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梅毓入仕

34 梅毓入仕

瑤光殿裏, 除了梅硯,衆人都顯得有些惴惴不安。

今天不是個尋常日子,乃是秋闱中的進士頭一次上朝, 為着此事,禮部的官員忙活了好幾天,朝堂上想要拉攏新入仕官員的也是大有人在。

待到宋瀾也來了, 新人才入殿觐見。

春風得意馬蹄疾, 一日看盡長安花。

這樣一群名動京城的人,提筆蘸墨, 于秋日肅殺中為自己搏出一片廣闊天地,掙得世代簪纓與累世功名。

這便是這座朝臣殿上新鮮的血液。

宋瀾坐在上首,眼看着他們款步走近, 跻身于這座巍峨的宮殿,人人臉上都飽含着憧憬與向往,胸腔裏踴躍跳動的,是他們為國為民的一顆心。

這才是這座朝堂上應有的人才, 這才是這個世道應有的樣子。

衆人朝着宋瀾跪拜, 齊呼萬歲, 領先之人正是梅毓。

宋瀾嘴角始終含着笑,他本就生得俊朗非凡, 微微一笑更顯得與人親近不少, 張揚恣肆中帶着些疏懶,貴氣逼人中又不失乖張。

他赦禮:“衆愛卿快快平身, 諸位日後便是我大盛的肱股之臣, 朕當與卿共謀天下社稷。”

衆人才起又拜:“臣等定不辱使命。”

如此一幕上演, 其餘人都各懷心思, 梅硯微微側首, 恰好能将孟顏淵的神色收入眼底。

說來奇怪,孟顏淵攬政弄權了半輩子,從來沒懼怕過誰,自上次徐清縱一事過後,他竟像是收斂了許多,今日一直板着一張臉,自始至終都沒說過什麽話。

孟顏淵不多事,宋瀾自然是樂得自在,開開心心與衆人論了一早晨的朝政,又開開心心散了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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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以後,梅硯如約拐彎去昭陽宮。

廖華已經命人将那籠包子熱過了,正擺在桌子上,騰騰地冒着熱氣。

宋瀾已經換過了衣裳,穿一身常服坐在包子後面乖巧地等着梅硯。

“少傅,快來坐。”

自從三日前梅硯出宮,兩個人就沒在私下裏見過面,宋瀾還以為梅硯生氣了,正琢磨着怎麽把少傅哄一哄,結果今天剛下朝就被廖華告知梅硯親自提了一籠包子過來。

宋瀾是誰,放眼大盛朝沒臉沒皮第一人,一聽這話就樂開了花,見到梅硯進屋就忙不疊地湊了過去。

“少傅怎麽一連幾日都不來啊,朕還以為少傅生氣了。”

梅硯被他扯着胳膊坐下,齊整的衣服都被揉出了褶子,他看着眼前搖尾乞憐的少年,心頭竟有些莫名地窩火。

“你怎麽好意思說的?”

宋瀾讪讪,卻知道梅硯不是真的生氣,提了筷子遞到梅硯嘴邊,一邊笑說:“朕一時沒有把持住嘛!”

梅硯顯然不想這個話題繼續下去,順勢接過那包子吃了,也算是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又道:“這包子确實不錯,東明說那廚娘是我兄長送去的,你嘗嘗。”

“确是風味絕佳!”宋瀾吃相不太好,嘴角沾油,膩得慌,“這是兄長從錢塘帶來的廚娘?兄長自己嘗過沒有,要不要把兄長請過來一起吃?”

梅硯已經懶得對宋瀾怎麽稱呼梅毓這件事多做計較了,反正他多少大道理都說不過宋瀾的死纏爛打,到頭來還是氣着自己。

“應當是沒嘗過吧。”

宋瀾巴不得在梅毓面前多獻殷勤,一聽這話劇更滿意了,連忙去喚人:“廖華,快去看看梅尚書出宮了沒,還沒出宮的話請人過來。”

誰知廖華竟有些猶豫地說:“宮倒是還沒出,但卑職聽說,梅尚書被南曛郡請過去了。”

——

宋南曛在宮中住的是宸佑宮。

此時宮裏正熏着上好的金絲銀碳,暖融融的熱氣從屋裏蔓延到屋外,附在窗邊一枝春海棠上,不知是燒了高燭,還是照了紅妝。

宋南曛坐在廳裏,一身素白,手上琢磨一局棋。他對面也坐了一人,官袍加身,儀态穩重大方,正是梅毓。

梅毓望着那盤棋連連搖頭,神色看不出喜怒,只說:“南曛郡,您折煞臣了,臣哪裏解得出這樣繁複的棋面。”

宋南曛卻托着腮看他,一雙少年郎的眼睛清澈透亮,似純真般鄭重開口:“梅尚書自謙了,你是梅老太師的長孫,中書侍郎的長子,家學淵源不說,更是在此次秋闱中一舉奪魁,怎麽會解不了這局棋。”

那棋盤真是相當繁雜,黑子白子亂成一團,行棋走勢全無章法,動辄棋動,棋面便要一亂再亂,如何解?

