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軟禁

2 軟禁

次日無需早朝,宋瀾卻早早醒了,一夜多夢,神思恍惚中覺得膝蓋間腿骨間正冒出絲絲寒意,似寒針入體,痛不堪言。

早兩年的時候他傷了膝蓋,每每遇到陰|雨天便疼得厲害,有時疼得根本下不了床,比觀天象的司天臺還要準一些。

宋瀾張開眸子,先擡頭往窗外看了眼,見天色已明,卻似銀白一片,果然是下雪了。他無聲地嘆了口氣,目光轉回來的時候,卻發覺自己頭頂上的帷帳有些陌生,目光再一轉……發現梅硯倚在他的身邊!

乍驚之下,宋瀾竟不敢出聲,身體仿佛真的在冰天雪地裏凍久了僵住一般,好半天沒緩過神兒來。

見梅硯沒有被他吵醒,宋瀾這才舒了口氣,擡手撫上隐隐作痛的腦穴,竭力回想昨晚的事。

好像是……自己喝多了來着?

然後呢?

少傅勸他不要喝了?

再然後……

沾了酒氣的記憶就好像散在甬巷裏的破碎琉璃珠,任憑如何撿拾,也總是缺了一大把,零落不堪。

他記不清昨夜的事,只知道自己多半是喝多了,可梅硯卻沒把他轟走,而是允他留宿在了癯仙榭。

想到此處,宋瀾心頭一暖,又去看梅硯。

病了幾個月,梅硯似乎消瘦了許多,面頰上的線條變得不再那麽柔和,但那含山的眉目卻未變,宋瀾不覺便伸手撫上了梅硯略有些蒼白的面容。

梅硯耳下那道淺淡的疤映入了眼,數月前梅硯自裁的那一幕便又湧上腦海,宋瀾心中只覺得一陣抽疼,他再度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了觸梅硯脖子上的那道疤。

梅景懷,朕真是恨死你了啊,朕曾掏心掏肺地對你好,可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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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弄朝堂風雲,逼死先帝大逆不道。

可……

宋瀾指尖顫了顫。

可他的少傅又護他至此,不惜自裁謝罪以攬下所有罪名,企圖讓那些不臣之事随着自己的死煙消雲散。他即便再恨,又如何能不守住他的少傅,守住少傅的名聲、守住少傅的清白、守住……少傅的性命。

“少傅,朝中知情的人,朕都讓他們走了,不願意走的,也都閉嘴了。”

那件事、那些事、他們步履維艱的那些年,再也不會有人知道,再也不會大白于世。

梅硯的睫毛顫了顫,似乎是被宋瀾吵到了,宋瀾忙又收回手,自己僵了會兒,他是該小心翼翼地起床梳洗,坐在床邊等梅硯醒過來。還是應該假裝自己不曾醒來,再縮到被子裏裝睡?

宋瀾在寝被裏動了動,決定先試試第一種方案,受了寒氣的膝蓋卻實在太疼,他一時不敢保證自己能不能悄無聲息地掀開被子、起身、越過床邊躺着的梅硯,然後下床。

那,縮回去繼續睡?

就在宋瀾拿不定主意的時候,梅硯竟在睡夢中輕輕翻了翻身子,面朝着宋瀾,離他極近。

那雙含了碎雪的眸子還阖着,卻還是能看清他素白的皮膚、淺淡的薄唇、淺斜的眉毛。

宋瀾想起世人對梅硯的形容:雪胎梅骨,醉玉頹山。

——心頭似斷了一根極為重要的弦。

鼻息間的喘息拂到面上來,溫熱的氣息讓宋瀾又是一怔。

“少傅。”

