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演

第10章 演

和第一次服藥的情況相同。

沈暮雲睡得極好,醒來後完全忘了夢境的內容,只覺得難得的精力充沛,頭不暈,耳不鳴,像常年貧血的患者一夜之間得到了血液的滋潤。

洗了熱水澡後,他赤身站在鏡子前,習慣性地再次檢查青斑的情況。

青斑依然在擴散,但顏色進一步變淡了,蒼白的臉上罕見出現了血色,嘴唇也終于帶上健康的紅潤。

充足睡眠果然是最好的藥品,沈暮雲想。

他心情愉快地換上衣服,從櫃子裏選出今天要用的顏料管,準備一整天都待在畫室裏,給他的新畫作鋪完底色。

剛拉開卧室門,樓下傳來了熟悉的含笑聲音。

”喲,起這麽早?我還以為要等你等到十點呢。”

沈暮雲一怔,低頭看向客廳,居然看到了他那位忙到不見人影的大哥梁和玉。

真奇怪。他第一反應是感到異樣。

昨天才聽見沈乙在客廳裏提起梁和玉的事,今天他的大哥兼好友便忽然從國外出現在他的眼前。

真奇怪……

沈暮雲帶着一點迷茫,總覺得眼前一幕不太真實,不确定地低聲問:”大哥,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不是說今年都在A國忙上市的事,要年底來能回國嗎?“

梁和玉遠遠朝他張開手臂,等沈暮雲走到身前,給了他一個緊密的擁抱。

沈暮雲用力拍了拍大哥的肩膀,感覺到了他溫熱的體溫,聽到了他有力的心跳,心中終于稍稍安定。

他悄悄松了一口氣。

“上次你給我發那個莫名其妙的短信後,我一直擔心你的精神狀況,所以趁周末飛回來看看。”梁和玉道,“怎麽瘦這麽多?摸了一手骨頭。”

沈暮雲:“你也瘦了,媽媽給你的工作是不是太多?”

梁和玉無奈地笑了起來:“就會轉移話題……算了,先吃早飯,邊吃邊聊。”

梁和玉替他拉開椅子,讓阿姨上早餐,然後在對面坐下。他年長沈暮雲三歲,身材挺拔高大,五官立體英俊,是北方人的大氣長相,這幾年在沈淩山的公司歷練之後更帶上了成熟的上位者氣質,但看沈暮雲吃飯的時候,神色間依然流露出看自家幺弟的慈愛之色。

“多吃點,”梁和玉不停給他夾菜,“吃得好才能身體好,上次我聽一個專家說,精神上的疾病也可能跟營養不良有關系的。”

沈暮雲不得不反複擋他的筷子,在第五次表示自己真的吃不下這麽多之後,梁和玉才終于放過了他堆積成山的碗。

“小姨和我媽媽知道你回來了嗎?”沈暮雲試圖轉移話題,“小姨挺想你的。”

梁和玉道:“沒告訴她們,反正明天就回去了,不想麻煩她們各種張羅。”

沈暮雲:“這麽急回去?”

“嗯,說了回來看看你,”梁和玉打量着弟弟的氣色,“聽姨說,你這段時間有點奇怪,居然開始畫人像了?”

沈暮雲筷子一頓,并沒有隐瞞自己的好友兼大哥,點點頭:“嗯,我想最後認真地畫一次人物。”

梁和玉:“畫的誰?”

沈暮雲沉默了片刻,嘴唇張了一下,但最終沒能将那個名字說出來,似乎有什麽東西堵在喉嚨裏阻止他順利地将音節發下去。

幾秒後,他道:“等會吃完帶你去看看。”

“好。”梁和玉又忍不住給他夾了一個煎蛋,“上次的短信又是怎麽回事?”

沈暮雲不擅長撒謊,又不想讓大哥過分擔心,只能無法招架地繼續轉移話題:“你是下飛機直接過來的嗎?先去洗個澡換個衣服吧,西裝穿着不舒服。”

這個提議讓梁和玉臉上飛速閃過難以辨認的微妙神色,像是在一張完美的面具上忽然出現了裂痕。他沉默半秒,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正裝,然後略顯誇張地重新勾起笑容,道:“也行。我去你房間洗?”