梅毓抿唇而笑,一雙杏眼注視着宋南曛,謙和道:“解不了。”

宋南曛穿着白,今天是徐清縱的頭七,一身重孝襯得他膚色也白,而那神色卻直到此時才變了變。

他問梅毓:“梅尚書究竟是解不了,還是不願意為本王解?”

梅毓将手中白子放回,笑着說:“臣雖才入仕,卻也早有耳聞,朝中棋藝最為高超者,當論國子監祭酒陸延生陸大人,他恰是南曛郡的先生,您若有惑,何不尋他?”

這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宋南曛卻像是沒聽見一樣,自顧自地說:“那若是陛下找梅尚書破棋,您就願意了?”

梅毓不語。

“梅尚書,你可知道注意過梅少傅颔下有道疤?可知他曾為陛下自裁過,又被陛下軟禁了一年光景?”

到底不是那無所事事的少年,當年的事情還是被他窺探出了一點風聲。

梅毓袖口下掩着的手猛地一顫,景懷颔下那道疤……

“南曛郡。”梅毓起身揖了一禮,止住了宋南曛未完的話,眉間卻也籠上了一層陰郁,“他貴為天子為平臣冤,長跪太廟自損國祚,這是恩情,臣與景懷都不會忘,告辭。”

宮人要攔梅毓,被宋南曛擺了擺手退下了。

他看着梅毓的身影轉過屏風,漸漸瞧不見,一雙朗澈的眸子便轉回來,只盯着那棋盤看,手中棋子一顆一顆灑下,清脆的玉石撞擊聲間,黑白交織的棋面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局勢。

滿眼都是黑子。

——

被宋南曛半路截胡這件事顯然讓梅毓心生不快,他從宸佑宮出來的時候腳步都有些匆匆,他是真沒想到,宋南曛敢這麽明目張膽地拉攏自己。

但想到宋南曛提起的“自裁”一事,他止不住起了一層冷汗。

怨不得呢,當初自己問梅硯颔下的那道疤是怎麽來的,梅硯支支吾吾不肯言明,原來是為了這個。

梅毓正惱火呢,轉眼就看見宋瀾和梅硯一道過來了。

兩個人距離很近,神色都有些擔憂,顯然是聽說自己被截到了宸佑宮,一路找過來的。

梅毓冷冷地沖着宋瀾行了個禮。

宋瀾覺得他眼裏有刀子在往自己脖頸子裏飄,一哆嗦汗毛都豎起來了。

梅硯也覺得氣氛古怪,他試探着問:“兄長,南曛郡與你說什麽了?”

見梅毓不答話,宋瀾頗有眼色地提議:“要不,兄長去朕的昭陽宮坐坐?”

此處宮苑裏人來人往,的确不是什麽話都能說的,梅毓便僵硬地點了點頭,随着宋瀾和梅硯回了昭陽宮,一路上想的都是當初殿試時宋瀾抱着自己大腿哭天抹淚的可憐模樣。

……媽的,好像真的看走了眼,盛京城套路深,我想回錢塘村。

昭陽宮,茶香袅袅,宋瀾讓人把最值錢的普洱給泡上了。

梅毓兩盞茶下肚,卻還是越想越生氣,不得不承認,宋南曛今日把他請走,是真的有不小的把握。

自裁這個詞兒太吓人了,令他至今聽來都覺得後怕。

良久,梅毓才開口,問的是宋瀾:“當初臣參加殿試,陛下是怎麽與朕說的?”

宋瀾這個人雖聰明,但也是個扯起謊來連自己都信的人,有些話說大了便不記得前後因果,當初在瑤光殿裏與梅毓說了什麽,他早就不記得了。

梅毓卻還記得很清楚。

“陛下說,景懷待您極好,您覺得你們算是心意相通,您還說景懷無緣無故對您不管不顧,他那是無緣無故?”

一句話,宋瀾滿臉愧色,梅硯耳尖紅了。

許多事情就是這樣,因為在人的生命中占據了相當長的篇幅,所以從身體到記憶都忘不掉,哪怕是過去許久,哪怕早已經撥開雲霧見月明,過往就是過往,是永不會消散的歷史。

前一刻梅硯還與宋瀾在此處說着那些往事,這一刻舊事就又被梅毓提起來。

梅毓盯着宋瀾看,眸子裏隐隐有怒氣:“是他想要對陛下不管不顧麽?他那麽驕傲的人,為了您自裁,又被軟禁了足足一年啊。”

“兄長……”