如同有意回應他一般,梅硯就在宋瀾這聲輕輕的呢喃裏睜開了眼。

那雙眼睛裏溫着碎雪,含着遠山,淡泊着塵世的風霜。

梅硯醒來的第一眼就看着宋瀾窩在自己面前,那一張俊朗的臉上漲着薄紅,淩厲的眸光清透如水,神色竟有兩分窘迫。

梅硯一時也愣了,他不動聲色地轉了身子倚在床頭上,面上沉靜如水,心中卻在努力梳理眼前的情況。

屋裏一時陷入了詭秘的寂靜中。

也不怪兩人相顧無言各顧各地尴尬,他們如今一個是坐擁江山的新帝,一個是軟禁在宮的文臣,有過步履維艱的過往,有過互相扶持的溫存,也有過耳提面命、東風化雨。

萬般可惜,曾經那些雪中偷火一樣的歲月,終究消散在了二人的苦深仇怨與難贖的罪孽之中。

到如今,雲泥異路,不複當初。

一時間諸多想法都在梅硯腦海裏過了個遍,卻只是懊惱一件事:自己昨夜,怎麽就在宋瀾身側睡着了!

竟真的是……依賴了那片刻的溫存。

“你……”

“朕……”

……

“你昨晚喝醉了。”

“朕昨晚喝多了。”

兩句話皆是異口同聲,梅硯心中的波瀾便盡數被他噎住,掀開被子坐在床邊,冷着臉不說話了。

宋瀾抿了抿唇,卻大約猜得透梅硯的心思,他這個少傅什麽都好,就是一旦窘了尬了便喜歡冷着臉發脾氣,這麽多年過去,他們之間發生了許多事,也改變了許多事,唯有梅硯的脾氣與秉性自始至終不曾變過。

既然是為避尴尬,宋瀾便很妥帖地找了個話題。

“少傅,今兒初一,皇叔和子春他們說了要進宮來,朕得過去看看,少傅想見見嗎?”

梅硯心中一動,想了想懷王那張老謀深算的臉,又想了想景陽侯周禾那個大大咧咧的脾氣。

“不見。”

似乎早就料到梅硯會有此言,宋瀾也不意外,既然得了答複,他便掀了被子要起來,腿腳挪動間,面色卻陡然一變。

“嘶——”

梅硯聞聲回過頭來,只見宋瀾額上已經生出了密汗,真是疼到忍不住了,才蹙了眉頭。

宋瀾的膝蓋,是為了梅硯才跪傷的。

梅硯一時不忍,縱使自己心中再怎麽有意疏遠宋瀾,再怎麽想要與過往割裂,可那些血淋淋的傷痕還是擺在眼前,時時刻刻提醒他——眼前這個孩子,曾經不顧一切,不惜舍下性命去護他。

“膝蓋疼?”

梅硯輕聲問出,語氣如舊,含着關切、疼惜、照拂、以及他固有的溫柔。

宋瀾也就是在溫柔的三個字裏恍了一瞬的功夫,梅硯溫熱的手掌已經覆上來,清緩地揉着他的雙膝,一寸又一寸,化去一天霜寒。

宋瀾便擡頭看着梅硯,忽地笑了。

那從來不是個冷冰冰的谪仙,是醉玉頹山的梅景懷,是他溫言笑語的少傅啊。

窗外的雪簌簌地落着,梅硯低頭垂首,細心地替宋瀾揉搓了許久的膝蓋。

兩人都沒有說話,卻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他們的當初。

——

那是許多年前,宋瀾還是那個在東宮裏跋扈恣意的小太子,梅硯也不過二十歲的年紀,卻已經是着紫袍配玉帶的二品大員。

他年紀輕輕卻是宋瀾的少傅,宋瀾自是不服管教,成日在東宮裏不是上樹摸魚就是下水攆狗,然後一身泥濘濕嗒嗒地出現在梅硯的課堂上,要麽把手上髒兮兮的泥漬往梅硯臉上抹,要麽就趁梅硯不注意的時候污去他新寫的文章。

