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永遠記得
33 永遠記得
下朝以後, 梅硯與宋瀾使了個眼色,出門跟上了陸延生。
陸延生一連在國子監耗了兩個月,今天是頭一回上朝, 整個人都透着疲憊,但那副老成持重的做派倒是沒改。
他見來人是梅硯,施了禮:“梅少傅。”
“多什麽禮。”梅硯笑着把人拉遠了些, 問詢:“國子監的事想必都料理好了。”
“差不多了, 秋闱過後新來了一批學子,有幾個很出挑, 你想見見嗎?”
梅硯卻搖了搖頭,“想必吵鬧,我如今樂得清閑, 不見。”
饒是陸延生那古板的脾氣也忍不住笑了笑,打趣道:“再鬧能鬧得過陛下麽?”
梅硯亦笑。
他稍稍猶豫了一下,開口說了正事:“陛下年幼時是頑劣,多加引導, 也能成大器, 古人說人之初性本善, 我是信這話的。”
陸延生是個聰明人,一聽梅硯語氣有變, 便微微眯起眼睛, 若有所思地說:“梅少傅是想與我說南曛郡的事?”
梅硯不置可否。
陸延生卻忽地嘆了口氣,想起那夜在自己懷裏痛哭流涕的少年, 眉宇間攏上一層陰雲, “這事……不好辦吶。”
“怎麽?”
陸延生搖搖頭, 沒詳說, 只道:“徐太妃喪期未過, 等南曛郡回國子監再說吧,我會多勸勸他的。”
“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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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既囑咐到了,梅硯也不想說太多,就要告辭,卻忽聽陸延生說:“梅少傅,若南曛郡真有異心,陛下會放過他嗎?”
梅硯頓住腳,目光探尋,“什麽意思,他有異心?”
陸延生垂下眸,卻又搖頭:“沒有,是我多想了。”
——
陸延生不願多說,梅硯也就沒有不依不饒,二人作別以後便徑直去了昭陽宮。
宋瀾已經在宮裏等他,桌子上擺滿了梅硯愛吃的點心,梅硯看着那桌秀色可餐的點心,卻忽然皺了皺眉。
“青冥,你的膝蓋又疼了麽?”
宋瀾的膝蓋每逢風雪天氣都會疼上一次,但昨夜的雨并不大,且梅硯走的時候宋瀾還好好的,他本以為這次并沒什麽事。
可混雜在糕點香甜氣息中的,分明是惱人的藥膏味兒。
宋瀾還想要掩人耳目,連連搖頭否認:“沒有!”
梅硯一雙杏眸盯着他看。
宋瀾:“一點點……”
梅硯神色不變,仍舊抿着唇不說話。
宋瀾聳拉了腦袋,神情很像一只被主人發現了心事的狗崽,他讪讪:“真的就只有一點點疼,段驚覺熬了些膏藥,朕用着很不錯。”
梅硯有些意外,“前些時候我還說讓紙屏看看你的腿,你死活都不願意,這會兒怎麽願意了?”
宋瀾撓撓頭發:“這不是怕少傅擔心麽……”
梅硯聽着這話,心中忽然生出一陣暖意,原來有些誤會一旦解開,換來的不一定是家族舊怨,還可能是等了多年的春天。
春天一到,冰就化了。
梅硯坐在桌前,伸手捏了一塊龍井茶酥入口,淡淡的香氣在唇齒之間彌漫開來,令人想起煙雨朦胧的江南春景,只一眼,心都軟了。
他忽然嘆了口氣,忍不住道:“青冥,我有些後悔了。”
“什麽?”宋瀾猛地把腦袋探過來,一雙眼睛瞪得老大,那緊張的神色把梅硯都惹笑了。
“後悔當初沒有早早與你交底,不然,我們不會錯過足足兩年光景。”
被軟禁在宮的那段日子是梅硯二十六年裏最失意的歲月,從前宋瀾只是一味地恨他,如今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也好像看到了兩年來梅硯的生不如死。
一個少時出身名門的貴公子,胸懷天下大義,提筆做錦繡文章,本是可以翺翔于天際的孤高鶴鳥,卻被自己折了羽翼,斷了鳥喙,囚在了牢籠之中。
萬幸這只鶴鳥太傲了,即便受到如此摧折也沒有低下頭顱,所以牢籠門開,它仍可以振翅于寰宇,暢覽九天風物。
宋瀾坐在桌前,垂着頭,小心翼翼的模樣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他說:“那少傅就永遠記得,不要忘了朕曾對你有過的誤解,也不要忘了朕曾囚你、折你、辱你,摧折過你的傲氣。”
梅硯一愣:“為什麽?”
