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憑朕是皇帝
30 憑朕是皇帝
梅硯拿他無法, 兩人一路從瑤光殿慢慢悠悠地往昭陽宮走,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禦園裏的楓葉紅成一片, 像是燦爛的晚間雲霞,甚是惹人喜愛。
他們這十幾年都過得苦不堪言,如今心裏的石頭驟然落了地, 反倒覺得處處都是好景色, 也不管是不是到了該吃午膳的時候,就坐在禦園的亭子裏發了小半個時辰的呆。
宋瀾難得懶散, 尤其是在當了皇帝以後,他坐梅硯身側,眼睛盯着那火紅的楓葉看, 忽然開口問:“少傅喜歡什麽花草?改日朕命人尋來好的,都送到你府上去。”
梅硯淡淡抿着唇笑:“我感念草木恩德,喜愛良多,你看着挑便是。”
宋瀾“哦”了一聲, 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那好, 那朕就送幾棵寒梅、幾叢翠竹, 再送兩棵雲槐罷了。”
“……你?”
宋瀾“嘿嘿”笑起來,臉頰上有兩個不起眼的小梨渦, 淳善美哉。
他很得意:“朕都知道!”
知道梅硯喜歡口味清淡的錢塘風味勝過盛京菜色, 喜歡用兼毫毛筆勝過羊毫,喜歡清冷堅韌的草木勝過嬌豔柔美的花草。
其實很多東西, 他早深深記在了心裏。
梅硯一雙清水一樣的眼睛垂着, 笑意卻在嘴角漫開了, 他覺得餍足, 平生從未有過的餍足。
晌午的大太陽有些晃眼, 兩人又坐了會兒才打算回去用膳。
徐清縱的事情算是解決了,梅硯又在朝堂上護着宋瀾,他的心情不錯,說話都溫柔了幾分,“朕早晨吩咐小廚房做了少傅最喜歡吃的叉燒酥魚,這會兒應該好了。”
梅硯也沒有拒絕的意思,只是應下之後才說:“午飯後我便要回府了。”
宋瀾聽他說這話,沒來由地竟很不舍,下意識就問:“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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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硯有些好笑,定住身形,擡起那雙杏眸看向宋瀾,笑着說:“陛下覺得呢?你拉着我兄長的胳膊哭訴了多長時間,如今怎麽有臉問為什麽。”
梅硯一喊“陛下”,多半便是生氣了,宋瀾登時了然。
其實昨天梅硯進宮的時候他便猜到是梅毓幫了自己的忙,但因着徐清縱的死,這兩天的事情實在太多,他也沒問過梅硯這事。
眼下少傅待他這樣好,他竟有點不好意思開口問了,畢竟堂堂帝王費盡心思撒潑打滾拉攏兄長的事情是有些掉面子。
于是咳嗽了一聲,目光有些躲閃地說:“少傅說的是,兄長如今剛到盛京城,那朕也不好強留少傅了。”
梅硯何等聰明的人,一句話加一個眼神就聽出了宋瀾這話裏的漏洞。
他一雙含山的斜眉一揚,那雙溫和的杏眸竟也多了幾分淩厲,且有些難以置信,“你怎麽也喊他兄長?”
他想起梅毓坐在院子裏說的那些話,耳垂上傳來些燥熱,更氣了。
“宋青冥,你要不要臉!”
他想到了宋瀾會可憐巴巴地找梅毓訴苦,會把這些年的事情|事無巨細地告訴宋瀾,可他沒想到宋瀾惡人先告狀還捷足先登,居然喚梅毓“兄長”。
可憐梅毓一生端莊持重,不知有沒有被這稱呼給吓住。
宋瀾眼看着梅硯耳朵尖紅了,心裏又浮上來幾分喜悅,可見梅硯也是極在意這事的,有些話只他們兩個私下說說,其實不算什麽,但有些稱呼叫到第三個人身上,便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宋瀾笑着去扯梅硯的袖子,仍是讨好賣乖:“少傅別生氣嘛,朕瞧着,兄長對朕也是極滿意的。”
梅硯看着自信滿滿的宋瀾,決定打死也不會讓他知道自己被梅毓罰跪了一整晚的事情。
他嘆了口氣,直等着那秋風将心頭的一股熱火吹涼了,才正了正神色,提起一件正經事:“說到兄長,你真要授他尚書令一職?”
宋瀾歪頭:“不好?”
“不是不好,我兄長的才略在我之上,性情也比我穩重,這官職他當得,只是……”
宋瀾觀他神情,已經知道下半句話是什麽,開口接了:“少傅怕朝堂之上又要有非議,朕會應付不過來。”
梅硯不置可否:“你今天也看到了,孟顏淵揣着多麽大的心思,他的黨羽和徐玉嶂的後生那麽多,不是人人都可以像蔡華敬一樣拖出去打的。”
這座朝臣殿看似龐大有序,其實早就生了一堆蛀蟲,若是由着這些蛀蟲咬齧屋脊,天總會塌下來。
其中道理,宋瀾不會不知道,如今的形式其實很急切,他是站在深淵邊上的皇帝,一旦掉以輕心,便會萬劫不複。
但這一次他沒怕,他緊緊攥着梅硯的手,掌心有力,不肯松開。
“朕等不了十年二十年,也由不得那些老匹夫一直這樣猖狂下去,少傅教了朕五年,要朕做明君、做聖主,朕時時刻刻都記在心裏。”
他看着梅硯,一雙瞳仁漆黑明亮,像漂亮的黑曜石。
“少傅,兩年來朕對你雖有諸多誤會,但少傅說過的話,朕都沒有忘。如今的局勢,必得快刀斬亂麻,先發制人,朕雖殺伐果斷,但這不是壞處。”
梅硯聽完他說的這番話,忽然就沉默了。
宋瀾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他知道宋瀾是什麽樣的人,尤其是在他們兩人的心結解開之後,他更加确定宋瀾将會是一位盛世明主。但今天親口聽見他陳述自己的心志,心裏還是會掀起波瀾。
總不枉五年歲月,總不枉兩年隐忍,總不枉未來相攜。
梅硯便不再勸了,只說:“也不算多麽殺伐果斷,你放過徐清縱,饒了蔡華敬,我很歡喜,青冥,你可知我歡喜什麽?”
