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21 朝臣殿上

如此又過去了幾天,到了六月。

天氣一日比一日炎熱,昭陽宮裏置了冰鑒,熏香裏也添了兩葉薄荷,窗外的夏蟬竭盡全力地嘶鳴,從早到晚,晝夜不停。

晨陽高起,從窗戶漏進來,給整個寝宮都渡上了暑氣。

梅硯換了更輕薄的雲紋绉紗袍,領口低矮,那道淺淡的疤又露了出來,卻掩不住周身氣度,端的是雪胎梅骨,醉玉頹山。

他這些日子一直在照顧宋瀾,皇天不負苦心人,宋瀾總算已經不再發熱,雖說人還沒醒,但用段驚覺的話來說:已經不會有性命之憂了。

宋南曛一早來過了一趟,梅硯讓他進來看了一眼,只說宋瀾是連日操勞,得了普通的風寒,需要多休息,宋南曛這才不再鬧騰了。

但棘手的事情永遠處理不完,宋南曛前腳剛走,廖華後腳就進來了。

“梅少傅,大臣們在朝堂上吵起來了。”

梅硯正坐在床邊給宋瀾打扇子,擡了擡眼睛,問:“吵的什麽事?”

“吵着要見陛下!景陽侯已經極力勸阻了,但左相等人還是不依不饒,景陽侯那個脾氣您是知道的,兩句話就和左相吵了起來,眼看就要動手了。”

梅硯一聽就覺得頭疼,周禾那個性子,真的有可能在朝堂上把孟顏淵給揍了。

他想了想,道:“陛下近一月沒有上朝,咱們再怎麽搪塞遮掩,朝堂上也會有人按捺不住,這般拖下去,總不是辦法。”

廖華道:“依卑職之見,不若梅少傅您去一趟。”

“我去?”梅硯忽地笑了笑,有些自嘲,“我這般身份的人,即便外頭的人不知道,可我自己心裏清楚,那座朝臣殿,沒有我的跻身之處。”

他話音才落,廖華就單膝跪了下去,深色恭敬至極:“梅少傅不可妄自菲薄,先前卑職在景陽侯面前說過的話不是假的,陛下的的确确說過,您是他的師長,天下人見您如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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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硯不知道宋瀾查到了自己的身世,他的認知還停留在宋瀾對自己的恨意上,聽了廖華的話便有些詫異:“他是這麽說的?”

廖華點了點頭。

梅硯想起當初在昭陽宮裏,他第一次被宋瀾摔在床上,又想起宋瀾捏着他的下巴喚他“少傅”,臉上不由地紅一陣白一陣,心中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兒。

師長這兩個字太紮人,一遍又一便,在他的心口上紮了兩個鮮血淋漓的窟窿。而他就頂着這麽兩個窟窿,在昭陽宮裏照料了宋瀾數個日夜。夜深無人的時候,他看着宋瀾氣息微弱,就像是能看見宋瀾在死神的刀下苦苦掙紮,他也會心疼,也會落淚,也會像當年的宋瀾一樣,苦苦哀求一個人不要死。

太亂了,他們之間的這些糾纏。

——

梅硯最終還是去了瑤光殿。

年輕的文臣生就一副谪仙之姿,氣度似竹,冷意含梅,像闖入了炎炎夏日的一捧溫雪,從容溫和,不急不躁。

一衆朝臣在朝堂上吵得熱火朝天,不知誰往外看了一眼,然後便結巴了。

“梅……梅景懷?”

衆人看過去,只見梅硯一身紫袍,魚帶玉冠,襯得他一副玉人天姿,從門外款款走進來。

早先就有人說過,太子少傅梅景懷的姿容,比的過九天上的癯仙,有些新上任的官員沒見過,此時便忍不住多打量了會兒,卻見那張清絕的臉上帶着些清疏笑意,腳步未停,人已經走到孟顏淵身邊去。

太子少傅梅景懷見人三分笑意,這也是那傳聞中說的。

梅硯拱了拱手,笑道:“左相,別來無恙。”

孟顏淵還沒反應過來,聽了梅硯寒暄又是一愣,這才回過神來,“梅景懷?你怎麽來了。”

梅硯笑得不冷不淡:“聽說諸位大人在朝堂上吵架,下官沒見過,來瞧瞧熱鬧。”

……

孟顏淵噎了一聲,沒再問這話,又換了個問題:“你的病都好了?”

