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舊地

4 舊地

“哎?”

梅硯正要關窗戶,忽然聽見東明這一聲“哎”,便不由地停住了手,他擡頭看過去,心裏有股隐隐的期待。

“參見陛下!”

确是宋瀾來了,同那年一樣,只是他明晃晃的龍袍瞧着晃眼睛,臉上也不再有年少時笑嘻嘻的神情。

他進了屋,自顧自摘了鬥篷,就坐在軟椅上。

梅硯還僵在窗邊,腦子裏都是不久前那個粗|暴的擁吻,竟不知該說些什麽,他不說話,宋瀾也不說話,兩個人就這麽四目相對地看着。

直到宋瀾笑了笑,很識趣地沒提初一早晨的事,只說:“到底是段紙屏的醫術高明,他就來過一趟,少傅的臉色就瞧着好多了。”

梅硯若有所思,這才緩步到他身側坐了,思索着說:“陛下的腿,或可讓紙屏看一看。”

“朕的腿沒得治,不過是風雪天裏疼上一回,少傅何必如此介懷。”

梅硯斂了神色,依稀能聞見宋瀾身上的藥膏氣味,這些天的風雪一場連一場,他只怕沒睡過一個好覺。

“終究是因為臣才跪傷的,若能治一治,那是再好不過,若不能治,也只好等下輩子再還,臣此生是還不清了。”

靜默良久,就在梅硯以為他不會說什麽的時候,宋瀾忽然開口了:“少傅颔下的疤,難道能消得了麽?既消不了,那朕此生也還不清。”

梅硯一愣,只覺得頸間火|辣辣疼。

宋瀾和他一樣,走到今天這一步,手上都不是多麽幹淨,心思都不是多麽純澈,正是因為他知曉宋瀾的過去,所以當初才會一不做二不休,想要自裁把所有的罪孽都攬過來。

誰知他沒死成,宋瀾卻也将當年的事情遮掩得很好,只是留了那道疤,深得像是此生都邁不過去的一道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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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個面損,一個肢殘,相依走過數個嚴冬,卻因為身世、因為殺孽、因為仇怨,終究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從前兩人在一處,談的最多的便是文章與策論,除卻文章策論,便是宋瀾可憐巴巴的訴苦與梅硯溫言細語的勸導。

如今宋瀾做了皇帝,二人之間又隔着一層仇怨與欺瞞,從前說的許多話都用不上了。

他們就這麽僵了會兒,宋瀾忽然看了窗外的寒梅一眼,說:“少傅,朕帶你出去走走吧?”

梅硯一怔,側首去看宋瀾,涼薄的眸底流瀉出一寸光暈。

他已經近一年沒有出過癯仙榭了,累月落鎖的屋門和門外死一般安靜的侍衛成了圈锢他的牢籠,他在這間小小的屋舍裏,一個人養傷、一個人看雪、一個人熬過那些狂風暴雨的夜晚,他一次又一次從鮮血淋漓的噩夢裏醒來,卻尋不到斬斷咽喉的利刃。

他真是……受夠了。

梅硯愣了半晌,默默點了點頭。

出去走走吧。

雪早已經停了,宮道上的積雪卻還沒掃淨,屋檐樓宇,一片潔白。

梅硯披了件厚厚的鬥篷,随在宋瀾身側慢悠悠地走,身後只遠遠跟着廖華與東明。

許是知道梅硯如今不願意見人,宋瀾特意選了僻靜的宮道,一路上只碰見過兩個連頭都不敢擡的宮女。

梅硯擡頭看天。

陰霾着的天,他卻很喜歡,覺得那層雲像自己,被困得結結實實,只有在要下雪的時候才能出來轉轉。

兩個人都這麽慢無目的地走着,彼此都有太多說不出口的話,囿在字裏行間,久而久之,成了不可說的禁忌。

宋瀾的腳步一停,梅硯也頓時停住了。

到東宮了。

這座宮苑,融載了他們曾經最安穩的五年光陰。

年輕的少傅教年少的太子習文授業、年少的太子漸漸放下了所有的戒備,他們用力保護對方,從兩個月的俸銀,到一杯摧人心肝的毒酒,再到後來王朝更疊,改朝換代。

不得聖寵的太子成了九五之尊的帝王,玩弄朝堂的文臣成了困囿一室的囚徒。

到如今,東宮無人住,落雪變塵埃。

“怎麽走到這裏來了。”

梅硯企圖用聽起來相當平靜的聲音來掩飾自己內心的波瀾起伏,他轉身要走,卻被宋瀾拉住了衣袖。

“進去看看吧。”

東宮故景,一如往昔。

宋瀾雖已經遷居昭陽宮,可此處到底是太子宮殿,仍有宮人灑掃伺候,見宋瀾親至,他們不敢多言,忙退了出去。

宋瀾攜着梅硯入內,看着屋裏書案上堆放的書卷,便不動了。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眼前是故人故地,梅硯心中并不舒坦,“有什麽好看的,陛下若不走,那臣……”

他本想說“那臣走了”,卻想起宋瀾對那句話的厭惡,便改了言語,道:“那臣先回去了。”

回他的癯仙榭去。

梅硯轉身便要走,手才碰上門,卻聽宋瀾淡淡出聲:“少傅,你我之間,是不是再也回不到當初了?”

