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紅燭淚

25 紅燭淚

少傅府。

夜色方濃。

梅毓已經換下白天穿的那身華服, 只一身青色紗衣攏着,墨發随意束了,一副溫蘭之姿, 正在屋裏端詳一副字畫。

不多時,梅硯入內。

“兄長。”

梅毓沒回頭,卻還是應了一聲, 順帶将手裏的字幅展開, 溫言問:“你還記得這幅字麽?”

梅硯掃了一眼,稱是, 說完又覺得不妥,幹脆撩開衣袍在兄長身後跪下,面朝着那幅字。

——那是他們的祖父梅時庸生前所書。

清風拂袖去, 朝臣殿上死。

筆端蒼勁有力,龍蛇走馬,氣壯山河,乃是梅時庸的絕筆。

梅毓将那字幅的一端用鎮紙壓了, 另一端順着桌案展開, 就陳在梅硯面前。他回過身來, 面容淺淡,瞧不出喜怒, 只看向跪着的梅硯。

“你既還記得這是祖父的字, 那我便有話問你。”

“是。”

“祖父與父親告誡後人,梅家子嗣不可再入朝為官, 你當初為何不遵遺訓, 入這仕途?”

梅硯沉了一會兒, 如實作答:“原是為了給祖父和父親平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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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那後來呢?”

“後任太子少傅, 見陛下幼時艱難, 我心中不忍。”

“那陛下登基之後為何不返鄉,你還有什麽舍不得的?”

“……”

梅硯忽地哽住了,不知該答什麽。

他雖被宋瀾軟禁一年有餘,但誤會解開之後宋瀾就還了他自由,可他還是沒有走,還跑到昭陽宮裏照料了那個人足足一個月。

梅毓見他如此,面上終于微微生出些惱怒,“既如此,你就在此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再來告訴我。”

“……是。”

梅毓言罷轉身出門,不知為什麽,腳步比之平時,竟快了些許。

梅硯一直跪着,并未起身。

已是初秋,天氣寒涼,夜裏有絲絲寒意從冷冰冰的地磚縫裏席卷上來,侵入到梅硯的腿骨之間,如針刺,如冰寒。

跪得久了,膝蓋便生疼。

梅硯不由地想起了宋瀾,當初他為了替自己求藥,跪在三生觀殿前的青石板路上哭求三日夜,風雪連天,他滿身是傷,那時候,又該有多痛?

時過多年,每至陰雨夜,宋瀾的膝蓋還是會疼得走不了路。

如今改朝換代,舊臣為避當年的風波,大多告老還鄉,朝中新貴疊生,當年的那些舊事,幾乎已經無人知曉。言閃婷

人們都道宋瀾有腿疾,有人猜是曾經狩獵時摔傷的,有人猜是曾經受了責備跪壞的,甚至有人說那是生來頑疾……

沒人知道那是天順十八年的風雪夜,還是皇太子的宋瀾為了替自己的少傅求藥,拖着身上六十道杖傷,跪了足足三日夜。

少年的哭求打動了上玄真人,求得了起死回生的仙丹,救回了梅硯的命。

卻跪壞了一雙腿……

這些事情,世人鮮有知道,他卻永遠記得自己被那杯牽機酒折磨的五髒抽搐的時候,那孩子捧着丹藥踉踉跄跄地跑進來。

“少傅,你不要死……”

“本宮不許你死。”

他活了下來,在飲了牽機酒後,在被先帝賜死後,在那個孩子肝腸寸斷後。

後來宋瀾曾經問過梅硯很多次:你為什麽一聲不響地逼死了朕的君父?

梅硯從沒答過,但其實,這并不是沒有原因。

那時候距離梅時庸蒙冤身死已經過去了十幾年,梅硯不是個急性子的人,報仇這種事情,大可以慢慢來,就如同他可以用五年的時光,去收集徐玉璋的罪證,然後一招制敵,讓先帝明明知道徐玉璋的死是他蓄意而為,但也保不住徐氏一族。

但他沒有等上太久,沒有籠絡朝臣,沒有升官奪權,就孑然一人揣着短刃進了瑤光殿,将那把刀架在了先帝的脖子上——

太沖動了,這根本就不是梅景懷會做出來的事情。

他想起那個初春,年節剛過,吏部尚書沈蔚到府上探他的病。

梅硯十八歲入仕,做的第一個官職便是吏部尚書左司郎中,沈蔚于他有提攜之恩,他與此人也算有些交情。

沈蔚說:“景懷啊,如今你的性命雖保住了,可東宮的狀況卻不大好,陛下應當是對太子生了疑心,今日早朝上,他說了廢太子的打算。”

