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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江寒之看着眼前的帳頂,大口喘着氣,失神的雙目半晌才得以聚焦。
這裏不是北境。
祁燃呢?
他四處看了看,身邊沒有祁燃的影子。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裏完好無損,沒有傷口,沒有疼痛,甚至連北境徹骨的寒冷都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京城夏日特有的悶熱之感。
不對。
江寒之低頭一看,發覺自己不再是那副勁實挺拔的身量,反倒變成了一個瘦削的少年人模樣。
他起身下了榻,快步走到銅鏡邊,便見裏頭的自己只有十二三歲的模樣,唇紅齒白,五官尚未完全長開,棱角還不甚分明,但也能看出四五分他長大後的樣子。
這是怎麽回事?
臨死前做了個夢?
江寒之正茫然之際,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了争吵聲。
“你還有臉說,好端端一個大活人,讓你打得半死!”
“我并未下重手,是他躲閃不急才當胸挨了一腳……”
“洄兒可是你親兒子,你幹脆踹死他得了!”
“我怎麽舍得呢,況且他只是暈過去了,你別擔心。”
這聲音來自一男一女,女子聲音洪亮,理直氣壯,男子則賠着萬分小心,顯然是怕極了與自己争吵的女子。
這場面對于江寒之來說,再熟悉不過,可不就是他那得理不饒人的娘親,和他那懼內的父親嗎?
他上一次聽到這樣的争吵,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自他跟着大軍去了北境,就再也沒聽到過。從前在家裏時,他每每聽到這些吵嚷總覺得不耐煩,如今卻倍感珍惜,心道哪怕是彌留之際做了場夢,也算是上天的眷顧了。
江寒之走上前推開門,門外的兩人立時停止了争吵。
“洄兒?你醒了?”女子原本還咄咄逼人的聲音驟然變得溫柔,她上前拉住江寒之的手關切問道:“胸口還疼不疼?要不要讓人去宮中找個太醫來幫你瞧瞧?”
“娘?”江寒之怔怔看着眼前的女子,眼圈不禁有些泛紅。對方看着三十來歲的模樣,保養得宜,氣質幹練,正是他的娘親無疑。
“看給孩子委屈的!”江母回頭瞪了丈夫一眼,而後又溫柔地看向江寒之,安慰道:“洄兒不委屈,我已經教訓過你爹了。”
“将軍,夫人,二公子的藥煎好了。”此時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厮走過來,手裏端着熱氣騰騰的藥碗。江寒之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小厮是自己的書童小安。
小安自幼便跟在他身邊,比江寒之大了三歲,按理說今年應該二十有三了,但現在看來卻只是少年模樣。
“小安,你盯着洄兒把藥喝了,再讓他好好睡一覺。”江母沖兒子溫柔一笑,拉着江父走遠了些,看那架勢應該是準備繼續朝丈夫“算賬”。
“公子,先喝藥吧。”小安扶着江寒之進屋坐好。
江寒之尚未理清頭緒,怔怔看着小安,只覺十分親切。
小安只當自家公子還是生氣,一邊吹着碗裏的藥一邊哄人:“将軍今日也是在氣頭上才對公子動手。那姓王的小子不管怎麽說好歹是惠妃娘娘的外甥,公子就這麽把人揍了,将軍能不生氣嗎?”
江寒之自幼争強好勝,又是習武之人,沒少幹打架鬥毆的事情。聽小安這麽一說,他約莫就猜到了事情的大概,肯定是他在外頭惹了事,回家被父親教訓了。
“小安,你把黃歷拿給我看一眼。”江寒之說。
小安忙放下藥碗取了黃歷過來。
“永寧十二年,六月初二。”
他這是夢到了七年前?
不對,不像是夢,眼前的這一切太真實了。夏日的悶熱,胸口尚未散去的不适,甚至鼻息間的藥香,以及他的父母和眼前的小安,夢境不會這麽事無巨細。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回到了十三歲的時候?
江寒之正疑惑之際,江父又走了進來。他見桌上的藥尚未動過,親自端過來要喂江寒之。江寒之到底已經活過了二十歲,哪好意思讓父親喂藥,忙接過了一口氣喝光了。
“你從前最不愛喝藥,這次喝得這麽痛快,看來還是心中有氣啊。”江父輕嘆。
“爹。”江寒之怔怔看着父親,眼圈不禁又紅了。
他想,娘親和爹若是知道自己在北境已經死了,定然要傷心不已。
江父卻以為他還在委屈,主動開口道:“為父聽小安說了,是姓王的那小子先出言不遜,你才與他動手。此事不怪你,為父今日不該教訓你,給你賠不是了。”
“爹……”
“咳。”江父一手虛指了指窗外的方向。
江寒之立刻會意,知道母親多半在窗外偷聽,要監督父親的“認錯态度”,于是配合道:“孩兒也有錯,動手時不該打他的臉,應該挑着衣服蓋住的地方揍。”
“噗嗤!”窗外的江母憋不住笑出了聲。
“那今日之事,你不怪爹了吧?”江父松了口氣,起身道:“趕明兒再教你幾招,那麽輕輕一腳你都躲不過,還是得練。”
江父好聲好氣地陪兒子說了會兒話,又叮囑了小安好生照顧着,這才起身離開。
江寒之哪裏有心思休息?
