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暑熱
17 暑熱
這難捱的一日終于過去,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來,夜色沉沉中,宮苑裏的石榴花謝了又開,好似不與早熟的芍藥争上一場便決不罷休。
宋瀾兩日一夜不曾歇過,此時早已有些吃不消,他心口還是隐隐作痛,被廖華按着用了些粥飯,吃得也是心不在焉。
今日的事情廖華已經大體知道,也猜得出宋瀾如今是為哪般,便寬慰道:“卑職今天去過癯仙榭了,東明那小子應該是說漏了嘴,梅少傅好像知道陛下去過了。”
宋瀾攪着勺子,微微應了聲。
廖華又道:“梅少傅說前兩天南诏世子捎了些茶葉給他,他嘗着不錯,讓卑職給陛下帶話,說陛下若是也想嘗嘗,可以抽空過去。”
宋瀾這才撂下勺子,“少傅當真是如此說的?”
廖華點頭稱是。
不管是不是因為梅硯知道了那言官李詹一事的內情,總之梅硯如今肯見他,這對宋瀾來說是個天大的好消息了。
他今日知道了梅時庸的舊案,知道是自己的父皇對不起梅硯,心中百感交集,悔恨不已,最怕的便是梅硯不肯見他。
他心裏懷着天大的歉意無處訴說,他只怕梅硯不肯見他。
“少傅肯見朕就好,朕這就去。”
宋瀾說着起身要走,才走了兩步卻覺得一陣眩暈,心口處傳來莫名的疼意。
“陛下?”廖華吓了一跳:“可是近日太過勞神了?不如今天早些歇着,明日再去見梅少傅吧。”
宋瀾撐着廖華的胳膊站直,正要說沒事,開口就覺得喉間腥甜,吐了口血。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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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口血吐得太突然,饒是廖華這種鎮定的人也被吓得夠嗆,待他回過神來,這才發覺宋瀾臉色泛紅,沾着血跡的唇角毫無血色,人已經搖搖欲墜。
廖華不敢耽擱,扶着宋瀾去床上躺着,當即便傳了太醫。
這夜的昭陽宮亂成了一團,天子突染惡疾,此事傳出去恐生事端,廖華便自作主張壓下了此事,只留了穩妥的人在宮裏照料。
六名太醫會診到半夜,才大約确認了宋瀾的病情。
廖華拭了拭宋瀾的額頭,竟是燙得厲害,“太醫,陛下的聖體一向康健,怎麽會突然吐血發熱?”
那老太醫拱了拱手:“看陛下的症狀,倒有些像是暑熱病。”
廖華擰眉:“怎會?如今不過五月,天氣雖熱,但昭陽宮裏常備着冰,宮人服侍的也很是妥當。”
老太醫沉吟,“這病來勢洶洶,又是會過人的,染上便會立時發作,廖總領,陛下莫不是被人過了病氣吧?”
廖華心中隐隐覺得不妥,這老太醫不知內情,他卻知道,今日陛下在外奔波了一天,先是去了懷王府,又是去了……東市。
東市那地兒可亂着呢。
幾個太醫都下去開藥,殿裏的小宮女有些害怕,端水的時候手都是抖的,廖華一把接過去,呵斥道:“這般怕死,還來禦前伺候作甚!”
那宮女“噗通”一聲跪下了。
哭哭啼啼間,宋瀾醒了,啞着聲音笑:“小姑娘呢,兇她們做什麽,廖華,你的脾氣也長了。”
廖華一怔,忙将手裏的水放下,躬身答:“卑職不敢。”
宋瀾燒得厲害,身上沒有力氣,只招了招手讓那小宮女退下去,對廖華說:“朕迷迷糊糊的,但太醫的話都聽見了,你站遠些。”
廖華躬身便跪,半步也沒有退:“卑職不敢,陛下龍體抱恙,卑職不敢不用心侍奉。”
宋瀾知道他忠心,便沒再勸,挪了挪身子,面朝床裏。
“這病應該是在東市染上的,宋南曛那邊問過了麽?”
“卑職方才派人去了,南曛郡入夜便睡下了,身子無礙。”
宋瀾笑了笑:“這小子倒是康泰,比朕能抗病。朕不過在東市待了幾個時辰就染了病,可見東市災民的情況實在不好,你傳朕的旨給子春,要他無論如何都得把東市的病情料理好,必要時,讓段紙屏去搭把手。”
廖華都一一應下,他聽着宋瀾燒得嗓子都啞了,想必身上也不好受,心中頓覺自責,“陛下睡了吧,這些事情景陽侯想必能支應的。”
“嗯。”宋瀾應了,卻沒有要睡的意思,昏昏沉沉又說,“你再去趟癯仙榭,讓少傅出宮去吧,別說朕的病,也別讓他來。朕不見他了,要是就這麽死了,算是給少傅賠罪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有些哽咽,廖華俯身就磕了個頭,“陛下別說這樣的話,不過是暑熱病,并不難治的,太醫已經親自去煎藥了。”
床帳裏的人似乎又應了聲,繼而便不說話了。
廖華在地上跪了片刻,才又起身去看宋瀾,卻見他燒得滿頭是汗,不知是昏着還是睡着,廖華又叫了宮人過來伺候,親自去盯着太醫煎藥,心裏擔憂地厲害。
宋瀾最後那番話并不是杞人憂天,暑熱病症來勢洶洶,又最容易過人,與疫病無異,得了這病的多半是一連數日高熱不退,嚴重時身上還會生疹,許多人燒着燒着便再也醒不過來了。
東市的病情如何尚且不知,但昭陽宮裏昏睡着的卻是大盛的帝王,如何不讓人害怕。
——
廖華第二日便親自去向周禾傳旨,到了景陽侯府卻不見人影,才知道東市的病情也在昨日夜裏突然嚴重起來,今晨染病的已經有數百人,南诏世子沒等着人吩咐就與景陽侯一同去了東市。
高門大戶都買了艾草在家裏燒,那味道綿延不絕,滿城都是。
廖華回宮以後徑直去了癯仙榭,整個大盛人心惶惶,唯有此處依舊清淨雅致,不為外人侵擾,梅硯正坐在院子裏煮茶,見着廖華來了,便請人進去。
“怎麽是你過來,陛下不曾來?”
