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少傅,雨那樣大

22 少傅,雨那樣大

窗外的雨下個沒完,屋裏也顯得陰沉沉的,梅硯讓宮人将屋裏的冰鑒擡出去,又吩咐了他們去做些膳食。

屋裏一時沒了人,出奇的靜。

梅硯并不着急,将沾了水氣的朝服換下來,又重新束了頭發,這才慢悠悠地撩開了宋瀾的床帳。

他問:“醒了?”

宋瀾這一病一個月,人都捂白了,白皙的面容上全是憔悴的神色,上揚的眼眸沉重地睜不開,那雙黑羽般的睫毛便撲閃撲閃,竭力看向梅硯。

他張了張嘴,半晌卻沒說出什麽話來,最後低低喚了句:“少傅……”

“嗯。”梅硯應了,卻并沒再問詢什麽,只起身去一旁的水盆裏洗了塊帕子,一邊說道,“陛下醒了就好,晚些時候我再請紙屏進宮一趟,看看是否需要換藥方。”

他把手浸在冰冷的水裏,不斷揉搓那塊手帕,心裏面亂極了。

一個月了,他日日都盼着宋瀾醒過來,可真到了這時候,他反而不知道該怎麽面對。

宋瀾那樣恨他,曾茹毛飲血一般将那些過往割開,欺他于龍帳之中,辱他于床笫中間。如今兩個人各自病了一場,各自殚精竭慮了一回,那些恨意又該如何分說?

明明是滔天的恨,卻求你不要死。

明明求你不要死,卻不敢言一個愛字。

那帕子浸在水裏,都快要被揉爛了,梅硯自始至終沒有轉過身看宋瀾一眼,過了許久,他聽見宋瀾沙啞的嗓音傳過來。

“少傅,外面下雨了麽?”

梅硯下意識擡眼往窗外看了一眼,雨勢不僅沒有變小,反而更見瓢潑之态,轟悶的雷聲穿破雨霧,刺耳而來,像是叫嚣着要撕開這黑沉沉的天,要歇斯底裏地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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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下雨了,少傅怕不怕?”

梅硯不知道他是不是燒了一個月,真的把腦子燒壞了,有些好笑:“下雨而已,天氣變換,有什麽好怕的?”

他微微側過身子,見宋瀾已經自己從床上坐起來了,他撐着身子靠在床頭,眼尾微微有些泛紅,看樣子很是艱難。

梅硯生生按捺住過去扶他一把的想法,仍在原地未動。

宋瀾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蒼白的唇角卻像是有些自嘲,喃喃說:“那麽大的雨,少傅不害怕麽。”

梅硯把頭轉回來,暗暗懷疑宋瀾莫不是真的燒壞了腦子,那晚些時候可要讓段驚覺好好診治一下,若是真的燒壞了腦子,那可……

“噗通”一聲。

梅硯的思路徹底亂了,他将那塊帕子扔在水裏,回頭一看,是宋瀾掙紮着翻身下床,直接給他跪下了。

大盛天子有四跪,這話他不久之前還在朝堂上說過,可真到了這時候,還是被吓了一跳。

“你做什麽,快起來。”

梅硯說着就要去扶他,宋瀾卻往後退了退,眼淚爬了滿臉。他久病初愈,身上實在沒有力氣,就那麽撐着身子,埋首,“砰砰砰”給梅硯磕了三個響頭。

宋瀾這一磕,着實把梅硯磕懵了。

應當不是……真的壞了腦子吧?

梅硯要過去扶宋瀾,卻聽見宋瀾聲聲哽咽。

“那麽大的雨,少傅怎麽會不怕呢,一百三十四條人命,鮮血染了半個盛京城,那一場雨那麽大,卻怎麽也洗刷不淨,你怎麽會不怕呢……”

像是“铮”的一聲,梅硯腦子裏有根弦斷開了。

他的身形僵住,就那麽怔怔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宋瀾,忽然明白了他說的“那場雨”是什麽意思。

“你都……知道了?”

宋瀾還撐在地上,壓根沒有要起身的意思,他長揖為禮,頭發垂到地面,久久未起。他原本還想親口問一問梅硯,問問他的少傅是不是真的就是梅時庸的後人,但他病了一個月,并非全無意識,過往的許多東西反反複複席卷到夢中,他其實已經明白,其實已經确定,其實已經不必再問了。

“朕記得,少傅不喜歡下雨天,也不喜歡打雷。

“有一年朕帶着少傅騎馬淋了雨,少傅宿在東宮,也是一夜未睡。

“少傅,那個時候,你是不想睡,還是不敢睡?

“一旦睡下,會被夢魇纏身麽?

“夢裏,是血泥污濁的那個深秋麽?”

——

天順五年的深秋于梅硯而言,是一個不能提的禁忌。

那一年,他也只有十一歲,是當朝太師梅時庸的孫輩,中書侍郎梅成儒的第二子。

出身名門,家世顯赫,累世官卿,驕門貴子。

他也是那般意氣風發的少年郎,那年秋天剛随着兄長去參加了盛京城的詩會,提筆寫華章,張口成錦繡。

少年當此,風光真是殊絕。

他與兄長梅毓歡歡喜喜打馬而歸,卻見母親唐氏一臉焦灼地等在門口,見到他們回來,連忙讓下人帶他們去收拾了行囊。

唐氏說,要帶他與梅毓去錢塘外祖家一趟。

梅硯那時還問呢,“母親,父親不與我們一同去麽?”

