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引
第14章 引
沈暮雲遇到沈丁是在一個畫展上。
那是A藝大主辦的新銳畫家展,辦展時,沈暮雲的精神和身體狀況還沒有惡化,仍然在學校裏正常任教,所以以評委的身份出席了畫展,負責抽象主義作品的評選。
抽象主義展區在最裏面,需要穿過整個展廳。沈暮雲當天去得有些晚了,一路急匆匆地往裏趕,卻在古典油畫區被一幅不怎麽起眼的作品吸引了注意力。
作品裏畫的是一瓶快要凋零的鳶尾花,平平無奇的題材,平平無奇的展位,夾在巨幅的古典神話作品之間,一不留神就會被人忽略。
但沈暮雲只是草草掃了一眼,便無法再挪開視線。
作者明顯偏向于寫實風格,形抓得很準,對色彩理解極為細膩,用色有種朦胧的、憂郁的美感,讓畫裏的一切都像蒙上了看不見的委婉的紗,為這束平平無奇的鳶尾花灌注了第二層更具藝術性的生命力。
沈暮雲忍不住在畫前站立了許久,直到創作者本人拍了他的肩膀,用驚喜的語氣問:“您是沈暮雲老師嗎?”
……
再見到沈丁,他一如既往地熱情而充滿活力。
沈暮雲艱難穿過堆滿雜物的畫廊,看到染了一頭藍色頭發的年輕男人盤腿坐在地面,廉價的衣服上沾滿了顏料,正專心致志跟眼前的油畫奮戰。
沈暮雲放輕腳步走過去,發現他在畫肖像。
畫裏的人擁有如雕塑般完美無瑕的側臉,眼睛憂郁,沒什麽血色的嘴唇微微張開,似乎在為眼前的作品驚嘆。
沈暮雲愣了一下。
沈丁畫的內容……是他們初遇的情景。
他的畫工又精進了,筆觸比那日的鳶尾花還要細膩,近看時甚至能看到人物皮膚上的肌理,但這種細膩又和超寫實主義的作品完全不同,介于寫實與非寫實之間,更像是經過大腦記憶處理後的美化版畫面。
明明畫的主角就是沈暮雲,但他看着畫,好像在透過別人的眼睛看自己。
沈丁畫得認真,沈暮雲也看得入神。
兩人一站一坐,安靜地專注于同一件事。
然而,奇怪的是……明明沈丁是背對着他的,看久了之後,沈暮雲有種微妙的感覺,似乎沈丁的後腦勺也長了眼睛,正赤裸地直勾勾望着他,目光極為濃烈,像是有實體的東西,在一寸寸狂熱地舔舐他的皮膚。
沈暮雲喉嚨裏升起幹澀的熱意,不由得往後退了半步,腳踩到木架,發出輕微響動。
沈丁的畫筆一頓,回過頭看到沈暮雲,立刻露出笑容,把畫筆直接丢進桶裏,幾乎是從地上蹦了起來:“前輩!你來了。”
哪有人後腦勺會長眼睛,沈暮雲想,一定是他又産生了亂七八糟的錯覺。
他看着沈丁沒有任何陰霾的笑臉,忍不住感到內疚,抱歉地笑了笑,道:“好久不見。”
離上次見面過去許久,沈丁似乎又長高了。
他已經從A藝大畢業,但沈暮雲依然會在表白牆上看到他的名字,甚至偶爾會在女同學的期末作品裏看到他的畫像。不過,畢業的這幾個月讓沈丁和在校時有了微妙的不同,生活磨掉了他的一部分少年氣,那張英俊的臉逐漸帶上了成熟男性的穩重。
沈暮雲打量他臉上沾的油彩,看着看着,目光又不受控制地移到了他的耳朵上。
沈丁的耳垂長得很好看……不,或許不能用好看來形容,更準确的描述應該是長得恰到好處,飽滿、通透、柔軟,像一塊溫暖的玉雕,讓人聯想起與母性相關的東西。
沈暮雲的喉結動了動,感到口渴。
而那對耳垂在他的注視之下迅速染上了紅色,甚至比臉上沾的油彩還要紅。
沈丁飛快把剛才的畫像藏起來,咳嗽一聲,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臉上的顏料,又低頭看了看身上亂七八糟的衣服,忽然開始磕巴:“暮雲哥,你、你來得這麽早。我以為你要到下午才來。我那個、先去換個衣服,你等我兩分鐘!”