廖華抿唇,知道梅硯這是在等宋瀾,卻又不好同他說宋瀾病了的事,只得道:“陛下國事繁忙,令卑職來與梅少傅傳話。”
梅硯默了默,似有些失落,卻還是說:“你說便是。”
“陛下說,請梅少傅回少傅府去吧,不必留在宮裏了,朝堂上事情多,陛下也就不來送梅少傅了。”
溫溫款款煮茶的男人愣了會兒,而後才輕輕應了聲:“哦,這樣麽。”
梅硯再怎麽形若谪仙,也終究不是聖人,廖華這話說得沒有因果,他也猜不透宋瀾的意思。
梅硯起初有些不解其意,待廖華走了以後更是困惑,宋瀾是受了什麽刺激不成?若是沒受刺激,怎麽忽然就願意放自己走了?前些時日不是還死活聽不得“走”這個字麽。
那些滔天的恨意,那些被軟禁在宮足足一年的時光,那些床帳之間難以明說的愛|欲……
梅硯越想越覺得頭疼,他聰明一世,卻每每在宋瀾的事情上絆住腳,手足無措。
直到腳邊那壺茶煮沸了,茶水濺出來,落在衣擺上,梅硯才堪堪回過了神,正對上東明二愣子摸不着頭腦的目光。
東明撓了撓自己的頭發,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半晌才問:“呃……主君,那咱們走麽?”
方才廖華的話他都聽見了,陛下好不容易開了恩,他覺得梅硯沒有道理不回家,但這會兒瞧着梅硯的神情,他覺得梅硯似乎有些不想走。
東明沒猜錯,梅硯的确不想走。
他只讓東明将那茶壺收拾了,而後什麽都沒說就進了屋,東明在外百思不得其解,梅硯在裏也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上次因為那言官的事訓斥了宋瀾,還一氣之下搬到了癯仙榭,宋瀾應該還是生着氣的,可他生着氣怎麽會讓自己出宮呢,難道不是應該讓自己去昭陽宮然後……咳。
這是氣糊塗了吧?
梅硯冥思苦想,覺得宋瀾一定是氣糊塗了,理智告訴他這時候應該去昭陽宮一趟,可是那樣會不會有點太下不來臺了?
好像自己舔着要見宋瀾一樣。
有些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梅硯這份面子讓他足足拖了一日,他既沒有出宮,也因着那拉不下來的面子沒有去見宋瀾,而是翻來覆去一個晚上,越想越覺得不安。
這人再怎麽氣壞了,也不能做出這等沒腦子的事兒啊。
——
天還沒亮,終于勉強放下了一點面子的梅硯出現在了昭陽宮外。
宋瀾這暑熱病太駭人,只上次醒過來那一回,而後便一睡不醒,昭陽宮上下都已經急壞了,最着急的便是廖華,他一面要遮掩宋瀾的病情,一面要敷衍那些想要面聖的大臣,還要提防梅硯過來,難免焦頭爛額。
焦頭爛額的結果就是廖華沒有盯着梅硯出宮,所以梅硯到昭陽宮來了。
廖華把人攔在了門外,“梅少傅怎麽還沒有出宮,是還有什麽事兒麽?”
梅硯還沒發覺他的異常,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我想見見陛下。”
“陛下國事繁忙,說不見您了。”
“他可是還在因為上次的事情生氣?”梅硯嘆了口氣,“那言官的事情是我不曾查明,說的話也重了些,我……想見見他。”
廖華一聽這話,只覺得鼻腔發酸,陛下與梅少傅冷戰了這麽些天,幾乎就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他若是能夠聽見梅少傅有這麽道歉的一番言語,不知道心裏能有多高興。
見廖華忽然就沉默了,梅硯心中疑惑更甚。
“廖總領,究竟是怎麽了?”
廖華心中還在掙紮,想着是不是要将宋瀾的病情告知梅硯,轉眼卻聽見屋裏有個小宮女冒冒失失地喚自己。
“廖總領,伺候陛下的小太監暈過去了,恐怕也染上了病,快叫太醫來看看吧。”
廖華知道壞事了,連忙轉頭去看梅硯,“梅少傅……”
梅硯的臉色已經鐵青,說話的時候尾音都是顫的,像是心裏藏着一份恐懼,有些不敢信:“陛下他,染了什麽病?”
廖華再不敢瞞他,長話短說,将東市的疫病和宋瀾染了暑熱病的事告訴了梅硯。
梅硯聽完倒是沒慌,只閉了閉眼睛,說:“我去看看他。”
他越過廖華擡腳要進屋,卻被屋門口兩個侍衛給攔住了,廖華在他面前單膝跪下:“梅少傅,這病會過人,陛下清醒的時候下了聖旨,無論如何您都不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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