那扇門終究沒有被推開,梅硯施施然收了手,轉過身來。

他清然溫和,一張玉臉卻不見笑意,只注視着那個穿着九龍袍的少年,“往事已矣,陛下既然要讓臣活着,臣只有背着這滔天血罪茍延殘喘,既然如此,怎麽還能回到當初?”

這是他逼死先帝以後,再一次站在臣子的位置上同宋瀾說話。

宋瀾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他走近兩步,同年少時一樣,拽住梅硯的袍袖。

“少傅答應過朕,不會再尋死。”

“是,若非如此,此時臣早登黃泉。”

癯仙榭裏的每一個夜晚,他都看見一條鮮血淋漓的河流,一端站着他自己,另一端站着他的祖父和父親。

梅時庸朝他招手:“景懷啊景懷,你怎麽還不過來?”

他要動,宋瀾就渾身血污地從那條河裏爬出來,流着血淚求他:“少傅,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有些時候,活着真的比死了還要痛,他甚至覺得是自己的罪孽太過深重,所以活該受這樣的苦刑。

宋瀾抓着他袍袖的手又用了兩分力,他的手隔着衣裳,抵上了梅硯的肩膀,将梅硯牢牢箍在懷裏。

少年的身上似乎有一團火,梅硯只覺得自己心裏那團灰燼都要被他燃起來了。

他努力地不去想除夕夜的那個吻,可唇齒間的酥麻還是泛上來,時時刻刻提醒他,身後的這個少年懷藏着怎樣的心思。

他掙紮不得,卻被宋瀾箍得更緊。

“少傅就這麽厭惡朕麽,哪怕在朕的身邊多待一刻,都覺得喘息不得?好好活着不行麽,我們一起爛着吧,梅景懷,我們都不是什麽清白的人,我們一起爛着不好麽?”

梅硯覺得自己的眼眶微微有些發燙,他以為自己早就已經哀莫大于心死了,卻不想宋瀾這兩句話,令他的心有如刀割。

梅硯想逃,宋瀾卻抓着不松手,直到他肩膀上的衣衫被撕裂,窗棂縫隙透進來的寒風帶來一陣涼意。

他們摔在地上,撕扯間不知誰纏着誰。

宋瀾的吻就是在這個時候再度覆上來的,他像一頭偏執暴戾的貪狼,孤身行走在暗林星夜,卻竭力攀過眼前的高山,孤狼見月,月墜巫山。

梅硯笨拙地想要躲開,卻最終徒勞無功,良久,宋瀾才松開他。

他背轉過身子,九龍袍寬大,并不能看出什麽,梅硯卻心知肚明。

宋瀾方才那一吻動了情,即便隔着衣裳,隔着化不開的寒雪,梅硯還是能夠清楚地感覺到他對自己偏執的愛|欲。

梅硯覺得他們都瘋了。

如果說上一次的熱切是令梅硯六神無主難以置信,那麽這一次的偏執,則讓他清楚地意識到,宋瀾固執地将自己拘禁在他的身邊,是在罪惡正罰之外,他所懷藏的私欲。

梅硯将自己的鬥篷拾回來,披到身上的時候,手還是抖的。

他開了門,冷風吹進來,凍得人一個激靈。

那風卷着雪,雪飄到二人的鬓發上,涼氣從頭頂漫到心底,宋瀾剛起身要拉梅硯,卻見廖華慌慌張張跑過來。

他不敢瞧梅硯和宋瀾,只低着頭禀事:“陛下,梅少傅,南曛郡朝這邊過來了。”

宋南曛。

先帝死後,宋瀾軟禁了皇後徐清縱,卻并沒有難為他這個素來得寵的弟弟,梅硯雖不聞外事,卻畢竟在宮裏,知道宋南曛照舊去國子監讀書,平時也還住在宮裏。只是如今東宮無主,不知他為何要過來,莫不是來尋宋瀾的?

梅硯臉色不大好看,被宋瀾鬧了一場,鬥篷下的衣裳還是破的,他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火|辣辣的,怕見了宋南曛會被瞧出什麽。

梅硯正想着要不要找個地方避一避,宋南曛的聲音卻已經傳了過來。

“皇兄,你果然在這裏呢!”

宋南曛已經冒冒失失闖進來了,梅硯此時再想躲避已來不及,只得不動聲色地理了理衣襟,在宋瀾身側站定。

宋南曛今年才十五,長得也稚嫩,此時穿了件紫雲狐大氅,一雙眼睛喜笑盈盈,爛漫至極。他今日途徑此地,瞧見東宮的宮人都守在外頭,便猜測是宋瀾在這兒,本是為着宋瀾來的,此時卻被梅硯吸引去了目光。

“梅……梅少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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