“托左相的福,早已好了。”

衆人想起梅硯一病多時的事情,又去打量他,才發覺這人比起從前好像是瘦了一些,再有便是……那冷峻的下颔上似乎有一道極淺淡的傷疤。

有人心生狐疑,卻愣是礙着孟顏淵在,沒敢說什麽。

孟顏淵笑了笑:“那梅少傅真是好閑情了,聽說陛下染了風寒,我等都在憂心龍體,你倒是很清閑?”

梅硯一雙杏眼掃過衆人,笑意不減:“哦?當真是在關心陛下的龍體麽。”

不知怎的,他這話分明是笑着說的,嗓音也平淡和緩,卻還是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傳過來,讓人不禁垂了頭。

自然不是關心陛下了,是左相懷疑陛下出了什麽事,吩咐他們一定要把事情鬧大。

朝臣之中周禾底氣最足,見狀不由冷哼一聲,“他們哪裏是關心陛下的龍體,眼看就要逼宮了。”

“景陽侯!這是在朝堂上,你說話不要口無遮攔!”

“你們疑心陛下駕崩的時候怎麽口無遮攔?”

“你……”

眼看着周禾又要與他們吵起來,梅硯“啧”了聲,溫言道:“這有什麽好争論的,子春,權當是諸位大人是真心實意關心陛下便是了。”

周禾又哼了聲,卻果真不再言語,吵了一上午,他嗓子都有些疼了,如今梅硯來了,正好歇一歇。

梅硯又道:“但我還是要同諸位說一句,陛下只是連日操勞,不慎染了風寒,并無大礙,諸位不必太過挂念。”

孟顏淵眯眼看向梅硯,不禁若有所思,道:“若是風寒,何至于不能理政的地步,陛下可是有一個月沒上朝了。”

“折批照舊發下,朝政未有耽擱,就連東市的暑熱病也已經料理妥當,左相還有什麽不滿?”

梅硯這話一出,就有人不假思索地開口:“梅少傅本以為我們不知道,這些日子的折批都是出自你手,莫不是你對陛下做了什麽,想要挾持天子,手攬朝政吧?”

梅硯側首看過去,待認出了說話那人,便不由地笑了笑,雲淡風輕一般,“哦,是蔡大人啊。”

蔡華敬伸長了脖子,大有些傲然:“正是老夫!”

梅硯點點頭:“蔡大人是正六還是從六?也配與我這麽說話麽。”

蔡華敬一張臉頓時紅了,他官職是小了些,但仗着是朝堂上的老臣,又得孟顏淵重用,素來有些威望,如今梅硯一句話,可真是下了他的面子。

偏偏梅硯是二品大員,他還真是有些啞巴吃黃連。

蔡華敬擡眼看了看孟顏淵,心中又定了些,才又道:“下官官職雖小,對我大盛和陛下卻是忠心耿耿,不像梅少傅您,在宮裏一住一年多,就将這朝政把持在了自己手裏。”

梅硯斂起笑意,也不看蔡華敬,只道:

“你們不必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你們心裏想的什麽,我都知道。陛下年少登基,在朝中根基不穩,你們不服他,日日捉帝王的錯處,小小纰漏便要口誅筆伐,可你們又怕陛下雷霆手段,不敢開罪,就到處給他找麻煩,惹亂子。如今陛下忙得焦頭爛額了,染了風寒起不來床了,你們便來數落我的不是。

“諸卿,我朝天子有四跪,天地、鬼神、尊親、師長,我是陛下的少傅,可受天子跪禮,你們想要把髒水往我的身上潑,那是真的不夠格。”

……

這是先帝駕崩以後,梅硯第一次踏足這座朝臣殿。

一年半的時間不算太久,但這段時間裏卻發生了太多事情,先帝“突發惡疾”駕崩,今聖初登皇位,朝臣各懷心思,南诏蠢蠢欲動。

在這樣的境況下,衆人幾乎要忘了,曾經有一個叫做梅景懷的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輕而易舉搬倒了曾經的上柱國徐玉璋,他受宋瀾尊重,受帝王敬仰,是能夠載入史冊的一代名臣。

如今這個人,隔了一年半,再度走入朝堂,他溫言笑語一般說話,卻字字铿锵有力,說得人心頭都顫了一顫。

孟顏淵面色也不好看,卻還是抿了抿唇道:“梅少傅這話,嚴重了吧?”

