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序章
1 序章
梅硯用打翻了的花瓶碎片自裁謝罪的時候,宋瀾正在瑤光殿上行登基之禮。
尖嗓的太監破了音,他一時聽不清耳邊衆人說的是什麽,是“陛下登基千秋萬歲”還是“景懷自戕萬古同哀”。
再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跪坐在梅硯的榻前,不知是跑得太急滑倒的,還是心中憂怖跌跪的,雙膝作痛、禮服未換、冠冕未除,他卻已經全然顧不上。
宋瀾慌亂間擡頭,用自己那雙沾了水氣的眸子怔怔盯着榻上的人。
他的少傅梅硯躺在榻上,面色白到透明,一雙含山碎雪的眼睛緊緊阖着,脖頸間裹的紗布将他的傷遮住了大半,卻還是有一道血痕蔓延到面頰上,在耳下留下了刺目的傷疤。
他看起來那樣虛無,只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喚回了宋瀾的神志。
他還沒有死。
他還沒有死。
只這一句話在心中繞了百轉千回,宋瀾終于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瘋狂地喘息,冷汗濕透了浃背,落入眉眼。
“少傅……”
宋瀾跪爬兩步,直到自己的手搭上了梅硯被紗布厚裹的頸,那下面,是滾燙的火,是破開的皮肉,是險些被他梅景懷親手扼殺的鮮活的命。
血色洇出來,刺痛了宋瀾的心。
宋瀾跪在地上,頭上的珠冕搖搖欲墜,他卻只管直直拜落,額頭磕在冰涼的瓷枕地上,一聲悶響。
登基禮已成,九龍袍已着,至尊冕已冠,他早已經是九五之尊的帝王,卻仍如少年時一樣,捧着一顆琉璃心跪在梅硯的面前,求他——
“少傅,你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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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傅,你不要死……”
不知痛徹心扉地呢喃了多少聲,直到窗外的斜陽攀進來,榻上的人終于動了動眼皮。
“青冥……”頓了頓,梅硯想起這是宋瀾登基為帝的日子,便又改了口,不冷不熱地喚了一聲,“陛下。”
宋瀾猛地擡頭,從梅硯薄若琉璃的眸子裏,看見了他的冷漠和疏離。
他還是放不下,他還是想不開,他還是想割斷與自己的一切關系,一個人施然去死。
宋瀾登時便怒了,過往的記憶如潮水一般湧上腦海,甚至還能想起天順十八年的那個晚上,他俯在少傅府的門前,揉得肝腸寸斷。
宋瀾忽而站起來,帝王冠冕上的珠玉搖晃在眼前,那張俊朗的臉一時竟變得模糊起來。
“本宮不許你死!”
——他還是那一年的太子。
“朕,不許你死!”
——他已是如今的帝王。
他的語氣全然不像在命令梅硯,而是在求,大盛朝的帝王在用他手攬天下的威儀,顫巍巍地求一個臣子。
那是他的少傅啊……
梅硯聽得心頭一顫,卻仍死倔着把眼睛閉上,面上看起來不為所動。
宋瀾的眼睛都紅了。
他真是氣得狠了、急切得狠了、束手無措得狠了,竟忽地笑了起來,少年人的張狂與帝王的威儀終于在這一刻盡數顯露出來。
“好,好,朕自己的業障,你要替朕去造,朕自己的殺孽,你要替朕去為,而後你污濁一身去做那地獄的亡魂,留朕一個清清白白名垂千古。少傅、梅硯、梅景懷!你打的好算盤啊!”
他笑夠了,臉上卻忽然落下兩道淚痕,神情也柔軟下來,顯得那樣無助,又那樣委屈。
梅硯看着,竟一時出了神,忽然覺得他這副神情,真真像極了多年前深宮之中那個步履維艱的少年。
那個少年,當初也是這樣把自己藏在兇狠的狼皮下,努力去掩蓋自己柔軟的本質,可惜,屬于他們的年少光景,都已經随着登基禮上的一句“陛下萬歲”而徹底成為了過往。
宋瀾說:“朕不願意,朕的罪不用你來贖,朕的命不用你來抵,你真要死?那也好。”
梅硯周身一僵,仿佛聽到了刀刃出鞘的聲音,再定睛去看時,只見宋瀾的手上多了一把匕首。
“你做什麽?”