梅硯想插話卻插不上,宋瀾在一旁垂着腦袋,是半句話也不敢說。

梅毓看着兩人這樣,氣都不知道該往哪裏發,最後還是梅硯給宋瀾求的情。

“當年的事不怪青冥,是我太驕矜,不肯拉下臉來把事情說清楚,才讓這誤會滋生了那麽久。好在事情都清楚了,他替梅家平了冤屈,為先帝下了罪己,我們之間的仇怨也都過去了。”

“可那一年你又是怎麽過的?”梅毓手中茶已涼,為着讓自己冷靜下來,他還是飲了兩口,才又道,“當初陛下放你出癯仙榭,你又是如何妥協的……”

這件事,梅硯确實是受了足足的委屈,但他并不怪宋瀾。

梅硯突然擱下手中的茶,站起身來。

梅毓倒是沒怎麽樣,安安心心等着他開口,宋瀾卻是吓了一跳,“騰”地一下也站起來了。

“少傅!”

梅硯沒搭理宋瀾,而是對梅毓說:“兄長,我矜貴地活了十多年,又隐忍地活了許多年,始終不明白自己活這一輩子圖個什麽,但與陛下朝夕相處間我明白了,這輩子我就想護着他,我必得讓他登皇位,必得讓他固山河。先帝把太子的位子扣到了他的頭上,他如履薄冰做冬宮裏的小太子,就該風風光光地穿上龍袍,先帝想要奪了他太子之位,那我這個做少傅的第一個不願意。那時候我就想,我這輩子活着什麽都不為,就為着他,為着這天下。”

若要放在平時,梅硯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把這些話說給宋瀾聽的,今天也算是機緣巧合,兄長逼問得急,他想也沒想,就把心裏話說了。

宋瀾聽着這些話,忽然想起來先帝駕崩的那個晚上,想起了梅硯衣袍上沾着的血。

少傅,你為什麽要殺了朕的君父?

像是執着了太久的問題忽然得到答案,宋瀾福至心靈的同時,眼前竟也一陣朦胧,他覺得腦袋脹、鼻子酸、心口疼。

“少傅。”

宋瀾撲到梅硯身邊,拽着梅硯的胳膊看他,那張臉是那樣好看,像是冬雪皚皚裏清高的一塊玉,不曾蒙過半點塵埃。可就是這樣一塊孤高的玉,為着他墜入凡塵,為着他手染鮮血,也為着他,在自己兄長的面前,一字一頓地說出這些話。

這些話,他情濃酒醉的時候都不曾說過。

梅毓也沒想到梅硯心裏是這樣想的,他愣了愣,伸手拉着梅硯坐下,順便也把宋瀾拉了一把。

宋瀾臉上的淚還沒幹,顯得越發可憐巴巴。

梅毓想起當初宋瀾在自己面前說起自己與梅硯的情誼,又想起在少傅府裏梅硯陳述此生之願,然後就妥協了。

“是臣着急了,早知道你們是這麽想的,過去的事就不該提的。”

宋瀾一口一個“兄長”喊得很順口,他擦了擦臉道:“這事兒除了朕的幾個親信之人,并沒有旁人知道,是誰在兄長耳邊扇的風?”

梅毓沒說話,這事兒根本就不用問,他是被宋南曛攔下來“請”到宸佑宮下棋的,除了宋南曛,誰還會做這挑撥離間的事情?除了宋南曛,誰又久居宮中可以猜中梅硯被軟禁的真相?

宋瀾與梅硯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知道今日的事必然是宋南曛有意為之了。

梅毓想來都覺得後怕:“南曛郡一句話讓臣亂了心緒,若非景懷直言這些事,臣只怕要對陛下生出許多偏見。陛下,南曛郡年紀雖小,但野心卻不小啊。”

宋瀾伸手揉着自己的額穴,宋南曛的事,他越想越頭疼。

他不是沒有提防宋南曛,這些天也發覺了宋南曛對自己态度的轉變,但他念着宋雲川的恩情,實實在在不想為難宋南曛。

宋南曛如今住在宮裏,除了去國子監聽學,很少去別的地方,宸佑宮那邊也有宋瀾的人在盯着。宋南曛是真的要人沒人要錢沒錢,所以才會打上梅毓的心思,但此時此刻,宋瀾明白不能留他在盛京城了。

“朕會讓廖華親自盯着他,等過了年,尋個由頭讓他去封地吧。”

梅硯點點頭,眼下看來,這是最好的法子。

“還有一事。”

“什麽?”

梅硯想起近些時日的朝堂,覺得有必要提一提孟顏淵,他道:“左相最近收斂了許多,不知道是真的收斂了,還是在打別的心思,你也要留意。”

宋瀾一聽就又開始唉聲嘆氣,他覺得自己這個皇帝當得失敗急了,宮裏宮外都是一團糟。

梅毓覺得他這樣子有些好笑,忍不住也就笑了,安慰道:“陛下別着急,這些事情都要一步一步來,臣明日就去上職,會想法子從左相那兒探探口風的。”

作者有話說: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出自孟郊《登科後》,特此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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