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徐清縱

26 徐清縱

甚至沒等到第二天, 當天下午梅硯就進宮去了。

“陛下去了鳳章宮?”

守在昭陽宮門口的小宮人恭恭敬敬地點頭稱是,“陛下去了好一會兒了,聽說是徐皇後有些不好。”

梅硯在昭陽宮門口愣了會兒, 腦子裏默默想起一些往事。

鳳章宮,是先皇後徐清縱的住處,宋瀾登基以後沒有尊徐清縱為太後, 而是将人軟禁在了鳳章宮, 算算時日,如今都已經有兩年了。

徐清縱這輩子, 也可以算得上是大起大落。

她是上柱國徐玉璋的長女,先帝還是王爺的時候就嫁給了他,先帝登基以後便是名正言順的皇後。

相傳早些年, 帝後二人也算夫妻情深,徐清縱還生育了一個很有出息的孩子,正是前太子宋雲川。

後來宋雲川在十六歲那一年薨逝,徐清縱大恸, 繼而過繼宋瀾為子, 宋瀾也因此得立為太子。

這便是梅硯所知道的。

至于他不知道的……

鳳章宮已經亂成了一團, 宮人進進出出,聲音嘈雜煩亂, 梅硯走到門口, 隐隐聞到了什麽血腥氣。

他正要進去看看,卻見一人先出來了。

來人一身月白素袍, 身形柔和修長, 面容清和且媚, 正是多日不見的段驚覺。

“紙屏, 你怎麽也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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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驚覺原本是出來透口氣的, 瞧見梅硯,一怔過後才笑着走近:“陛下召我入宮來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側眸看了看鳳章宮的正殿,那裏頭人聲喧雜,也不知道徐清縱如何了。

梅硯想起昭陽宮門口那個小宮人的話,便問段驚覺:“徐皇後是病了麽?怎麽如此興師動衆的,還把你也請來了。”

段驚覺微微嘆了口氣,“這要我怎麽說,算是病了吧。”

“……什麽意思?”

段驚覺又嘆:“你進去看看,我再說給你聽。”

梅硯便與段驚覺一同進了正殿,屋裏的情形卻比想象中還要亂,地上凝着血跡,內室裏還聚了幾個太醫,人來人往,血腥味更是經久不散。

梅硯沒看見徐清縱,卻一眼瞧見了坐在一旁的宋瀾。

宋瀾身上的朝服還沒換,珠冕卻已經摘了,少年人面容白皙,一雙上挑的眸子裏滿是銳意張揚,顯得整個人都風塵吸張。

他正端着一杯茶慢慢品,聽見聲音回過頭來,然後愣了愣:“少傅?”

梅硯此次進宮,原本是有一肚子話要說給宋瀾聽,卻沒想到趕上這樣的事情,這等情況下,有些話顯然不适合開口。

于是他定了定神,依舊端着那副從容淡泊,點了點頭:“徐皇後這是怎麽了?”

宋瀾顯然有些心事重重,竟也沒有多說什麽,轉過頭又看了一眼內寝的方向,裏面的太醫還嘀嘀咕咕地在商量什麽。

宋瀾喃喃道:“要死了。”

梅硯更不解,不等再問,段驚覺的聲音就在耳畔響了起來。

“徐皇後是失心瘋了,這本不要命,可最近不知道怎麽了,像是受了什麽刺激,今天早晨趁人不備撞了柱子。”

梅硯看着地上尚未收拾幹淨的血跡,凝眸不語。

徐清縱瘋了?然後自戕了?

“還救得過來麽?”

段驚覺攤了攤手,“景懷诶,我雖有些醫術,可不是大羅神仙,不敢和閻王搶人吶。”

“那這些太醫?”

宋瀾起身,臉色很難看,緩緩道:“自然是在吊着她的命,朕還有話想問問她。”

一團霧水間,有個太醫弓着身子退出來:“陛下,人醒過來了,但撐不了太久,您須得抓緊時間……”

“嗯,都退下。”

大約太久沒有見過帝王這般陰沉的面色,幾個太醫和宮人都吓得不輕,二話不說就退了出去。

梅硯沒走,他看着宋瀾一臉憂郁,實在有些不放心,便與段驚覺一同留下了。

宋瀾沒說什麽,自顧自進了內室,裏頭的藥味有些刺鼻,他看見了躺在床上的徐清縱。

當年絕代千秋的女人如今已經衰頹的不成樣子,頭發稀疏且亂,再也戴不上曾經的珠玉鸾釵,額頭上裹着厚厚一層紗布,遮住了小半張臉,剩下的半張臉上眼睛半阖,眼角還存着幾滴濁淚。

真是狼狽啊。

宋瀾沉默着看了一會兒,竟忽然一笑,張口問:“瘋了半年,如今還瘋麽?”嬿擅挺

徐清縱那雙眼睛便費力地擡起來,看向宋瀾,她罵:“逆子,逆子!”