這種時候,宋瀾竟笑了,他說:“朕陪着少傅。”
眼看着宋瀾就要用那匕首自戕,梅硯不知哪來的力氣,只掙紮着翻身下床一把将他推倒,原該刺入帝王心髒的匕首終于落在了地上。
“當啷——”
梅硯整個人都脫力了,他重又坐回床上,看着被自己推倒在地的那個男人,才明白自己終究還是舍不得,原來自己堅持了這麽久的防線,竟是宋瀾。
他如同許多年前一樣,伸手揉了揉宋瀾的頭發。
“我不死了,你也不許死。”
不知是在哄,還是在求。
——
梅硯被宋瀾軟禁了八個月。
那日他自裁謝罪,雖被宮人及時發現撿回一條命來,卻到底失血過多,身子一直養不好,宋瀾便将他拘在癯仙榭,甚至不許他出屋門。
癯仙榭本是梅硯從前在宮中留宿的處所,地處清淨,離昭陽宮也遠,宋瀾卻恨不得一日三趟地往此處跑。
梅硯初時病得厲害,有大半日都是昏睡着的,偶爾醒過來看見宋瀾守在自己床前,也不多言語,任憑他喂了湯藥,左右問詢,又說上好一番話才肯離去。
初冬的雪下了兩場,又挨到嚴冬,梅硯的身體才算是恢複了些。
他被拘在此處,也問不出朝堂上有什麽消息,只從宮人的閑談碎語間推測出,宋瀾應是廢黜了許多宮人,又威逼利誘了幾個朝臣辭官。
這位年輕的帝王,在盡自己最大的力氣,去雪藏當年的舊事。
除夕夜的時候,宋瀾應酬完了阖宮上下,又折到癯仙榭來。
帝王神色疲憊,卻還是在梅硯的房門外理好了衣冠,抖落了寒氣,挂着俊朗燦爛的笑意進來。
明晃晃的龍袍在昏黃燈燭的映照下反倒有些看不真切,只那張俊朗英氣的面容一如往常。
“少傅,除夕喜樂,新歲順達。”
梅硯披了件石英色的淺袍,衣領高束,發髻松松挽着,一張臉雪落眉梢,清俊淡然,只耳下有一道淺淡的疤從領緣探出來,不細看,幾乎看不出來。
他正坐在桌案前看一本不知名的書冊,聽見宋瀾進來,也不擡眼,只淡淡回了句:“新歲順達。”
放眼滿朝文武百官,天下百萬生民,敢在帝王面前做此态的也就只有梅硯一人了。好在這兩年來變故頗多,宋瀾早就習慣了他冷淡的态度,聞言也沒說什麽,只是将手裏的東西擱在了梅硯面前。
是兩小壺燒酒,溫白釉色的瓷瓶子,看着可愛。
宋瀾道:“是子春在宮宴上拿來的,說是進貢的新酒,朕嘗了一壺,味道不錯,還想再飲些,能在少傅這兒喝嗎?”
景陽侯周禾,字子春,是宋瀾的表兄。
梅硯原本不想理他,不知怎的,卻還是忍不住勸上一句。
“新酒不如舊,多飲傷身。”
宋瀾聞言竟是愣了好一會兒,他搖搖頭,酒氣有些泛出來,卻還是自顧自地就着那酒壺飲了兩口。果真是新酒傷身更傷神,宋瀾微微有些頭疼,再定睛時,連梅硯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了。
嗤笑一聲:“這麽多年了,朕哪還有什麽……舊酒。”
酒勁兒上來,他舉起酒壺對梅硯空邀,臉上鋒芒盡數收起,只覺柔軟可愛,哪裏還是那殺伐果斷的帝王。
“少傅……”
“你還在怪朕麽……”
梅硯看着趴在桌案上人事不知的宋瀾,無聲地嘆了口氣,終于肯放下手中那不曾翻動過一頁的書卷,走到他身邊站定。
宋瀾生得很好看,鼻梁高挺、眉目似側峰的狼毫勾勒而出,許是因為喝多了酒,唇瓣與面頰都暈上了薄紅,不似往日的淩厲。
倒有幾分像他年少時的模樣了。
他年少時,是怎樣的呢?