因為徐玉璋的死,先帝賜死梅硯,杖責宋瀾,在朝臣眼裏宋瀾已經失了聖心,衆人都是牆頭草,開始高捧宋南曛。

眼看着宋瀾大勢将去,梅硯什麽都沒多想,提刀入殿。

逼着先帝寫平反谕是一則,護住宋瀾的太子之位是另一則。

他也有他的私心,他也有兵荒馬亂的時候。

——

梅硯是個很驕傲的人,他幼時出身名門,是盛京城裏無人不羨豔的貴公子。

玉人之姿,滿腹才華,生來便是一身傲骨。

他也曾出入過皇宮大院,坐在錦繡憑欄間飲過瓊漿玉液,他一身錦袍走過長街,也會引得人們交口稱贊。

說:你們看你們看,那位豐神俊朗的小公子便是梅太師家的梅硯。

誰家白玉郎,回車渡天津,看花東陌上,驚動洛陽人。

何等的意氣風發,何等的一事能狂。

但有一天,這所有的榮耀都在頃刻之間覆滅殆盡,他身後的王謝庭堂淪為一片焦土,他必須像是一只喪家之犬一樣逃離這座繁華的都城。

舍去曾經所有的驕矜,放下曾經所有的桀骜。

在錢塘,隐姓埋名七年,他變得從容、謙遜、嘴邊總是噙着疏懶溫和的笑意,待人卻又有三分疏離。

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太師府二公子走遠了,打馬而歸的,是雪胎梅骨、醉玉頹山的梅景懷。

他變了許多,甚至已經吃不慣盛京城那些珍馐美味的菜肴。

唯一不變的,是骨子裏的那份驕傲。

所以他不會在宋瀾面前服軟,不會對着宋瀾搖尾乞憐,徐玉璋和先帝的兩條命他都認,他可以攬下罪名慨然赴死,用花瓶碎片紮進自己脖頸間最粗的那根血管。

但他不會指着宋瀾的鼻子說:我有什麽錯,我不過是報仇而已,家破人亡忍辱負重,我才是你們皇族攪弄權勢中的那個受害者,我逼死先帝,也是為着保護你啊。

他寧肯背着罪名去死,也不會讓自己有絲毫的窘迫。

這一身傲骨,終究是不曾摧折。

若非這份固守的執着,梅硯也不會在盛京逗留這麽久,久到與宋瀾發生了那麽多。

梅硯一路想下來,從他看見瑤光殿外滿臉驚愕的宋瀾,到他被宋瀾軟禁在癯仙榭。

他自裁謝罪、宋瀾跪地哭求。

他久病不愈、宋瀾日夜照料。

他言語間稍稍觸及朝政,宋瀾便将朱批大權拱手相贈。

他在少傅府裏惴惴不安七日夜,宋瀾跪在太廟償還那樁本就與他毫無幹系的罪孽。

他小心翼翼觸碰宋瀾的傷腿,宋瀾壓低了聲音問他喜不喜歡……

“滴答——”

燈燭淌盡了最後一滴紅淚,晨陽卻已經初露曙光。

屋裏還是亮的,梅硯的心,似乎也就這樣被照亮了。多年來連自己都摸不透的心思,深埋在心髒最底層的那一塊頑石,終于“哐”的一聲,松動了。

你還有什麽舍不得的?

他苦笑了一聲,撐着早已經酸麻不堪的膝蓋站起來,梅時庸的字再度映入眼簾。

清風拂袖去,朝臣殿上死。

祖父為國為民一輩子,到頭來狡兔死走狗烹,所以在獄中寫下這副字,那個時候的祖父,是真的對這座朝堂失望了吧?

梅硯忽然嘆了口氣,他與祖父終究是不一樣的。

因為他願死在朝臣殿上,只為護住朝臣殿之最上的那個人。

——

令梅硯感到意外的是,他一推開門,就看到梅毓坐在院子裏的石桌上怔怔地出着神。

天才亮,梅毓卻好像是在這兒坐了很久了。

梅硯走上前去,看着梅毓肩頭上落着的兩片枯葉若有所思,兄長該不會在院子裏吹了一夜的冷風吧?

“兄長?”

梅毓聞言轉過身來,露出一張與梅硯略有相似的面容,只是這張臉要更穩重些,他一雙眼眸裏裝着秋水天光,神色平和不變。梅硯心頭又是一動,他的兄長,也早就不是十幾歲的少年郎了。

“你想明白了?”

梅硯微微點頭:“是。”

“坐吧。”梅毓沒讓他再跪,梅硯就在他對面的石凳上坐了。

“兄長昨夜是不曾回屋休息麽?東明真是太不像話了。”

梅毓笑了笑,淡淡地:“和東明有什麽相幹,是我的心裏也亂,你要想一夜,我也要想一夜。”

梅硯挑眉看他。

“先不說我,聊聊你和陛下的事吧。”

梅硯初時沒說話,卻也沒猶豫太久,便開口:“我不肯回錢塘,确是因為放不下他。兄長,他這些年一直很艱難,又因為我倉促間登上皇位,朝堂之上無人服他,我不想這般一走了之。”

梅毓眯了眯眼睛,忽然笑了:“如此看來,陛下說的是真的了。”

“什麽?”

