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罪己诏

23 罪己诏

梅硯帶着東明回了府。

雨還在下,肆無忌憚地洗刷着這座巍峨的皇城,屋脊樓臺都被沖刷得鮮亮,皇城檐角的琉璃瓦在陰沉沉的天裏閃着炫彩的光。

闊別一年,梅硯終于走出了這座宮殿。

少傅府的下人本就沒有多少,梅硯被軟禁以後又跑了幾個,如今偌大一座府邸,就只剩下幾個積年的老仆,看見梅硯回來,他們簡直不敢相信。

“真是主君回來了?老奴不是在做夢吧。”

梅硯有些心神不定,一時沒答話,東明就笑嘻嘻地沖院子裏的下人說:“主君的病大好了,自然就回來了,你們快去把房間收拾好,主君今日累了,要早些歇下。”

幾個老仆便不再多言,都老老實實下去做事。

梅硯從頭到尾沒說話,待房間收拾妥當就進了屋,一頭紮到床上,竟是睡覺去了。

東明守在屋外,擡頭看看廊外的雨幕,覺得自己見鬼了。

梅硯這一睡,大有睡到天荒地老的架勢,白天也睡夜裏也睡,卻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時候是真的在睡。

他一連幾日不出門,不進宮、不上朝,就差連飯也不吃了。

只是有時候仰面躺在床榻上,呆呆地想着一些往事。

十四歲的宋瀾站在東宮門口墊腳打量他。

十五歲的宋瀾在東宮學舍的書冊裏畫王八。

十六歲的宋瀾撲在他懷裏哭得抽抽搭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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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硯什麽都不說,他這些年的隐忍和苦楚,似乎都在宋瀾那一跪裏消散了似的,他覺得,自己那顆心變得很空。

沒有仇恨,沒有怨怼,沒有委屈。

這是典型的逃避現實的舉措。

如果不是宋瀾的聖旨下到少傅府,梅硯大有可能一直這麽逃避下去。

但就如同他早就知道的,這件事容不得他逃避太久,宋瀾的那道旨意也一定會賜下來。

廖華親自來宣的旨意:

“秉承天谕,天子恭請。再陳前太師梅時庸、中書侍郎梅成儒一案,奚為徐氏亂黨攀誣構陷,皇室又少詳查,致奸臣當道,忠良蒙冤。朕痛思己過,為人天子,賢良受害十五載而不察,朕之丘山。今告天下,梅氏純善,平其冤罪,追封蓋加。

複陳己罪,令請神明,國祚平壤,罪罰有告。”

梅硯跪接了旨意,将那封明晃晃的聖旨拿在手裏,他等了十五年,手卻抖得厲害。

他一直在逃避的,就是這封聖旨。

或者說,他不希望寫下這封替梅家平反诏書和帝王罪己诏的人是宋瀾。

梅家與徐玉璋和先帝的仇怨已經了結了,他不想讓宋瀾來承擔這些後果,人們都說父債子償,但他始終覺得沒道理。天子下罪己,意味着國祚将息,福脈淺薄,朝堂動蕩,天下不平。他不願意看到宋瀾陷入到這樣的泥沼之中。

這便是梅硯自始至終都沒有将自己的身世坦誠相告的原因。

但梅硯太了解宋瀾,他知道那個殺伐果斷的帝王有一顆多麽柔軟的心,只要宋瀾知道了這段前塵往事,無論自己說什麽,他都一定會下罪己。

他在昭陽宮說的那番話,根本就沒有用。

梅硯收了聖旨,擡眼看向自己家的庭院,正是六月酷暑時節,花草萎蔫,前幾日的雨方停,如今天晴氣朗,豔陽高照。

梅硯問廖華:“陛下呢?”

廖華垂眸,語氣有些哽:“在……太廟。”

梅硯沒說話,廖華等了一會兒便要告退,卻忽然聽梅硯問:“他要跪多少時日?”

“……七日。”

朝律便是如此,有罪有罰,即便是天子,只要認罪,便有責罰。宋瀾也是人子,他如今昭告天下稱先帝有罪,便要在太廟裏跪着給祖宗請罪。

廖華以為這次梅硯總該說什麽,卻又是好半天沒聽見答話,他忍不住擡頭,而後便呆住了。

那個待人冷淡、鮮少有真情流露的梅景懷,眼眶已經全紅了。

梅硯哽咽了。

“他怎麽……受得住啊。”

——

梅硯再進宮的時候,是七日後的晚上。

昭陽宮的宮人進進出出,各自忙碌,沒人敢攔梅硯,梅硯比回自己家還要輕車熟路。

他推開門,一股刺鼻的藥氣撲面而來,梅硯毫無防備地吸了一大口,忍不住咳了兩聲。

“少傅?”