——
梅硯升任太子少傅的那一年,宋瀾才十四歲。
分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儲,又值意氣風發的慘綠年華,卻生的一副可憐兮兮的賤模樣,像混進了老虎窩裏的一頭狼崽子。
看似恣意張揚,實則如履薄冰。
一點兒少年郎的樣子都沒有。
——梅硯如是想。
小狼崽子眯着自己那雙微微上挑的眼睛,踮了踮剛到梅硯肩膀的個子,一副我是這家山大王的語氣:“聽說你是新來的學究,叫梅景懷?”
大約從前被宋瀾氣得罷官的那幾個少傅都是些花白頭發的老學究,弱冠年紀的梅硯就令宋瀾詫異了會兒。
“但你瞧着還挺年輕。”
梅硯笑着攏了攏袖子,依着行了君臣之禮,才又淡淡笑道:“殿下該稱臣為少傅。”
宋瀾眯着的眼睛微微松開,仔仔細細打量梅硯。
十四歲的少年深谙世故,已經察覺出來這位看起來和顏悅色的新少傅實則有多麽不好相與。
“少傅就少傅吧。”
梅硯含笑應了。
“對了。”宋瀾仰頭,“本宮看少傅年紀尚輕,勸少傅早日辭官,說不準還能去國子監撈個官兒做,免得以後被本宮氣壞了拂袖而去,只能礙着面子退居山林了。”
梅硯依舊笑得冷淡疏離。
“臣原就是國子監祭酒升任來的。”
宋瀾:“……”
他還記得那年少的太子惡狠狠的眼神,分明在說:行,你平步青雲,你青雲直上,你可真厲害。
舊影與今朝重疊,時光也好似浸滿了不知名的老窖,酒氣漫延開來,洇一室錯亂。
梅硯不想讓宋瀾宿在癯仙榭,便想喚廖華進來将人擡回他的昭陽宮去,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帝王夢中的呢喃。
“少傅……”
“你不要走……”
梅硯募地一怔,腳下的步子也便停住了。
他們之間有太多的過往,五載光陰,數個春秋,從他成為太子少傅的那一天開始,到當初的太子成為如今的帝王,宋瀾曾有太多次放下|身段求他的少傅不要走,那些破碎的畫面沾着淋漓的鮮血,拼湊成一把割人的利刃,刺着梅硯的心。
宋瀾還沉浸在不知名的夢境之中,夢話倒是說得很清楚。
“少傅,是朕沒有保護好你。”
梅硯終于聽懂了他的夢,眉間悄悄渡上一層痛楚,忍着那鑽心的痛折身回來,輕輕撫了撫宋瀾的頭發。
只是撫了撫他的頭發,卻沒有像從前一樣多說一句:我不走。
梅硯的唇邊不覺輕輕帶上了些笑意,他許久不曾笑過了,同樣是久到有些模糊的記憶,微微泛着苦澀。
宋瀾如今已經長得很高了,又醉着酒,梅硯使出好些蠻力才将人攙到床上,又細心地替他除去帝王朝服,摘下金玉珠冕,只剩下年輕的帝王孑然一身,埋首在寝被間。
梅硯亦疲乏,便輕輕倚在了床榻邊,身側那人呼吸勻長,還帶着些淺薄的酒氣。
窗外又落了一場雪,綿綿軟軟飄到屋檐上,他們兩個,終于在久經風雨的塵世中,尋得了片刻的溫存。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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