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憶
第11章 憶
“記憶?”梁和玉盯住沈暮雲的側臉,“你的意思是,這幅畫是寫實風格的作品?”
沈暮雲的畫作一直以色彩濃烈的意識流風而聞名,從未畫過寫實類,而他們眼前的畫,哪怕只是一個草圖,也能清楚地讓人看出其中的非現實元素。
但沈暮雲點了點頭。
“是的,”他表示肯定。
梁和玉:“所以,你曾親眼看到有人躺在浴缸裏,滿地都是血和眼球?”
沈暮雲飛快将頭轉回來,重新看向梁和玉,眼睛因為驚訝而睜大:“大哥,你能看出來我畫的是什麽?”
梁和玉:“當然。”
有很長一段時間,沈暮雲就這樣用力睜着眼睛,看着梁和玉一動不動,像是第一次認識他。
這樣的目光讓“梁和玉”很快确定了一個信息。
……太心急了,剛才這句話必定露出了破綻。
真正的梁和玉或許是個對畫一竅不通、毫無藝術細胞的傻子。
但他并沒有做出任何彌補的舉動,只是微微垂下眼來,盡量以一個很溫和的、沒有攻擊力的姿勢和沈暮雲對視。
在如此坦然的注視之下,沈暮雲也逐漸迷惑了起來,他微微搖了搖頭,似乎終于想起什麽,得到可以邏輯自洽的答案,開口道:“也是……那天你也在。你是不是也跟我看到了一樣的畫面?”
梁和玉:“……”
僞裝出來的臉頰抽搐了一下,他避開正面的回答,把手掌放在沈暮雲的肩頭,道:“我不确定,雖然勉強看出來一些,但畢竟只是草圖。能跟我講講你到底要畫什麽嗎?”
沈暮雲再次看向畫布,看了很久。
随後,他吸了口氣,從畫桶裏抽出一支幹淨的筆刷,指向畫裏的內容。
“你說的沒錯,是浴缸、血和眼球。”他開口道。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亮,天空裏看不到一片雲,時間應該是晚上十一點,”他用畫筆指着右上角的窗戶結構,再一點點往下,“我因為過分的興奮而無法入睡,上了床不久又悄悄跑出來,想給爸爸看我新收到的禮物,”筆刷停留在左下角散落的蝴蝶結和八音盒,“但哪裏都找不到爸爸,媽媽又因為臨時的工作緊急出差。我跑遍樓上樓下,最後在不常用的客房的浴室裏聽到了水聲。”
一段時間的停頓,筆刷抖了幾下,終于開始繼續移動,停留在浴缸的位置。
“我拉開門,看到爸爸躺在浴缸裏,手腕垂在水中,被牙齒咬到能看見骨頭,血流得到處都是……”筆刷停頓的時間越來越長,沈暮雲仍然直勾勾地盯着畫布,但焦距卻是渙散的,似乎透過畫布看到了別的什麽東西。
“……我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但隐隐知道眼前這一幕是極為可怕的事情,所以被吓呆住了,只能一動不動地站着看,而看着看着,我發現爸爸身上流出來的不是血,而是無數活的眼球,眼球在浴室裏跳來跳去,跳到我身上,還想鑽進我的眼睛裏……”
筆刷最後停留在眼球的結構,因為抖得太厲害,幾乎要擦花了炭筆留下的痕跡。
有那麽一瞬,“梁和玉”從沈暮雲身上察覺到了靈視的波動,人類脆弱的理智似乎已經到了崩潰邊緣。
祂沉默地伸出手,攬住瘋狂發抖的人,想要停止這個因祂開始的話題,可沈暮雲今天罕見的堅強,也許是昨晚剛喝下了第二次藥劑的原因。
他繼續說了下去。
“我不确定我到底要畫什麽,也不确定這段記憶是不是真實,因為我當時發出了尖叫,然後很快昏迷了過去……”他的喉結連續滾動,“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裏,有很多人問我到底看到了什麽,我把這些告訴他們,可他們都不信。媽媽跟我說,當天只有你留宿在家裏,是你第一個發現的我,你推開浴室門的時候,看到我躺在爸爸的懷裏,爸爸快要斷掉的手溫柔地放在我的頭頂,另一只手裏還拿着八音盒,八音盒在不停地放生日快樂歌……但我不記得了,我根本不知道為什麽我會躺在浴缸,八音盒也早就在進門的瞬間掉落在地上。”
“梁和玉”感覺到懷裏的身體迅速被冷汗浸濕。他把沈暮雲摟得更緊,手掌扣住他的後腦勺,讓他可以将臉完全埋進自己的肩膀處。
祂并不知曉這件事,懷裏人一定将它埋得極深,因為在過去整整二十年的夢境裏,竟從未出現過相關的畫面。
但祂能夠明白他在說什麽,也能推測出當時的真相。
沈暮雲的父系家族幾乎全部死于自毀,他們遺傳了如出一轍的極高靈視,而對于人類來說,靈視過高只會帶來精神上的災難。
憂郁的幽香從“梁和玉”的體內滲出來,充斥了整個畫室,而畫室裏的兩個生物都對此毫無察覺。
他們中的一個幾乎無法控制僞裝,只想将懷裏的人類用觸手團團裹住,再從鱗片中分泌出具有麻痹效果的粘液,讓哭泣的愛人停止痛苦。而另一個徹底陷在黑暗回憶裏,哪怕現在抱着他的是一只怪物,恐怕也不會有所反應。
祂用冰涼又黏膩的手指擦拭濕漉漉的心上人,聲音逐漸詭異,一部分詞彙脫離了人類語言的範疇,帶着鎮定的力量。
“可憐的寶貝,”祂含含糊糊,像是在說秘語,“人類的眼睛過分脆弱,無法承受來自宇宙的污染,可偏偏又在血脈裏攜帶着遠古的危險密碼,所以總有一小部分人會遺傳到顯性的基因,看到不該看的,聽見不該聽的,并迅速讓自己走向瘋狂……”