“我看到了,”沈暮雲指了指他藏起來的那幅畫,“畫得很好。”
這句話的效果立竿見影。
老天作證,在五分鐘前,沈丁的皮膚依然白皙細膩,而不像現在這樣紅得像煮熟的蝦。
他死死抓着畫框,磕巴得更厲害:“我只是只是在練手,雲哥,你你知道的,我人像一直畫得不太好,但最近有、有了一點靈感。”
沈丁這麽緊張,搞得沈暮雲也莫名開始拘謹。他的心跳加快了幾拍,沉默幾秒,也跟着咳嗽一聲,道:“沒關系,很榮幸能成為你的創作素材。先去換衣服吧,我等你。”
沈丁扯扯衣服:“好!等會我們詳聊。”
他轉身大步往樓上走,走到一半,又驀地停下腳步。
已經通紅的耳朵變得更紅了一些。
他轉過身來,紅着臉發出邀請:“要不,就來我房間聊?下面連條凳子都沒有。”
沈暮雲往樓上看了一眼。
沈丁剛剛畢業一年,家境不太好,畢業後一窮二白,還是沈暮雲介紹他來了這個畫廊,薪資雖然不高但勝在清閑和包吃包住,所以他平時住在畫廊二樓的隔層,去他的房間要爬那種最傳統的梯子。
沈丁邀請完,自己又覺得過意不去,趕緊補了一句:“沒事,或者我馬上下來,我們去外面……”
沈暮雲道:“好,如果你不介意。”
沈丁愣了一下。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開心,笑容燦爛得極具感染力,仿佛得到了最至高無上的榮耀。
“不介意!”他說,“歡迎前輩。”
梯子已經非常老舊,踩起來還會咯吱作響。沈暮雲因為作畫的原因經常爬上爬下,爬起來很熟練。
一上來便是閣樓。閣樓的天花板雖然低矮,面積卻不算太小,有一室一廳那麽大,帶獨立的衛浴和簡易版廚房,其中一整側的牆都是玻璃,采光很好,一個人生活綽綽有餘。
可以看出來,沈丁花了很多功夫來布置這個小家。
牆上高低錯落挂滿了各式各樣的油畫,木質地板打掃得一塵不染,一米八的大床被陽光照得蓬松又柔軟,床對面是一整面牆的白色幕布,晚上可以關了燈窩在床上看電影。床的旁邊放了雙人的懶人沙發,再旁邊還擺着極具設計感的深紅色酒櫃,酒櫃裏滿目琳琅各色酒瓶……全是空的。
酒櫃旁邊,居然還塞了一個頂天立地式的大書櫃,裏面密密麻麻堆滿了藝術類書籍,和學校圖書館一樣嚴謹地做了分類标簽。
沈暮雲慢慢打量四周。
他很喜歡這裏。
這種低矮的、封閉的、被雜物塞滿的空間讓他感到很安全。晚上在這種地方睡覺,一定能睡得很沉……
“喜歡嗎?”沈丁在他身後問。
沈暮雲回過頭,正對上一雙專注的眼睛。這雙眼睛長得毫無攻擊性,雙眼皮,圓瞳孔,讓他想起鄰居家的大黑狗。
所以,即使沈丁用極為炙熱的目光注視他,他依然感到很放松。
他在房間裏走動一圈,不吝啬自己的誇贊:“非常漂亮的房間,我很喜歡。”
沈丁看上去非常開心,聲音也輕快許多:“想喝牛奶還是橙汁?”
沈暮雲看了眼酒櫃,笑道:“我以為你會請我喝酒。”
沈丁很認真地否決他的提議:“酒不行,你身體不好,不能喝酒。”
“那就橙汁吧。”
沈丁打了個響指,快樂地哼起小調,去廚房給沈暮雲倒來橙汁,道:“我洗個澡,雲哥,你可以随意逛。如果困了,先睡一覺也沒關系。”
沈暮雲點頭:“等你。”
沈丁快步進了浴室,裏面很快響起嘩嘩的水聲。
浴室門是磨砂的。
暖色的燈光從裏面透出來,清晰映出年輕男性極具張力的身體輪廓。沈暮雲喝了一口果汁,無意間瞥到磨砂門,立刻尴尬地挪開視線。
他沒有在別人家閑逛的習慣,只是規規矩矩坐進沙發,一邊等待沈丁洗完澡出來,一邊細細打量牆壁上的畫。
一共十五幅畫,全部是人像油畫,明顯出自沈丁之手。
他雖然說自己不擅長畫人物,但這裏每幅畫都畫得很生動。畫中的人物側着臉,或坐或站,或笑或哭,形象各不相同,卻全部注視着同一個方向。
正是沈暮雲坐下的那個方向。
沈暮雲看着看着,忍不住感到渾身不自在。
不知是不是因為畫得太逼真,他竟覺得這十五幅畫裏的十五雙眼睛都真實存在着,正以畫布做掩飾,朝他光明正大投來偷窺視線,像是要在這裏構建出無形的蜘蛛網……
他不确定自己的精神狀态是否穩定,只能一口喝光杯子裏的橙汁,強迫自己挪開視線。
不能看牆壁,無處可去的視線只好重新落在浴室門上。
水聲嘩嘩,沈丁心情很好,邊洗邊哼着走調的歌,映在門上的影子動作輕快,年輕又生機勃勃。
沈暮雲盯着那道模糊的身影,長長吐出一口氣。
歌聲讓他安心。
或者說,沈丁讓他感到安心。
應該多交點朋友,他想。他欣賞沈丁,他們一定能成為真正的好朋友。
沈暮雲攥緊空杯子,眼也不眨看着那道身影,有些緊張地想着交朋友的步驟,卻遺憾錯過了掩蓋在水聲和歌聲之下更細碎、更詭異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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