總歸東宮之中日日雞飛狗跳,難有安寧的時候。

梅硯是那種飽讀詩書之輩,年紀輕輕卻吃了一肚子的墨水,他既任了太子少傅一職,即便這位太子殿下再怎麽胡鬧,還是要将肚子裏那些墨水傾囊相授。

奈何宋瀾不喜他,更不吃他這一套,常常今日背了詩文,次日便要提筆将那詩文胡謅一番。

諸如:“舉杯邀明月,明月照溝渠。”

“老夫聊發少年狂,一樹梨花壓海棠。”

更有甚者:“人生在世不稱意,從此君王不早朝。”

……

分明是文壇大家的詩篇,經宋瀾這般“錘煉”一番,當真就變得沒法看了。饒是梅硯這般好修養的人,也忍不住要黑了臉色。

宋瀾瞧着他這般蘭玉之人黑臉,心中便覺得萬分好笑,在旁掐了腰笑、抱了胳膊笑、“略略略”地轉着圈兒笑。

“殿下,伸手。”

梅硯的聲音不溫不火,乍然聽不出什麽情緒,宋瀾那時到底是少年心性,也沒多想,就順勢遞了一只手過去。

“啪!”

一聲脆響,少年呆了。

他看了看梅硯手裏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來的戒尺,又看了看自己紅腫不堪的手掌心,這才覺出疼來,火|辣辣地疼。

“梅景懷,你敢打本宮!”

梅硯收了戒尺,心中火氣略消了幾分,嘴角的笑意才又泛上來,只是仍舊淺淡,看不出有多親切。

“臣既是殿下的少傅,便有管教之責,殿下要是不服,只管告到陛下那裏去。”

宋瀾便只好一口一口地往自己的手心裏吹着涼氣,他自然是不敢把這事兒跟皇帝說,只有把這份委屈咽在肚子裏,用那種惡狠狠的眼神偷偷瞪梅硯,活脫脫是一只可憐巴巴的小狼崽子。

梅硯看在眼裏,雖不說破,心中卻也覺得好笑,他真是想不明白,分明是這狼崽子自己亵渎了大家詩文,他又是如何把自己編排成一個受害者的?

自從天不怕地不怕的狼系太子挨了梅少傅的一戒尺,他的狼脾氣就徹底收不住了。

梅硯一連四五日在東宮學舍獨守空房,他唯一的學生還是沒有露過面,梅少傅這才隐約覺出來,宋瀾這是生自己的氣了。

那天夜裏,梅硯沒有出宮,而是找到了坐在東宮後園湖邊石頭上一個人望着月亮發呆的小狼崽子。

“宋瀾。”

梅硯的聲音傳過來,宋瀾惡狠狠地轉過身子。

“梅景懷,不許直呼本宮的名諱!”

梅硯瞧見那少年稚嫩的臉上僞裝出來的兇狠模樣,忽而就笑了,他待人總有三分疏離,溫和笑意不出本心,那時卻是真覺得宋瀾可愛,笑從本心的。

“你笑什麽!”

宋瀾從湖邊的石頭上一躍而下,落在梅硯面前,墊着腳看比自己高一個頭的少傅。

殊不知他頤指氣使的樣子,從梅硯的視角看過去,正是一個生的鋒芒畢露的少年卷着蓬蓬的丸子頭、瞪着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看自己,唇紅齒白,璞玉渾金。

好可愛。

梅硯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梅!景!懷!”

你敢摸本宮的腦袋!你敢揉本宮的頭發!你敢叫本宮的名字!你敢……

“手還疼麽?”

——打本宮。

“上次打殿下,是臣不對,如有再犯,下次還打。”

梅硯這個人就是這樣,瞧着溫和有禮,做事冷酷無情,一把戒尺打了宋瀾五年,打出了一個坐擁天下的帝王。

那五年,那五年是真好啊。

那五年的東宮裏很熱鬧,雞也跳狗也跳魚也跳馬也跳太子殿下也跳,梅硯總是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吃,周禾總是拎着五湖四海尋來的佳釀與宋瀾偷偷喝酒,梅硯再打,宋瀾再跳。

玩着鬧着,就把那些美好的像夢一樣的過往玩丢了,再也回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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