喃喃喊着沈甲的名字,渴望遠在幾十公裏外的醫生能緩解他的痛苦。
而房間裏似乎真的另一個人的存在,聽到他的呢喃後開始回應他的祈求。
沈暮雲已經什麽都不知道了,只是重複性地念着醫生的名字,很快就有冰涼的手貼上他的額頭,那張蠱惑人心的玫瑰色嘴唇似乎就在他的眼前晃着,一張一合,微笑着問:“寶貝,哪裏難受?”
“肚子……肚子好熱,裏面有什麽東西……”
柔軟的嘴唇落在了他汗涔涔的臉頰。
“忍一忍,雲雲,馬上就好了,治病總會伴随稍許痛苦,”那聲音說,“睡一覺,夢裏面什麽都會好起來。”
“……真的會好起來嗎?”
“當然,我的寶貝,一切都會變好。”
沈暮雲喘息着,精神稍稍鎮定。
“真乖,雲雲,”醫生又說,“我愛你。”
“不……”他用力皺起眉。
“別拒絕,親愛的。我愛你,我的每一個細胞都愛你,甚至整個宇宙都在向你釋放愛意,你能感覺到嗎?”醫生的手掌遮住了他的瞳孔,語氣極為篤定,“快快安睡吧,今晚我在夢裏築建了新的愛巢。晚安。”
沈暮雲伸手去抓,想抓住醫生的手臂,卻抓了個空。
明明什麽都沒有,可他的視野卻一片漆黑,仿佛真的被冰涼的手掌遮住了。
沈暮雲茫然兩秒,又迅速陷入更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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