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手足

5 手足

宋南曛是前皇後的親子,他的外祖徐玉璋乃是從前的上柱國,而此人的死與梅硯有些脫不開的幹系。雖說宋南曛并不知情,但梅硯每次見到他,心中都不怎麽好受,聽出來宋南曛是在疑惑他怎會出現在此,他沒多說什麽,只點了點頭算見過。

見梅硯點頭,宋南曛一時有些懵,當初的宮變的許多事至今都不清不楚,他只知道梅硯是病了,又好像是被宋瀾軟禁在宮裏了,只是從沒見過面,如今猛不丁地見着了,卻覺得說不出的古怪。

當年的太子少傅梅景懷手寫天機雲錦詩,身有王昌宋玉氣,待人三分笑意,言談春風杏雨,乃是朝臣殿上一股清流,即便宋南曛年紀小,卻也十分羨慕宋瀾能得此人教習。

可如今一見,他只覺得梅硯變了許多,人似乎瘦了些,性情也冷了些,更奇怪的是,他和皇兄在這兒做什麽?

宋南曛滿肚子的疑問還沒問出口,宋瀾就已經冷眼瞥向他:“你到這兒來做什麽?”

宋南曛見宋瀾一臉陰郁,分明是心情不好,沒問出口的話就都憋在了肚子裏,臉一癟,老老實實答:“來捉雀,東宮如今人少,麻雀多。”

門可羅雀?

宋瀾和梅硯俱一愣,這才注意到他手裏的确拎着兩只麻雀,還撲騰翅膀呢,他們竟都沒發覺。

“雀招你惹你了,你非要捉他們作甚?”

“我……我就是捉來玩的。”

“你盡知道玩,書都溫了?”

“皇,皇兄,這不是過節麽,先生都躲懶在家中吃酒呢,我……我溫書無趣,前幾日去昭陽宮找皇兄,廖華說你腿疼得起不來床,我沒見着皇兄,就想着以前下了雪皇兄會帶着我捉雀的,想捉兩只雀給皇兄解悶。我剛捉了兩只,就看見宮人在外頭守着,猜想是不是皇兄人在東宮,這才進來問候的……”

宋瀾沒好氣,宋南曛便被吓得夠嗆,他這一番話說得顫顫巍巍,卻把一旁梅硯的心說疼了。宋瀾的腿一直是梅硯的心結,前段時間他沒去癯仙榭,他就猜測是連日大雪害得宋瀾腿疼,不想竟到了起不來床的地步了。

宋瀾也沒想到宋南曛一鼓作氣把這些事都說了出來,又不好當着梅硯的面說什麽,只得一會兒惡狠狠地瞪瞪廖華,一會兒氣憤憤地盯着宋南曛,看得兩個人都不敢擡頭。

梅硯見狀,忽嘆了口氣,寬慰:“郡王想見陛下,也不該作難這兩只雀,雀也可憐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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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也可憐吶!

宋瀾同宋南曛這般大的時候,也喜歡扯着東明一起逮麻雀,那時候梅硯也總這麽說,雀也可憐吶。

身若浮萍一樣徘徊在盛京城裏,囚徒一般困囿在皇城宮闕,怎麽不可憐呢。

想到往事,宋瀾的情緒軟和了些,對宋南曛說:“把雀放了就回去溫書,過兩日朕叫你先生進宮來,一同考你的策論。”

宋南曛其實不愛讀書寫策論,但又不敢反駁宋瀾,只得苦哈哈地應着退了下去,最後也沒能想明白梅硯為何在這裏。

宋南曛一走,宋瀾便親自送梅硯回癯仙榭。

二人都揣着心事,宋瀾也沒再有什麽過激的舉動,只是梅硯心裏苦,終是忍不住問:“陛下軟禁了徐清縱,宋南曛卻似不怪你?”

徐玉璋的死他不明真相也就罷了,但徐清縱卻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軟禁的,他對宋瀾卻還如從前一般,不由令人意外。

真是他年少天真,還是在做面子功夫?

宋瀾垂眸:“朕剛登基的時候,他日日都來替徐清縱求情,後來知道求情沒用,就再不提此事,在朕面前也像個沒事人似的,說實話,朕有些看不透他。”

“若是真的看重與陛下的兄弟情分倒還好,就怕他是在收斂鋒芒,賣乖讨巧,不過也不至于,他還小。”

話一出口,梅硯自己就默了,當年他初任宋瀾的少傅時,宋瀾就已經很會工于心計了,那時候他比宋南曛還小些呢。

這皇城裏,從不以年歲論長短。

“這天下哪有什麽兄弟情分,朕也不過是看他乖覺,不願動他罷了。”

梅硯足下一頓,一本正經:“這話不然,臣與自家兄長,關系就很好。”