梅硯尋聲看過去,宋瀾并沒有和他想象中一樣躺在床上,而是坐在椅子上,挑逗窗戶邊上的一只鹦鹉。

宋瀾笑嘻嘻地,看見梅硯來就更歡喜了,與前些時候跪在地上磕頭的他判若兩人。

“這是子春剛送過來的鹦鹉,會學人說話呢,朕剛剛給他取了個名字,叫‘翡翠’,翡翠,喊一句少傅聽聽,朕教你。”

那鹦鹉很是傲嬌,被宋瀾逗了半天也沒張一次口。

梅硯忍了半天,忽然覺得自己這七天來的夙興夜寐完完全全是多餘的,宋瀾為梅家平了冤,又在太廟裏跪了七天,心裏的苦悶一掃而空,心情顯然很好。

“陛下很高興啊。”

宋瀾很真誠地點了點頭,“朕原本不怎麽高興,但是少傅來看朕,朕就知道少傅不生氣了,故而高興。”

梅硯瞥了那鹦鹉一眼,沒說什麽,朝宋瀾走過去。

“我看看你的腿。”

宋瀾下意識避了避,并不想讓梅硯碰,“沒什麽事,跪在軟墊上的呢。”

梅硯冷冷盯着他看。

宋瀾打了個寒噤,護着膝蓋的手就拿開了。

梅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卷起他的褲腿,卻見兩條小腿已經青紫,他心裏一陣疼,更加放輕了動作,慢慢将褲子卷上去,直到露出膝蓋。

梅硯嘶了一聲。

那雙膝蓋上青紫一片,已經跪出了血,即便上過藥又纏了紗布,還是能看出來腫得厲害。

梅硯輕輕碰了碰那層紗布。

那個動作,與當初的宋瀾在癯仙榭裏碰他頸上的傷是一樣的。

“你又何必……”梅硯心裏百感交集,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想說你又何必讨這份苦頭吃,可他知道宋瀾一心向着自己,一旦知道了梅氏舊案,就不會坐視不理。

梅硯說不出口,宋瀾卻都知道,他笑了笑:

“少傅說那些陳年舊怨不用朕償還,可朕心裏過意不去,如今還了,朕身上疼,但心裏舒坦。”

他頓了頓,臉上的笑意斂起來,又道:“但朕心裏還是有些過意不去,朕逼着少傅與朕做那種事,朕才是那個大逆不道的人。”

梅硯的臉倏地紅了。

依着他本來的脾氣,是想要甩手就走的,但宋瀾那雙膝蓋還晾在自己面前,便怎麽也狠不下心了。

“我說過的,那些事情是我有愧于你,心甘情願,以後不必再提了。”

宋瀾抿了抿唇,“那少傅如今還有愧麽?朕是說,少傅還情願麽,嗯……總之朕,以後還想再提。”

梅硯還蹲着觀察他的膝蓋,他們此刻離得太近,這是一個在安全防線之外的距離。

梅硯還沒反應過來的功夫,宋瀾就低了低頭。

“少傅……”

看着宋瀾那雙飽含着渴慕之情的眼睛,梅硯現在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心軟之下眼巴巴地跑到昭陽宮來探望宋瀾,這個愚蠢的舉動簡直與自投羅網沒有什麽兩樣。

他心裏生氣,下意識就想要站起來,但是宋瀾還伏在他的肩膀上,他一動,宋瀾就仰到了椅背上。

那椅子是木質的,椅背有些粗糙,宋瀾應該是撞到了腦袋,忍不住“嘶”了一聲。

“少傅,你好狠。”

皇帝陛下眨巴着自己的睫毛,黑亮亮的眼睛看着梅硯。

梅硯這個人,冷靜睿智、理智精明,即便是天塌下來也能從容不迫,但每每看到宋瀾這樣的表情就會亂了心神。

這很像當初在他的跟前裝乖巧,賣可憐,眨巴着一說黑曜石一樣的眼睛喊“少傅少傅”的小太子。

他有多久沒見到過這樣的宋瀾了?

梅硯心裏暗暗一驚,他們竟生生錯過了一年半的光景。

而那些因為不肯推心置腹所積壓的滔天恨意,那些因為親族宿怨而增生的難言誤解,就在這一刻,漸漸消失不見了。

宋瀾那一跪,終于還是消解了梅硯十五年來的恨憎愁苦。

“你沒事吧?”梅硯探頭去看宋瀾的腦袋。

宋瀾卻将之一攬,壞笑道:“當然沒事。”

梅硯:“……”

宋瀾的腿動不了,力氣卻很大,他将梅硯擁在懷裏,稍微定了定神,很真誠地發問:“少傅,你還在怪朕麽?”

他們心髒貼合着的地方,有一陣強烈的震動,像是誰緊張了一樣。

宋瀾忽然很害怕,他抿着唇,小心翼翼地等一個答案。

過了良久,梅硯側首看了看宋瀾,只見那少年眼眸垂着,竟有些失落與內疚,似乎聽不到梅硯答話,這份失落就會更加嚴重一般。

他推了推宋瀾,這次沒再用多大的力氣,宋瀾卻也乖覺地把他放開了。

梅硯站直身子,擡手拂了兩下被蹭亂的衣衫,而後開口問:“怪你什麽?”