梅硯回眸看他,冷冷一笑:“是嚴重了,可時局不嚴重麽?東市病情雖控制住了,可災民無米無糧,景陽侯向戶部讨銀子,戶部給了麽?南诏內亂平定,南诏王集結了一批兵馬,兵部問了麽?你們拿着朝廷的俸祿,日日穿着這身官袍招搖過市,百姓見了你們都要跪下來磕頭喊一句‘青天大老爺’,你們就是這樣做這青天的?你們就是這樣盡心盡力為國為民的?”

他這一連數問,徹底堵住了衆人的嘴。

周禾隐在人群裏偷笑,都說陛下是個火爆脾氣不好惹,可梅硯的脾氣更是不能惹,一旦惹了,便會讓人啞口無言,愧意陡生。

就在衆人以為今日這一場鬧劇就要以梅硯“大獲全勝”而告終的時候,孟顏淵再度開了口。

“梅少傅,陛下若真是普通風寒,南诏世子為何要日日進宮來?”

此言一出,原本靜默的朝堂頓時又起喧嚣。

不怪孟顏淵疑心,段驚覺是南诏送來的質子,頻繁出入宮廷本就惹眼,偏偏他那一手醫術出神入化,正和宋瀾生病一事契合上了。

梅硯還沒搭腔,蔡華敬便咄咄相逼:“左相說的對啊,梅少傅總不能說南诏世子是進宮來喝茶下棋的吧?此事您若不說清,我等還是要疑心是不是陛下出了什麽事。”

梅硯已生怒意,才要開口,就聽見廖華的聲音遠遠傳過來:“聖谕到——”

衆人一驚,紛紛讓路請廖華進來,廖華看了梅硯一眼,又看了蔡華敬一眼,笑了笑:“卑職來傳陛下的口谕。陛下說,不過是身體微恙罷了,哪裏勞煩諸位大人這般挂懷,梅少傅的話便是聖旨,諸位是連聖旨也不聽了麽。”

孟顏淵臉色鐵青,問:“廖總領,這真是陛下的話麽?”

“陛下原話就是這般說的,還能有假不成?另外,陛下也猜到了諸位大人會有疑慮,讓卑職帶來此物,請諸位大人一看便知。”

廖華手裏端着的,是一只琉璃國玺。

國玺一出,便意味着廖華今日說的當真是宋瀾的意思,于是再無人敢置喙什麽,一個個灰頭土臉地下了朝。

朝堂上的風雨平息了,外頭的天卻真的下起雨來。

初時淅淅瀝瀝,不多時雷聲轟鳴,繼而暴雨如注。

廖華吩咐了宮人去拿傘,不由地嘆:“暑熱季節便是如此,方才還晴好的天,說下雨就下雨。梅少傅,您臉色似乎不大好?”

“無事。”傘已經取過來,梅硯自己伸手接了,與廖華一同回昭陽宮。

雨聲平白添了人心中的煩亂,梅硯一路都沒說話,直等快到昭陽宮的時候才問廖華:“他醒了麽?”

廖華不敢瞞他,稱是。

他今日帶到瑤光殿的話不是假傳聖旨,手上端着的琉璃國玺也不是擅自取用,而是那昏睡了足足一月的帝王真的醒了。

宋瀾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問梅硯,得知梅硯在瑤光殿以後便吩咐廖華說了那番話。

他其實是想自己去的,但下不了床。

梅硯聽後沒說什麽,又問:“今天是六月初幾?”

廖華不知他為何這麽問,但還是認真地算了算,“是初二。”

“嗯,知道了。”

梅硯點點頭,推門進了昭陽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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