“但沒關系,親愛的,不要害怕……”聲音越發含糊不清,一條觸手悄無聲息探出袖口,卷住沈暮雲的左手腕,這裏正是他父親用自己牙齒一口一口咬斷的地方,“這樣的悲劇絕不會發生在你身上,我會保護你,改造你……讓你不再懼怕……”
沈暮雲好像聽到了什麽,又無法用鼓膜分辨。
他感覺到有鱗片從自己的脈搏處滑過,但确定不了是不是幻覺。每次回想起六歲生日時的畫面,他的精神總是會迅速走到癫狂的邊緣。
“噓,噓,”擁抱他的人在用奇怪的東西輕輕拍打他的背,帶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別怕,雲雲,沒有什麽好怕的。”
沈暮雲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心髒,而觸手卷着他的手腕,讓他的掌心牢牢貼近左胸的紅痣,去感受胸腔裏有力的跳動。
“瞧瞧,”蠱惑人心的話吊着他最後的意識,“它跳得多好。”
……
沈暮雲花了很長時間才冷靜下來。
理智完全回籠時,他第一時間低頭去看自己的手腕,卻什麽都沒有發現。
他的大哥站在原來的地方,目光擔憂地注視着他。他們之間不存在黏膩的軟體動物,也沒有濕漉漉的擁抱,更沒有奇怪的安撫之語。
沈暮雲晃了晃腦袋,身體還殘留着脫力感和麻痹感,聲音也依舊緊繃,斷斷續續:“抱歉……我剛才有些跑題了。”
梁和玉看起來也沒有任何異常。
他只是憂心忡忡地問出了很符合他身份和性格的話:“你平時一個人在畫室裏畫這些東西?如果這樣,或許我要找你媽媽談一談。”
“不,不是,”沈暮雲立刻慌亂地辯解,“我只是,不喜歡用語言去描述,畫畫反而會讓我鎮定,甚至讓我感覺這是解脫的一種過程。所以,我必須要在七個月內畫完這幅畫,大哥,我想你會理解我的。”
“梁和玉”深深地注視着他。
“按照你的進度,七個月很難完成,”他說,“如果完不成呢?”
沈暮雲沉默了片刻。
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只能把墜落在地上的刷子撿起來,将它重新放進畫桶裏。
“會完成的,”他自言自語地說,“我是因為不适應寫實派的風格,才畫得比較慢。”
“但是,小雲,執着于你父親的死亡沒有意義,你的精神狀态已經夠糟糕了,不要再讓過去的陰影絆住自己。”
沈暮雲轉過頭來,很認真地看着他,辯駁道:“有很重大的意義。因為我的世界是從那時開始脫軌的,眼球也是我看到的第一件超越現實的事物。自那之後,我感知到的世界開始扭曲,好像覺醒了第二雙看不見的眼睛,精神狀況也越來越差……”
“梁和玉”注視了他很久。
沈暮雲先挪開視線,重新看了畫布片刻,然後走到窗戶邊把窗簾拉起來,準備結束這個話題,先帶大哥離開。
但轉身時,他又聽見“梁和玉”聲音沙啞地低聲問:“雲雲,你相信這個世界有人類無法理解的神秘存在嗎?”
兩人隔得有些遠了,窗簾拉好之後房間裏極為昏暗,梁和玉站在那裏,五官模糊不清,竟莫名給沈暮雲一種極為強烈的陌生感。
他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在這個提問中想起了許多從未對別人訴說的小秘密。
比如,在經歷了父親的死亡後,他精神一度徹底崩潰,六歲那年的冬天曾獨自跑去大雪封鎖的深山,最後又稀裏糊塗地活着回來。
比如,自那之後的二十年,銀色的“大蛇”從未缺席過的他夢境。
比如今年,他的身上忽然出現屍斑,卻并沒有被病痛過分影響……
冥冥之中,或許真的有“神秘存在”在照看他,讓他免于走上親人們的老路。
沈暮雲咬了一下牙,然後用力點了點頭,回答道:“嗯,我相信。”
一片昏暗中,他看看到“梁和玉”露出了笑容。
很奇異的笑,明明出現在再熟悉不過的親人臉上,又仿佛與那張皮肉完全無關。
“梁和玉”跟他說:“我很高興。”
沈暮雲想問為什麽,卻開不了口,心髒莫名地在胸腔裏咚咚直跳。
他看着梁和玉不急不慢地朝自己走來,隐隐好像聞到了一股神秘的幽香。他屏息靜氣,背不知不覺緊緊靠在了窗戶上,直到大哥走到與他咫尺相隔的地方。
梁和玉伸出手,沈暮雲不受控制地閉了一下眼睛。
“嘩啦”。
他身後的窗簾被重新拉開。
他有些茫然地睜眼,看到大哥的臉在陽光下熟悉又溫柔,跟他道:“不要拉窗簾,你需要多曬曬太陽。至于畫畫的事——如果你下定決心要畫完,可以找你的朋友多交流交流,我記得他是寫實派。”
沈暮雲愣了好一會才想到,他指的是他新認識的畫家沈丁。
“一切都會好起來,”梁和玉又說,“祂會照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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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