沈暮雲點點頭:“好。”

梁和玉喝完杯子裏的咖啡,站起身,又叮囑了幾句好好吃飯,在沈暮雲的注視下轉身上了樓。

在背過身的那一剎那,沈暮雲沒有能看到,“梁和玉”臉上所有屬于人類的的生動表情都消失不見,整張臉變得像人偶一樣冷漠,棕色的瞳孔裏逐漸浮現出詭異的暗綠色。

他保持着提拔的身姿,不急不緩走向二樓。

越靠近那間熟悉的卧室門,他眼中的深綠便越濃,似乎正對接下來的事感到極度興奮。

骨節分明地手握住了門把手。

沈暮雲忽然想起什麽,在樓下補充了一句:“對了,家居服我放在衣櫃的右側,都是幹淨的。”

梁和玉臉上閃過極為明顯的妒色,嘴唇危險地抿了一下。

但轉頭之時,他又變成了沈暮雲再熟悉不過的大哥,沒有流露出任何破綻,笑道:“知道了。”

“咔噠”一聲。

門輕輕合上。

比人類敏銳上萬倍的嗅覺系統已經迅速從空氣中捕捉到了沈暮雲的味道,“梁和玉”端正的五官間浮現出與他氣質截然不同的瘋狂神情。

他大步走向木床,手臂化為銀色的、長滿絨毛的觸手,如蛇般迅速蹿入還來不及整理的被子中,張開所有鱗片,一邊沉醉地汲取熟悉的氣息,一邊釋放出屬于自己的信息素,染滿整個私密空間。

屬于怪物的神經系統在飛速解析愛人留下的每一道氣味訊息,如果用人類的語言做轉化,在祂的嗅覺之中,沈暮雲聞起來像一朵綻放在黎明的栀子花,淡而清雅,帶着夜色留下的憂郁氣息,脆弱又楚楚動人,必須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去溫柔對待,以免讓清晨的朝露壓垮了它柔弱的花枝。

這樣的“柔弱”讓祂無法克制興奮。

人類形态迅速融化,“梁和玉”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恐怖軀幹,龐大到幾乎占據起全部的卧室空間。觸手們瘋狂湧向浴缸、衣櫃、陽臺……以及所有留下了沈暮雲氣息的角落。

如此駭人的畫面足足持續十分鐘。

直到整間卧室都彌漫起甜膩的味道,遮住了所有其餘氣息。怪物終于心滿意足地重新變回“梁和玉”的模樣。

祂走進卧室,像今早的沈暮雲一樣站在鏡子前,上上下下打量這張新的人皮。

“寶貝和他擁抱了。”

鏡子裏的“梁和玉”開口說話,發出的卻是屬于沈甲的華麗嗓音。

“還清楚地記得他的胖瘦,”這一句又變成了沈乙低沉的語調。

“甚至願意讓他用他的浴室、穿他的睡衣。”沈冰的聲音因為嫉妒而微微發抖,在空曠的浴室略顯尖銳。

很快,詭異變聲體又集體陷入了沉默。

“梁和玉”湊近鏡子,幾乎和裏面的自己鼻尖相貼,手指還保留着觸手的習慣,以奇怪的姿勢爬到臉上,一寸一寸撫摸骨相。

“……這張臉也不過平平……但也許是親人之間的感情,我看了新的心理學書籍,上面說人類的感情很複雜。”再開口時,聲音變得很年輕,聽起來磁性而充滿活力。

“哼,”沈冰的聲音冷笑,“可他們沒有血緣。親情,在人類的字典上指的是血緣關系的人之間存在的感情。”

“不能如此斷然地判斷,”沈乙的聲音用冷靜的語氣自我安慰,“在情感上,人類遠比想象的要複雜。”

“說這些都沒用,不如好好使用這張人皮,”沈甲的聲音厭倦地拖出長長尾音,“看看樓上的畫,或許畫裏才是雲雲真正暗戀的人。”