“說你對他溫柔好極,說你二人心意相投,說你喜歡……”

“咳!”

梅硯一聲把他的沒說完的話打斷。

梅毓自始至終沒說過宋瀾不要臉地喊“兄長”的事,但憑借着梅硯對宋瀾的了解,已經能夠猜出來八|九分。

“他素來是個死不要臉,逼問不休的人。”

梅毓卻搖搖頭:“他雖年輕,卻是個好皇帝的苗子,景懷,這是你教得好。”

梅硯再度打量兄長,這次卻有些狐疑。

“他是不是給兄長吃了什麽迷魂藥?”

梅毓又笑,話裏話外都透露着對宋瀾的滿意:“說什麽笑話,那孩子如此純善。”

梅硯:“……”

他學富五車,學貫古今,學識淵博,統攬古今中外所有的詞語,都覺得“純善”這兩個字和宋瀾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偏執、殺伐、僞善、狡猾似乎更合适些吧?

“景懷,你可是想要留在盛京,繼續幫他助他,扶持他坐穩皇位,坐擁天下?”

梅硯正了正神色,再度點點頭:“我是他的少傅,他又因我牽累步入窮巷,這本就應該。”

“若真如此,我不反對,可你與他終究不比阿公和翁翁,日後又該如何?”

梅毓口中的阿公和翁翁,便是他們在錢塘的兩位外祖。

不是外祖父和外祖母,而是外祖父和外祖父,也是若幹年前,将盛京城攪得天翻地覆的一對人物。

梅硯仰起頭,看着遠處旭日東升,晨輝灑滿庭院,天徹底亮了。

“日後的事,日後再說吧。”

默了一會兒,梅毓沒再說話,梅硯便知他想問的都問完了。

“兄長這次肯參加科考,是因為祖父的冤情得到平反了嗎?”

“嗯”,梅毓從石凳上站起身,也去看那一方晨明:“我思來想去,祖父當初被先帝所棄,寫下那絕筆時雖心灰意冷,卻并未悔過。祖父和父親的心裏裝着天下社稷,如今冤案以平,我也不想在錢塘沉寂一生。”

梅毓純孝,守着梅時庸的絕筆十五年,一身才華埋沒在了錢塘江裏,如今梅時庸的冤情被宋瀾平了,九泉之下的梅時庸也不想看着他們兄弟二人真的隐姓埋名一輩子。

他讓梅硯跪了一宿,并非真的是怪梅硯違背祖父遺願,只是想要問問梅硯對宋瀾的想法罷了。

梅硯笑了笑:“阿公和翁翁要氣死了。”

“确實,不瞞你,我走之前挨了頓打。”

“阿公打的?”

梅毓稱是,笑着說:“他氣壞了,罵罵咧咧好幾天,連你也罵着,我可是挨了兩份打。”

梅硯也笑:“他真打壞了你,翁翁饒不了他。”

兄弟二人多年未見,如今終于因為這兩句笑語再度熟絡起來,他們就着早茶又聊了許多事,一直到梅硯提起官職一事。

“兄長如今是新科狀元,陛下有沒有說許你什麽官職?”

梅毓沉吟一下:“尚書令。”

梅硯:“……”

尚書令,正二品,統領六部,總攬九寺,位比宰甫,僅在左相之下。

梅毓自然是有當尚書令的能力,可問題是……他才入仕第一年。梅硯想起自己考上狀元的那一年受任的是吏部尚書左司郎中,過了一年升任國子監祭酒,又在國子監辛辛苦苦熬了一年,終于升任太子少傅這個二品大員。

他撫額,覺得自己在盛京城辛辛苦苦打拼了這麽多年,完全是在給自己的兄長鋪路。

“我勸過的,可是陛下不聽。”梅毓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麽,一本正經道,“他說我既是你的兄長,又是今年的新科狀元,沒理由官職低于你,所以他作主,不管朝堂上那些人說什麽,也要讓我穩坐尚書令。”

不僅如此,宋瀾還賞賜了梅毓一座新的宅第,就在與少傅府隔了一條街的地方,繁華顯貴,精致氣派。

梅硯不知該氣還是該笑,“這般任性妄為,可不是我教出來的。”

梅毓嘆了口氣,“且不說他任不任性,他可是真的在意你,你冷着臉躲了兩個月,如今想明白了,又打算何時去見見他?”

作者有話說:

“誰家白玉郎,回車渡天津,看花東陌上,驚動洛陽人。”出自李白《洛陽陌》,特此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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