他只唯恐眼前這一切不多時便要消散,只想再多與親人團聚片刻。
江母正在廚房裏和府裏的廚子商量晚飯的配菜,見江寒之過來忙把人招呼到了近前,問:“胸口還疼不?”
“早已好了。”江寒之望着母親,開口道:“娘親,孩兒好想你。”
“傻孩子,今日看來是真委屈着了,等你爹回來我繼續教訓他。”江母說。
“不怪爹,與人動手是我的不是,娘親不要與他生氣。”
“好,不生氣。”江母捏了一塊小酥肉塞到兒子嘴裏。
“大哥呢?”江寒之問。
“今日又不放假,你大哥當然是在當值了。”
江寒之的兄長比他大了五歲,去歲就已經入了羽林衛。
“你今日是怎麽了,突然想起你大哥來了?”
“沒什麽……孩兒只是想着咱們一家人許久未曾團聚過了。”
江母失笑,“你哥要是知道他才回營兩日你就這般惦念,定要感動哭了。”
江寒之強忍着心中的酸澀,心道他們一家人實則已經三年沒有團聚過了。
一整個下午,江寒之都在感激和忐忑中度過。
他感激命運在他死後給了他一次和家人團聚的機會,又擔心自己随時會離開。
直到日頭漸漸偏西,他才意識到,自己或許不會再消失了。
眼下這局面,令他想起了從前看過的某個話本,他懷疑自己可能像話本裏寫的那般,還魂了。
許是上天垂憐他,念及他是戰死沙場,又或許是他上一世積了大德,所以讓他還魂到了十三歲這年,給了他重活一次的機會。
“公子,将軍把人接回來了,讓你去看看呢。”小安朝江寒之道。
“接人?接什麽人?”江寒之不解。
“一早剛說過呢,公子這便忘了?”小安失笑,“将軍那位戍邊的舊識,說是孩子大了想送到京城來讀書,将軍就應承了要把人接到咱們府上。”
“戍邊的舊識?”
“對啊,祁将軍。”
祁将軍……祁燃的父親。
如此說來,小安要帶着他去看的人是,祁燃?
江寒之想起來了。
上一世他十二三歲的時候,祁燃确實來江府暫住過幾日。
嚴格說起來,兩人的“恩怨”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上一世,江寒之與祁燃鬥了一輩子,臨死是對方豁出性命替他收的屍。而他還魂的第一日,祁燃便找上了門,這大概就是話本裏常說的,來讨債的吧?
兜兜轉轉,兩個人又回到了原地。
江寒之苦笑,一時也不知該作何感想。
他快步朝前院行去,剛拐過回廊,遠遠就看到一個少年立在江父身邊。
江寒之怔怔看着那個熟悉的身影,便覺過往一切如北境的風雪般呼嘯而過,将無數紛雜的記憶和細節盡數裹走,最後只餘眼前這一個少年,立在冰雪消融的天地間,與他遙遙相望。
少年看着與江寒之一般年紀,但身量卻比他略大了一號,一看就是自幼習武的架子,一身窄袖的武服,勾勒出勁瘦的身形,依稀能看出幾分長大後的英武模樣。
“公子?”小安提醒道。
江寒之回過神來,慢慢走上前去。
離得近了,他終于得以看清了少年祁燃的臉。一樣的五官輪廓,一樣漆黑如墨的雙眸,一樣盯着人看時不知回避的目光。
上一世意識消散時他看到的那張臉,與眼前的少年漸漸融合,繼而不分彼此。
“你……”江寒之開口,竟是有些失聲。
他想問問祁燃,為什麽要冒死去替自己收屍?明明一直和他作對,明明一直不喜歡他,明明他們連朋友都算不上,為什麽要那麽做?
為了他的屍體去冒那樣的險,值得嗎?
“洄兒,愣着幹什麽?快和你祁燃哥哥打個招呼。”
江父開口,把江寒之忽然拉回了現實中。
他意識到,眼前的祁燃并不是那個和他作對了許多年的死對頭,也不是為他冒死去北羌城樓收屍的同袍……或者說,至少在祁燃看來,這些事情都尚未發生。
他們回到了少年時。
回到了所有恩怨開始之前。
江寒之斂去心底的悲怆和遺憾,朝眼前的少年淡淡一笑:
“我叫江洄。”
既然重逢了,那就重新開始吧。
或者這一次,他可以試着和祁燃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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