“住口!”宋瀾頓時怒了,臉上的笑意迅速退下去,“誰是你的子,你又是誰的母,你也配稱朕的母?”

徐清縱在床上大口喘着氣,口中喋喋不休地罵着:“我不是你的母親?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養了你那麽多年,你這個不忠不孝的東西!”

“罵夠了麽?”

宋瀾無所謂般,搬了一把椅子到床邊坐下,看了她一會兒,才又說:“你養了朕多少年?母後,恕朕不記得了,朕只記得你與徐玉璋狼狽為奸,要推舉宋南曛做太子,不惜在朕的飯菜裏下毒,或是在朕的馬匹上動手腳,又或是……哦,攀誣朕構陷朕,讓父皇厭棄朕。母後,朕只記得這些。”

他說得這麽渾不在意,卻讓外面的梅硯聽得一驚。

只知道宋瀾與徐清縱這對名義上的母子并不親近,卻不想徐清縱如此狠心,原來他年幼之時,竟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凄慘?

徐清縱竭力嘶吼:“庶子!你個庶子!太子之位本就應該是曛兒的,皇位也該是曛兒的,你算什麽,你算什麽東西!”

“哦。”宋瀾輕輕勾了勾唇角:“太子之位不是朕的,朕知道啊,朕從沒想過要這個位子,可又是誰硬塞給朕的?”

徐清縱:“……”

“母後啊,宋雲川死了,你生怕朕被立為太子,幹脆将朕扼在你的手心裏,可你心裏過得去麽?”

“朕的母妃死了這麽多年,你都不害怕的麽?”

“沒做過噩夢嗎?”

“你不怕她來找你尋仇麽?”

“你不怕宋南曛遭報應麽!”

……

“啊!”

徐清縱尖叫起來。

“曛兒,你把曛兒怎麽樣了,我的曛兒為什麽不來,你這個逆子,你不要提她,你不要提!”

宋瀾沒心沒肺地笑着:“你想讓朕把宋南曛怎麽樣?如今安平伯都死了,徐家的人死光了,他還能有什麽好日子過?”

這便是段驚覺口中那件令徐清縱忽然受了刺激的事情——前不久安平伯因李詹一事被下獄嚴查,昨天晚上病死在了牢獄之中。

安平伯乃是徐玉璋的外甥,便是徐清縱的表兄。

徐清縱本就瘋亂,聽見送飯的宮女談論此事,大驚之下人竟清醒了一半,轉頭就尋了死。

宋瀾還在不斷地用言語刺激她:“至于宋南曛……你當年是怎麽對朕的,朕便會怎麽對他,他死了也是活該!”

“你!你!你……”

聲音一下子靜了,段驚覺暗道一聲不好,走進去看了眼。

“一口氣沒上來,已經去了。”

梅硯從聽到宋瀾逼問徐清縱的那番話開始,就一直沒說過話,他心裏頭波瀾起伏,又是心疼又是後悔,直到此時才緩過勁兒來,也跟進去看。

床榻上的女人骨瘦嶙峋,一雙眼睛瞪得老大。

宋瀾沒有告訴她宋南曛其實過得很好,他是故意想讓人走得不安穩。

這才是他對一個人真正的恨意,不僅要人死,還要人死得不痛快,即便是亡魂都要惴惴不安。

他從來不寬容,向來不大度,殺伐果斷不是他僞裝出來的假象,锱铢必較也不是他虛僞的皮囊。

梅硯想起過往的事情,想起宋瀾掐着他的下巴一句又一句:梅景懷,朕恨死你了!

那哪裏又算得上是恨呢?