抄家這種禍事,往往快得讓人反應不過來,梅時庸和梅成儒被下獄只是一夜之間的事情,昔日偌大的門庭轉瞬成了罪臣之家,仆從逃的逃躲的躲,字畫絹帛、古籍書冊,都淪為了火海之中的一捧灰塵。

那個時候,唐氏母子三人還沒有走,他們租住在城中一處舊宅,唐氏本以為事情還會有轉機。

而後他們便等來了盛京城的那場秋雨,一百三十四口人被押往刑場,屠刀落下,鮮血橫流。

長街的另一頭,唐氏撐着傘,傘下,梅硯被梅毓攬在懷裏,他的兄長對他說:“景懷,不要害怕。”

梅硯沒有怕。

他站在那場雨裏,看着偌大的盛京城被鮮血染透,看着權勢滔天的皇帝坐在朝臣殿上耀武揚威,看着盛京城的百姓哭天搶地,閉門三月不敢出。

他的骨血都涼透了。

可是自那以後,梅硯再也不能伴着雨聲入眠。

雨一落下來,他都能想起那些鮮紅的血,雷聲一響,他都能看見那柄鋒利的屠刀。

那是他們梅氏一族鞠躬盡瘁的熱血,那是皇帝大手一揮兔死狗烹的刀。

他的夢裏,是天順五年的那個深秋,讓他一夜長成的血海深仇。

十五年了。

宋瀾還跪着,他一連問了梅硯許多問題,梅硯什麽都沒答。

他說:“你先起來。”

“少傅……”

梅硯伸手把他扶起來,指尖卻顫得厲害,宋瀾足下一個踉跄,險些又跪下去,被梅硯用力拉住了。

他将宋瀾扶回到床上,輕聲說:“陛下膝蓋不好,以後不可随意跪了。”

宋瀾像個沒長大的孩子,眼淚止不住地流,想要說些什麽長篇大論,開口卻抽抽噎噎。

他就這麽抽抽噎噎地說,梅硯就那樣安安靜靜地聽。

“那天……少傅哭了是麽,朕第一次看見少傅哭,少傅是為着朕哭的麽?”

梅硯想起來,他說的是自己剛染了暑熱病的時候,梅硯守着他,流了一次淚。

“嗯。”

宋瀾便想要笑,但哭得太厲害,什麽樣的笑容都顯得苦澀,“少傅,朕那個時候剛知道了你的身世,朕想着,這場病一定是上天的報應,朕要是病死了就好了。可是夢裏聽見少傅哭,朕難受極了,說什麽也想醒過來,哄哄你,跟你說不要再哭了。”

梅硯在旁垂眸聽着,依舊沒有說話。

他穿的是一件白青色的輕紗袍,顯得整個人又輕又白,像是随時都會消散的一團雨霧,卻在瓢潑大雨中兀自橫生,孤忍而又決絕。

宋瀾說:“少傅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朕?朕若是早知道,朕就不會……”

梅硯知道他要說什麽,忽然笑了下:“告訴你什麽?”

他起身,透過窗子去看外頭淋漓的雨,十五年來第一次沒了懼意。

“告訴你我是梅氏後人,你的君父冤殺了我家一百多口人,所以我來報仇,我逼死先帝是他罪有應得,我攪弄朝堂,是正道之舉?你不該恨我,不該怨我,應該恭恭敬敬奉我為師長,顫顫巍巍跪在我面前償還父輩的罪?”

宋瀾被他這話噎住了,他嗓音啞得厲害,只覺得心裏疼。

“有什麽好說的呢?”梅硯伸手關了窗戶,雨聲與雷聲都被阻隔在了窗外,果斷而又幹脆,“青冥,有些事情,不是說還就能還清的。我要了徐玉璋和先帝兩條命,可這還不了我梅氏一百三十四口人的命;我任朝中二品高官,可這補償不了我在錢塘隐姓埋名的那七年。反過來說,當初我自裁謝罪,遮掩不了弑君的罪責;我自甘自願委身于你,也平不了與你的殺父之仇。這本就是一筆算不清的爛賬。”

梅硯關了窗戶,心中卻仍是煩亂,不想在屋裏留下去,擡腳就要走。

又被宋瀾喚住了,“少傅,是朕對不起你。”

梅硯腳下一頓,但并沒回頭,他說:“當初在瑤光殿裏,我用刀抵着先帝的脖子,我讓他寫罪己诏,他不寫,咬牙撞上來,這仇我就算是報了。我祖父和父親泉下有知,必不想看到我将這些仇怨遷怒到你身上,天理昭彰,是非善惡,人心自有定論,所以我不要你的平反谕,更不要你的罪己诏。

“青冥,不是你對不起我,是我有愧于你。”

梅硯推門走了,屋裏靜悄悄的,什麽聲音都沒有,顯得那凄厲的雨聲更加吓人。

這樣的暴雨,要下很久吧。

——

又過一些時候,廖華端着一碗面進來,是手扯的面條,雞絲熬的高湯。

“陛下吃些東西吧,這是梅少傅剛從瑤光殿回來的時候吩咐宮人去做的呢。”

宋瀾像是丢了魂一般,怔怔看着廖華手上端的那碗面,過了很久才問:“廖華,今天是什麽日子?”

這問題,梅硯不久前才問過,廖華下意識便答:“六月初二了。”

“哦,原來是六月初二。”

宋瀾聞言笑了笑,伸手接過了筷子,面卻已經有些坨了,筷子還沒提起來,眼淚就已經落在了碗裏。

年少的帝王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他在那場瀕死的夢境裏苦苦熬了一個月,如今終于撐不住了。

他抱着那碗面哭。

眼淚顆顆滾落。

聲聲嗚咽。

廖華聽了很久,在聽清了宋瀾說的是什麽的時候,忽然明白了六月初二是什麽日子。

宋瀾說:“少傅為我取字的時候,還說要親手為我加冠的,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這一天,是宋瀾二十歲的生辰。

作者有話說:

“少年當此,風光真是殊絕。”出自秦觀《念奴嬌·千門風月》,特此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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