宋瀾看着他,竟真有些不解:“少傅歡喜什麽?”
“我歡喜你生于皇家,卻還能存有這份良善,你需知道,心軟不是弱點,而是這世間難能可貴的一片赤子真誠。”
宋瀾自問聽過梅硯不少溫聲細語,但自他登基,又經軟禁一事,梅硯确實許久沒同他說過這樣的言語了。昨天晚上說了一回,惹得他堂堂帝王趴在少傅懷裏哭了鼻子,如今這一句,也把宋瀾的眼眶說紅了。
這樣溫柔的言語,他曾以為再也聽不到了。
梅硯笑着看他,像是在安撫一個哭鼻子的孩子:“好好的,怎麽又紅了眼眶?”
宋瀾忍住了,沒讓那眼淚真的落下來,但語氣還是有些哽咽,他說:“少傅能否一直待朕這樣好?”
梅硯笑得越發溫柔,忍不住伸手替他捋了捋被風吹亂的發絲:“不是說過了,我會一直陪着你。”
他收回手,忽然在宋瀾面前退了兩步。
紫怯色的官袍尾緣落在地上,梅硯工工整整提了衣擺,在宋瀾面前屈膝跪落,他身形很正,腰杆筆直,不亢不卑。
“少傅?”
宋瀾吓了一跳,在他的印象裏,梅硯從來都是一身傲骨,沒有屈膝跪過誰,哪怕是跪拜先帝,也是只彎膝蓋不低頭顱。
這是梅硯第一次跪他,不論他是從前的太子,還是如今的帝王。
梅硯的神色很鄭重,他道:“臣梅景懷願一生都為陛下所用,不事二主,不悖初衷,定助陛下固本定邦,山河永固。”
宋瀾的淚再也沒止住。
他的少傅揉了他的頭發,告訴他,我會一直陪着你。
他的少傅屈了自己的膝蓋,告訴他,臣願一生都為陛下所用。
前一句是于私,後一句是于公。
于公于私,他都在告訴他,梅硯、梅景懷,會一直一直待他這樣好。
畢竟是深秋,風都是涼的,此時又在禦園裏,宋瀾哪敢讓梅硯跪着,哭哭啼啼地把人扶了起來。
梅硯看着他這模樣,忍不住直笑,“哭成這般,若是被旁人看到了,準以為是我又罵你了。”
宋瀾哭完了就笑,放下了仇恨與悲恸的他在梅硯面前,是真的像個孩子,願意把所有的情緒表現出來,即便那是軟弱的、無助的。
少傅說了,會一直陪着他。
——
“南曛郡,您可不能亂闖啊!”
廖華的聲音伴随着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傳過來,打斷了兩個人的談話。
擡眼看過去,只見宋南曛急匆匆地走近,少年稚嫩的臉上都是悲怒神色,臉色蒼白,一雙琥珀眸子泛着紅,眼皮也是腫的。
他腰間系着白麻,遠遠看着很顯眼,徐清縱昨天薨逝,那畢竟是他的母親,少年郎哪有不依戀母親的。
宋瀾和梅硯原地站着,眼看着宋南曛走過來,廖華跟過來攔了攔,沒攔住,便也沒跟着往前。
宋南曛一看見宋瀾,那張臉上的怒氣就又添了幾分,“你廢了我母後的太後尊?”
宋瀾眯着眼睛看他,抿唇道:“不是廢,是她本就不配享太後尊位。”
宋南曛此番找過來,很明顯是聽說了朝堂上的事情,所以來興師問罪的,他氣得要跳起來:“她也是你的母後的!你怎麽能這樣!”
宋瀾便揚眉看她:“哦?宋南曛,你還不知道她做的那些事?”
“我……”
宋南曛不是不知道,她本在鳳章宮為徐清縱守靈,結果聽說了早朝上的事情,就派人仔細打聽過了,徐清縱害死周晚涼的事情,自然也聽說了。
“可母後人都不在了,你就不能放她一馬嗎?”
宋瀾聞言便笑了,他嘴角勾着,審視着宋南曛,竟像是不解:“朕許她入皇陵,尊她太妃位,還不算放她一馬?宋南曛,那個言官李詹是怎麽死的,安平伯又是怎麽抄的家,不必朕多說吧?”
宋南曛臉色煞白,咬牙切齒,卻發現自己說不過宋瀾,可他氣得牙關都打顫,冷靜下來之後才意識到梅硯也在邊上。
“梅少傅……”
梅硯閉眸不去看他,玉容淡淡:“南曛郡,這是無可妥協之事,你求我也無用。”
宋瀾不想再與宋南曛多費口舌,冷着臉扯了扯梅硯的袖子就要拉着人走,一面卻還是與宋南曛說:“喪期一過,你仍舊回國子監讀書去。”
他們越過宋南曛就要走,卻聽見宋南曛咬着牙說:“宋青冥,你憑什麽管我!”
宋瀾腳步一頓,旋即又走,卻還是留了句話:“憑朕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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