他忽然覺得喉頭有些哽,說不出話來。

相比之下,宋瀾倒是很冷靜。

他從椅子上起身,再也沒有看徐清縱一眼,而是把目光放在了梅硯身上,眸子裏的乖張全部褪去,竟是疲憊不堪。

“少傅,朕有點累。”

若不是段驚覺還在側,他應該要撲在梅硯懷裏了。

梅硯如鲠在喉,只得拍了拍他的肩,溫言道:“我送你回去。”

三人一同從鳳章宮出來,段驚覺剛剛告辭離去,梅硯與宋瀾就聽見嗚嗚咽咽的哭泣聲遠遠傳過來。

天有些暗了,甬巷之中秋風四起,老鴉孤鳴,殘損的枯葉在地上打着圈,挪湧至人的腳邊,碰擦着人的衣擺。

那嗚咽聲就在這樣的環境裏越來越近,悲苦不堪。

是宋南曛在哭。

少年的臉上瞧不見當初的頑劣笑語,一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他穿了一件宮袍,卻像是服喪的孝子,就這麽一步一哭,一直走到鳳章宮的門口。

“母後……”

宋瀾立鳳朝宮門口,一把拉住了宋南曛的胳膊,言辭狠厲:“人都死了,不必進去了。”

梅硯在一旁沒有說話,從徐清縱自裁到此刻已經過去了半日光景,連段驚覺都有時間從藕花園趕過來,沒道理宋南曛會來得這樣遲。

是宋瀾有意瞞着他,不想讓他們母子見最後一面。

将成枯骨的女人手染鮮血污濁不堪,鳳朝宮裏鮮血未幹,怨氣未散,而眼前的少年卻還是個沒有長成的半大孩子。

宋南曛哭着就要往鳳章宮裏闖,奈何被宋瀾拉住了一只胳膊,竟是死活掙脫不開。

“你做什麽攔我,我母後活着的時候你不讓我見她,如今她死了,你還不讓我見她,你,你不要攔我!”

宋南曛平素雖頑劣,但一直都喚宋瀾“皇兄”,如今遭受喪母之痛,連這尊稱也不肯用了。他竭力去拽自己的胳膊,動作沖動之下扯到了宋瀾的衣裳,繡着金龍的絲線被挑開了口子,龍鱗片片剝落,但宋瀾還是沒有松手。

宋瀾死死盯着他:“她平生壞事做盡,生前不得善終,死後也要嘗盡惡果,你沒必要再見,給朕滾回去。”

“宋青冥!”

情急之下,宋南曛連姓帶字地喊了宋瀾。

“你為什麽不讓我見她,她是我的母後啊,她壞事做盡也都是為了我,你有氣沖着我來啊,這兩年來我什麽時候不聽你的,到頭來你還是要了她的命!”

廖華已經帶着禁衛軍湊到跟前來,看那架勢,就要把宋南曛捆回去。

秋風瑟瑟地吹,寒意拂面而來,冷透了人的衣裳,冷透了人的皮|肉,最後連那顆火熱的心也招架不住,灼灼的火焰熄滅下去,溫熱的血液凝固下來,也冷透了。

死一樣的冷寂裏,梅硯說:

“青冥,讓他見見吧。”

宋南曛一僵,怔愣着擡頭看過來,“梅少傅……”

梅硯繼續說:“她死前,喚的是南曛郡的名字。”

宋瀾的臉依舊很白,眸子裏的疲憊掩抑不住,但他知道梅硯想說什麽。

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

天大的罪孽,人都死了,那就算了吧。

若這世上有黃泉路、有閻羅殿,就讓鬼界的無常酷筆隸書,去镂刻那些滔天的怨恨,去超度亡靈的冤屈,去鎖拿惡鬼的冤魂。

癯仙榭裏,梅硯死過一回,昭陽宮裏,宋瀾死過一回,他們都是半只腳踏上了奈何橋,半生冤孽,半生風雨,于四海亡靈間掙紮一番,而後才回到了人間。

死一個人,就減一分恨吧。

別再往自己的心上紮窟窿了。

他們如今都還活着,可也都是……父母俱亡的人。

先帝下令處斬了梅成儒,梅硯親手逼死了先帝,徐清縱害死了宋瀾的母親,宋瀾送了徐清縱最後一程。

這可真是,冤冤相報何時了,說來可悲又可笑。

宋瀾拉着宋南曛的那只手最終還是松開了,那個少年跌跌撞撞地跑進了鳳章宮,嗚嗚咽咽的哭泣聲再次響徹在這場悲風裏。

這樣涕泗滂沱。

這樣悄怆幽邃。

這樣歷歷在目,又一如當年的自己。

作者有話說:

“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出自戴聖《禮記·禮運》,特此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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