沒等宋瀾答話,他又繼續說:

“怪你蠢貨一個,記不住十五年前的舊案,還是怪你色|欲熏心,一上|床就走火入魔?”

宋瀾:“……”

這個話題提起來,的确是有些尴尬的,況且梅硯也幾次三番強調過了,之前與宋瀾做那些事的時候他是心甘情願的。但梅硯說這話的意思是,以前的事情大可不必再提了,就當沒發生過,可宋瀾不想,他是真的打心底裏愛死了梅硯。

他不甘心。

宋瀾垂下頭,徹底落寞了:“朕以為,少傅會喜歡的……”

一句話,梅硯的臉再度漲紅了。

他們在這座昭陽宮裏朝夕相伴了半年光陰,不再是未經情|事的少年,有情便會有欲,有愛便會有望。

在此之前,宋瀾一心認定了梅硯是逼死先帝的元兇,他的那份欲裏便填滿了恨意。

所以他揣着各種壞心思,對待梅硯往往以折辱和懲戒為先。

但梅硯不一樣,他說他對宋瀾有愧,是因為他殺了宋瀾的君父,那麽拿掉這份愧疚之後呢?

愛、欲、情、愁,他占的又是哪一樣?

宋瀾很想知道,于是咄咄逼問,不止不休。

梅硯好半天都沒說話,并非是他說不出口,而是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麽說。

雪胎梅骨梅景懷,這并不單單是世人對梅硯外表的誇贊與形容,他這個人,看着溫溫和和,頗通人情世故,其實不然。

朝堂上的梅景懷固然可以手寫天機雲錦詩,可以待人三分笑,可以溫言笑語與人共話,也可以言辭犀利直中要害。

可私下裏的梅硯……梅硯搞不懂什麽是君臣情誼、什麽是愛慕情懷,更不明白要用什麽樣的心情來理解宋瀾口中的這個“喜歡。”

他沒娶妻沒生子,更沒遇見過第二個斷|袖,在眼前人貴胄的身份和他們的師生情分間,他覺得這一切都是空花陽焰,不切實際。

于感情一事上,梅硯實在是個很愚鈍的人。

他一直沒說話,臉卻已經紅透了,他覺得自己上了一條賊船。

不久前還哭着給自己磕頭的少年已經随着罪己诏的下發一去不複返了,如今的少年不僅沒有一點忏悔之心,反而更加堂而皇之。

梅硯覺得自己不該來的。

“我不知道,我走了!”

他幾乎是自暴自棄地撂下這句話,然後頭也不回地就要走。

“刺啦——”

聽聽這響亮刺耳的布帛碎裂聲,和當初那條亵褲陣亡的時候發出的聲音是多麽地相似啊。

梅硯的臉又紅一寸,咬着牙說:“把我的衣服松開。”

宋瀾讪讪地松開了梅硯的袖子,然後由于強大的慣性,屁股一離椅子,一頭栽到了地面上。

此間地上鋪着氍毹,摔在上面應當是不疼,可宋瀾的腿還傷着……

梅硯沒狠下心,回頭把他扶了起來。

這個舉動,大概是梅硯今天做的最後一個令他後悔的行為了。

宋瀾像是一只被人遺棄了的小羔羊,哭唧唧地抱住梅硯的胳膊,又哭又嚎:“少傅,朕就知道你是心疼朕的,朕就知道你是舍不得走的!”

“你想多了,撒手,我這就走。”

“別……別走。”宋瀾抱着梅硯的胳膊,死活不肯松手,自顧自說:“少傅,你為什麽不說不喜歡,你是不是也喜歡?”

“撒手!”

宋瀾再也沒撒過手,他一手托着他的後腦,唇齒間濕熱的氣息呵上梅硯脖頸處的傷疤上,讓人覺得酥癢難耐。

“少傅是不是忘了?沒關系,我們可以再試一次。”

滾!我沒忘!誰要和你再試一次!

梅硯已然火冒三丈了,卻又怕自己碰到宋瀾的膝蓋,不敢再用力推他,稍稍抗拒了兩下就招架不住了,而後宋瀾順利地吮到了他的耳垂。

“宋青冥,你是狼是狗?!”

宋瀾悶聲笑了笑,嗓音很低,他把腦袋埋在梅硯的頸窩裏,“少傅說朕是狼,朕便是狼;少傅說朕是狗,朕便是狗。”

氍毹柔軟,夏夜暖人。

梅硯尚未弄懂何謂喜歡何謂不喜歡,就被宋瀾欺得頭腦昏沉,意識也不那麽清楚了,不由神不知鬼不覺地動了動舌頭。

——這,才是梅硯今晚所做出的最最一個令他後悔的行為。

作者有話說:

你以為恨意消散以後宋瀾就會滿是愧疚地面對梅硯嗎?

怎麽可能!

人不要臉樹不要皮,宋青冥老師天下無敵。

從此以後化身嘤嘤怪,成為大盛朝史上最不要臉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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