這句話說完,鏡子裏的人重新陷入安靜,英俊的臉極為可怖地扭曲了起來,仿佛在看不見的地方被嫉妒的火海炙烤着靈魂。

畫。

明明,在過去的二十年間,沈暮雲所有的畫都與祂有關。

可現在卻有別的人能占領他的畫筆。

梁和玉沉默地走進浴室,像真正的人類那樣開始清洗軀體,連空氣都受到他的情緒影響,變得悶熱又緊繃。

很快,他洗完澡,從衣櫃裏選出沈暮雲最常穿的那套居家服,将臉埋進其中,用人類的鼻腔深深吸氣——

再拉開房門時,他又變回了完美無缺的“大哥”。

沈暮雲早就吃完了早飯,似乎等待已久,正百無聊賴地在客廳裏整理畫桶裏的筆和顏料。

“走吧,”梁和玉帶着笑意,頭發微微潮濕,站在二樓過道不動聲色地注視着沈暮雲頭頂的發旋,“帶我去看看你的畫。”

沈暮雲擡起頭,也跟着露出一點笑意:“你洗得太久了,我還以為你在浴缸裏睡着了。”

梁和玉順着樓梯往下,沈暮雲沿着臺階往上。

他們由遠及近,最終彙聚到一起。梁和玉很自然地從他手裏接過畫桶,道:“在浴缸裏睡着是你才會做的事情。”

沈暮雲想起不久前在沈乙家的失态,一時竟沒法否認。

兩人并肩走到畫室。

畫室在頂樓,足足有整個客廳那麽大,層高也最充裕,可以讓沈暮雲放下3米高的巨大畫框。一推開門,各種各樣色彩沖突力極強的油畫滿目玲琅,地上在日積月累中沾滿了顏料,作畫用的木梯很随意地擋在路的最中央,角落裏滿是奇形怪狀的雕塑。

畫室的東側有一整排落地窗,采光極佳。窗戶正對着花園,連玻璃上都濺滿了色彩。窗戶旁邊還擺放了一個大櫃子,櫃子裏上下五層全是獎杯和獎牌,但在滿屋的五彩斑斓裏反而最不起眼。

沈暮雲搬開擋在門口的木梯,道:“好久沒整理了,有些亂。”

“梁和玉”邁進畫室,目光穿過各式各樣的雜物,精準無比地落在了被随意放置于角落的那幅油畫。

油畫被沈暮雲用粗布遮了起來,只露出小半邊,但他依然一眼就認了出來:

畫的是月亮、桂花樹、銀色的怪物和藏在灌木叢中的人。

是他們在餐廳裏談論過的那幅。

梁和玉的嘴角勾起一個微不可查地甜蜜弧度,悄悄眯起眼睛,不動聲色地欣賞了片刻。

沈暮雲沒有察覺到身邊人的異樣神色,他邊清理雜物邊在亂七八糟的房間裏緩慢前進,花了一點時間才整理出一條通往中央畫架的道路。

兩人在房間裏唯一的半成品前停下腳步。

“還只是草圖,我正準備要上底色,”沈暮雲緩慢往肺裏吸了口氣,深深望向炭筆勾勒出來的粗糙輪廓,聲音沉了下來:“我畫得很慢,兩禮拜時間才打出大致結構……每當我站在這裏準備繼續構思時,靈魂的一部分就會被看不見的大手攥住,拖拽我的思路,阻止我繼續進行下去……”

“但我必須要畫完,”沈暮雲又忽然轉變語氣,低聲篤定,“只剩下七個月時間,我必須要把它畫完。”

梁和玉将目光轉向眼前的畫布。

哪怕畫布上只有炭筆留下的簡單痕跡,也依然帶着極為鮮明的“沈暮雲”風格。

似形非形。

自由、張揚、野蠻生長。

用生機勃勃的線條,畫最死氣沉沉、扭曲詭異的內容。

梁和玉只花了兩秒鐘的時間,便認出了這些自由組合的黑白線條在訴說着什麽。

……浴缸、年輕的男人、音樂盒、綁着蝴蝶結的禮物、象征着血的陰影、散落一地的眼球……

認出草圖內容的剎那,“梁和玉”的瞳孔如蛇般收縮成一條縫,裏面閃着幽深的暗綠色情緒。

而等沈暮雲轉頭看過來時,他又瞬間恢複正常,流露出恰到好處的迷茫,微微偏頭,問:“你畫的是什麽?”

沈暮雲沉默。

許久,畫作者本人也流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怔怔望向畫布,呢喃道:“或許……是一些不怎麽可靠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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