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丁
第13章 丁
經過一整天的情緒沉澱,再加上昨晚藥物的效果,沈暮雲此時非常平靜,并難得能夠肯定——眼前這一幕是真實的,不是幻覺。
确實有一條狗在鄰居家的陽臺上。
……奇怪。
它到底是怎麽上去的?又靠什麽維持生計?
不過,一旦确定狗真實存在,這些問題似乎都不重要起來,畢竟它的存在本身便是答案。
沈暮雲有些擔憂地皺皺眉,在門口猶豫片刻,最終好奇心占了上風。
他推開玻璃門,走到陽臺上,雙手撐住欄杆,認真地打量起大黑狗。
後者遠遠察覺到他的目光,極為激動地沖到欄杆邊,尾巴搖得像螺旋槳,鼻頭拼命想從鐵欄之間鑽出來。
沈暮雲被它的熱情吓了一跳。
是餓了嗎?
那身結實的肉看上去不像常挨餓的樣子,但鄰居搬出國了,就算真的定期請人照顧,大部分時間它也只能孤獨地待在家裏吧。
這麽想着,沈暮雲心中忍不住生出憐憫。他朝狗子招招手,黑狗開始興奮轉轉圈,然後直接跳起來,将前肢搭在欄杆上,熱切地跟沈暮雲打招呼。
沈暮雲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一笑,對面的狗子似乎誤會了什麽,竟一躍上了欄杆,四條腿平衡力極好地站在圓杆上。
它所在的地方是二樓,但別墅的層高比一般的商品房要高上許多。沈暮雲臉色一變,心高高提起,立刻往前半步,提高音量道:“回去,好狗狗,回去!”
黑狗只是朝他快樂地吐舌頭,甚至在單杆上走了起來。
沈暮雲倒吸冷氣,看到黑狗靈活地小跑到欄杆盡頭,然後毫不猶豫一躍而下,翻身旁邊的低矮桃樹枝丫上,再熟練地沿着樹幹跳到一樓,順着一樓圍牆的低矮狗洞爬到了主路,朝沈暮雲的方向興奮地跑來。
沈暮雲:“……”
他來不及多想,大步下樓去了花園。黑狗已經乖巧地蹲在他家花園的鐵欄外面,不喊不叫,只把尾巴甩得啪啪作響。
沈暮雲從快走變成小跑,打開花園門。
黑狗看上去想撲他,又在前肢擡起的瞬間猶豫半秒,最後還是選擇更矜持的方式,踱步到沈暮雲身邊,用柔順的皮毛用力蹭他的小腿,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咕嚕聲。
沈暮雲半蹲下身,來回打量黑狗的四肢:“有沒有摔傷?”
黑狗像是能聽懂他的話,驕傲地昂起頭,繞着他跑了兩圈,展示自己健壯的身軀。
沈暮雲松了一口氣。
他走到鄰居的別墅前,發現看似固若金湯的圍牆角落有一個小小的洞,被灌木叢完全掩蓋,很難被人發現。
……原來是從這裏出入。
沈暮雲低頭,和黑狗黃澄澄的眼睛對視。
黑狗挨過來,用濕漉漉的舌頭舔了舔他的指尖,然後拿頭拱他的手背。
沈暮雲下意識地繃緊肩膀,後退了半步,又在十幾秒後忍不住笑,主動走回黑狗的身邊。
沒什麽好害怕的,他想。只是一條和他一樣孤獨的乖狗狗。
趁着林姨在三樓打掃衛生,他去廚房弄了一點炖肉,以很放松的姿态蹲在家門口,喂給狗子吃。
黑狗吃得呼嚕呼嚕的,看上去确實餓得不輕。沈暮雲又摸了摸它的頭,從它皮毛裏感覺到了真切的體溫,和頭頂的豔陽一樣朝氣蓬勃。
下輩子投胎當一條狗吧。他又想。
他在路邊随意盤腿坐下,看着黑狗愉快地進食。很快,炖肉吃完了,狗滿足地舔舔嘴,重新靠過來,緊緊貼住沈暮雲的手臂,用黃色瞳孔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在渴求一個擁抱。
坐下來之後,一人一狗幾乎差不多高。
沈暮雲嘗試般的伸出手,攬住黑狗厚實的背。後者立刻開心地吐出舌頭,将腦袋靠在他的左胸處。
“抱歉,上次把你當成了幻覺。”沈暮雲閉上眼,抱着狗曬太陽,“我應該早點給你準備好吃的。”
狗嗚嗚兩聲,隔着布料舔了舔他的紅痣,然後不再動彈,安安靜靜地陪他享受寶貴的靜谧時光。
“真乖……”
沈暮雲微微低頭,在黑狗的前額印下一個吻。
黑狗似乎僵了一下,喉嚨裏發出極為急促的喘息聲,用力貼上沈暮雲的身體,狗臉上綻開了毫無攻擊力的笑容。
……
在某些傳統文化裏,黑狗是忠誠、至陽、驅邪的代名詞。
沈暮雲陪着鄰居家的狗曬了一小時太陽,感覺自己像一床潮濕沉重的被子,終于被曬幹了所有發黴的水分,重新變得輕快、溫暖、蓬松。
或許真的是黑狗幫他驅趕走了看不見的“邪氣”。沈暮雲不可避免地産生了這個念頭。
他站起身,目光溫和地注視着狗,而後者極度克制地回望着他,黃色瞳孔深處藏着永遠不會展示出來的狂熱與興奮,急促的呼吸也掩蓋在天氣炎熱的借口之下。
小動物總是能讓人放松警惕。
沈暮雲沒有察覺到異樣,反而覺得眼前的狗子看上去很聰明、很通人性,于是又伸手摸它的腦袋,自言自語般跟它說:“下次如果肚子餓了,就過來我家找我。”
狗:“汪!”