盡是無情帝王家罷了。

這日梅硯主動與宋瀾說了許多話,言語中多有挂念他的意思,宋瀾便很受用。

當年梅硯喝了先帝賜的毒酒險些殒命的時候,宋瀾就知道自己是大逆不道喜歡梅硯了,本想着熬過那一劫,他就同梅硯把話說開了,好好問一問他的意思。

誰知後來事多,梅硯逼死了先帝,整個大盛都翻天覆地了一場,兩個人就再也做不到推心置腹地說話了。

宋瀾起初将梅硯軟禁在宮裏,本意是想護着他,生怕梅硯再做出那自裁謝罪的事兒,後來梅硯不再一心求死,他卻仍不願意放人,這才發覺是自己的情|欲在作祟。原來即便梅硯騙了他五年,還逼死了他的君父,他還是不能割舍當初的情,他忘不了梅硯對自己的好,忘不了東宮裏溫言笑語的那五年,更做不到把梅硯當成弑君的佞臣。

宋瀾剛登基,朝堂上并不太平,黨同伐異,他的龍位并不穩當,但仍是竭力穩住朝臣,又把梅硯從宮變的事裏摘出來,為此也受了不少言官的罵。

宋瀾如今摸不準自己的心,只想用愛的名義,将梅硯緊緊束縛住。

出去轉了一圈,雖說中途與宋瀾鬧了些不愉快,但梅硯這段日子來的苦悶終于減緩了些,又因着宋南曛的事與宋瀾說了許多話,此時在癯仙榭裏與他相對坐着,倒不那麽苦大仇深了。

宋瀾臉上也含着笑,靜靜聽梅硯說話。

梅硯聲音好聽,像是含着幹淨的雪,透着清然:“徐氏一族是再也起不來了,但徐玉璋活着的時候有不少黨羽,想必枝蔓交錯,并不好拔除,左相孟顏淵更是個難纏的主,陛下若是要處理他們,也得想好萬全之策。”

梅硯遠離朝堂近一年,期間并不能詳盡地知道朝臣殿上的事,卻還是能憑着今日對宋南曛的見聞推出這許多話來,他的謀略之深,遠在旁人的想象之外。

宋瀾垂眸笑了笑,若不是梅硯藏得深,當初的徐玉璋也不會那麽快就垮了,說來自己能高坐這個皇位,全因了梅硯的功勞。

“少傅啊。”

“嗯?”

梅硯說起朝政來便頭頭是道,此時正說到要緊處,聽得宋瀾喚自己,也就下意識應了。語氣雖淡,卻并沒有連日來的冷漠,很像他們從前相處的狀态。

宋瀾一時也有些怔,卻還是說:“少傅如今還願意同朕說這些,朕心裏很感激,朝堂上棘手的事多,朕也有求助于少傅,少傅若是得閑,可多去昭陽宮坐坐,奏折策論一大堆,朕總是看不完,少傅還得多指點。”

梅硯猛地擡頭,一張臉上起了波瀾,全是難以置信。

宋瀾的意思,是許他出門走動,也許他過問朝堂上的事了。

“但少傅的身子還沒養好,朕不放心你回府,就還是住在宮裏,平時身邊也不好離了人,東明雖妥帖,到底年紀小,朕明日再送兩個穩當的人過來。”

梅硯一默,微微點了點頭。

宋瀾對外宣稱他在宮裏養病,把人一關就是小一年,他也曾萬念俱灰過,以為自己這輩子就這麽茍且偷生着罷了,卻不想今天出門逛了一圈,又多嘴論了幾句朝政,竟說動了宋瀾。

他的手上還沾着先帝的血,宋瀾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完全放心他,一言一行有人盯着是常理中事,他得了能出癯仙榭的赦免,心中多少有些歡喜,兩人的關系就這麽緩和了不少。

宋瀾眼瞧着梅硯神色比往日好了太多,便詳裝不在意地抿了口茶水,将那唇潤得發亮,笑道:“不過還有個事兒,這兩回朕在少傅面前沒有遮掩,朕心裏想的什麽,少傅應該很清楚了,少傅要是能摒棄前嫌留在朕身邊,那朕也不會再命人看着你。”

梅硯一張清白的臉頓時漲紅了。

加上這次,已經兩回了,宋瀾舉止無狀、行為孟|浪、言語唐突,他哪能不知道。

自己手把手教出來的孩子,教成了一個斷|袖,梅硯簡直要懷疑是不是自己的教育方式出現了問題。

他面目漲紅,拂袖做怒:“我是個罪臣,陛下要殺要剮都應該,可若是臣罪孽深到要做娈兒來消陛下的氣,那……我……”

他想說自己不如一頭撞死在這兒,卻又想起自己當初口口聲聲答應了宋瀾不會再尋短見,話卡在嗓子裏,就怎麽也說不出來了。

早料到梅硯會有這麽義正言辭的一番話,宋瀾并不意外,今天梅硯肯同他談朝堂上的事,就說明梅硯也并沒有真絕情。

宋瀾親自給梅硯續上茶水,“朕自小敬重少傅,怎麽會讓少傅受那樣的屈辱,罷,是朕着急了,少傅身子不好,別動着氣。”

宋瀾說完這話,便不再看梅硯,知道梅硯這會兒又生氣了,便老老實實告辭離開。

作者有話說: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出自李煜《虞美人》,特此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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