沈暮雲立刻用食指抵住狗嘴,教育道:“噓……不要叫得太大聲,旁邊還有一戶人家,他們也許會生氣。”
狗用力點頭。
沈暮雲笑,和黑狗握了握手,再以人類的方式鄭重向它道別。狗子像是什麽都懂,就蹲坐在路邊,又用那種專注的、極通人性的視線凝望着沈暮雲,直到他重新回到家裏。
沈暮雲跟廚房裏的林姨說:“阿姨,如果鄰居家的黑狗過來,記得給它喂點好吃的。”
林姨應了一聲,笑道:“就是那條送信的大黑狗嗎?我特別喜歡它,如果它來,我一定喂它。”
沈暮雲:“晚點我會下單一包狗糧,可以混着肉一起喂。”
林姨:“好好,我記着。”
沈暮雲又往門外看了一眼,見大黑狗還蹲在那裏,便朝它最後揮了揮手,然後迫切地大步往三樓走,幾乎稱得上急不可耐。
難以置信——他忽然有了畫畫的靈感。
那幅草圖已經卡了他整整一個禮拜,每次站在畫框前,都會有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捏住他的腦子,榨幹他所有的創作沖動。而今天,他和大哥聊了往事,又遇到了鄰居家的大黑狗,堵塞在腦中的東西似乎突然之間被撬開了一條縫,讓被阻礙的靈感瘋狂往外湧。
沈暮雲呼吸急促,手心冒汗,甚至感覺到額頭在發燙。
他用力推開畫室的門,沖到畫架前,從畫桶裏抽出調色盤和顏料,開始瘋狂調色,然後毫不猶豫地往畫布上塗抹色彩……
……
三樓畫室的燈亮了一整個通宵。
一直到東邊的天泛起蒙蒙的亮,沈暮雲往後退幾步,汗淋淋地放下畫筆,右手因為長時間動作而酸痛不已,雙腿幾乎沉重得無法支撐重量。
他滿手的顏料,癡癡看着眼前的畫,打量着每一塊恰到好處的底色,卻遲遲無法進行更細致的填充。
做記憶的寫實畫,就要把記憶的每一個細節都從墳墓裏挖出來,耐心拆肉解骨,再塞給大腦仔細咀嚼,進行第二次消化……
沈暮雲沒法繼續下去。
他進入了新的瓶頸。
——是一個遠比之前更難的瓶頸。與藝術素養無關,只與他自身有關。
他無法向那座墳墓揮出第一鏟。這麽多年來,他只敢偶爾偷偷往二十年前的生日宴投去一瞥,假裝自己在努力試圖和解。
毫無疑問,這樣的糊弄無法支撐他完成一幅寫實作品。
沈暮雲疲憊地坐在地上,畫筆也跟着掉落與瓷磚上,暗紅色的顏料濺出鮮血般的痕跡。
許久。
他回憶起黑狗的笑容,決定放過自己,偏過頭去不再看畫框,撐着地面爬起身,走到窗戶邊。
時間大概是早晨四五點,朦胧的晨曦穿透朦胧的朝霧,将花園裏的一切襯得如夢境般委婉動人。
沈暮雲此時感到了孤獨。他看向花園中的桂花樹,想起總是讓他恐懼不已的銀色怪物,想起每晚的夢中約會,還有自己為怪物作畫時奇異的滾燙情緒……緊跟着,他又想起沉默體貼的沈乙、溫柔細致的沈甲、熱情活力的沈丁、鄰居家快樂無憂的大黑狗,甚至……甚至還有餐廳裏狂熱告白的沈冰。
這些記憶加深了他的孤獨。
他忍不住伸出雙臂,用力抱住自己,片刻後轉身離開畫室,去卧室泡了個熱熱的澡,希望能趁着天沒亮再睡一會。
或許還能做個美夢呢?
而正準備閉眼的前一秒,床頭櫃上的手機忽然發出滴滴的聲音。
——有人在淩晨四點給他來了信息。
沈暮雲拿過手機,劃開屏幕。來信人居然是沈丁。
沈丁一如既往的話多,字裏行間帶着真摯的活力:
“前輩,我今天靈感非常好,不知不覺中竟然畫到了這個點。我現在站在自己的新作品前,忽然特別特別地想你,想跟你分享一下最近的作畫感悟,如果能得到你的點評就更好了!你身體好些了嗎?如果有時間的話,周四我們能不能見個面?”
沈暮雲安靜地看完了整條信息。
孤獨之後,人總是格外容易被觸動。
他勾起嘴角,想起梁和玉的建議,沒有過多猶豫,回複道:“好,我也想跟你交流下寫實風的作畫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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