“因為只有這樣,少傅才能安安心心受着朕對你的好,即便有朝一日朕要為少傅去死,少傅都不要不忍心,因為這是朕欠少傅的。”
梅硯好半天都沒說出話來,他幾乎是連吃了兩塊點心,才壓住了喉頭哽咽的語氣。
然後梅硯笑着點了點頭,很溫和的一張笑容,一雙杏眼裏泛着款款溫光,清秀的臉上全是親和的神色。
那個太師府的二公子,從來不是個冷情的人吶。
他對宋瀾說:“好,我安安心心受着你的好。”
吃你精心安排的膳食,穿你送來的衣裳,站在你腳下的朝臣殿上,接受你飽含愛意的目光。
很煞風景地,宋瀾喉頭滾了滾,有些猶豫地說:“少傅,朕現在就想對你好一次。”
……
“滾。”
……
梅硯半是無奈地又在宮裏逗留了一夜,第二天下了早朝回府的時候,卻發現梅毓正在命人搬東西。
梅硯看了看那大堆小堆的包袱,一下子就明白了。
“兄長,不是說陛下賜的那宅子還需要修繕麽,這麽快就修好了?”
梅毓親力親為,正從東明手裏接過去一摞書往馬車上搬,一邊點了點頭:“工部的人上趕着獻殷勤,沒兩天就修好了。”
封梅毓為尚書令的旨意已經下到了府上,二人雖是親兄弟,但梅硯的府邸小,兩個二品大員住在一個府上,未免有些局促。
宋瀾賞賜下來的宅子不遠,就與少傅府隔了一條街,坐馬車不到一炷香就能到。
梅毓走之前又與梅硯一起用了頓午膳,席間說:“對了景懷,那吏部尚書沈蔚昨天來過,他的意思是讓我三日後便去上朝。”
梅硯點點頭,“此事遲則生變,兄長的确是早入朝堂為宜。”
“不是怕生變故。”梅毓搖搖頭,若有所思,“是沈蔚走後,南曛郡派人送了帖子,說是想要見我。”
“什麽?”
徐清縱過世還不足七日,宋南曛日日都在鳳章宮守靈,連國子監都不去,竟有時間給梅毓下帖子?
“兄長應了麽?”
梅毓搖搖頭,道:“還沒有,但他若知道我上朝,多半會想法子攔我。”
梅硯在心裏默默算了算,“那日恰好是徐清縱的頭七,他未必抽得出空來去攔兄長。”
“卻也未必……”
梅硯看着兄長逐漸深沉的目光,心中隐隐生出些擔憂。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自己陷足于盛京朝堂七年載,早已經成了局中之人,所以有些事情,他遠遠不如兄長看得明白。
昨天陸延生的神情再一次浮現在腦海中,梅硯忽然覺得,自己與宋瀾所祈盼的安穩日子,大概還有很久才能到來。
末了,是梅毓拍了拍他的肩膀。
“景懷,眼下想再多也沒有用,倒不如靜觀其變,好在南曛郡年紀小,就算真的有什麽異心,也不會在朝夕之間生出事端,待我們摸清了他到底想要做什麽,再談對策不遲。”
梅硯只得點點頭,“陛下感念與雲川太子的情誼,因此不願為難南曛郡,南曛郡若是能自己想明白,那是再好不過的。”
“你不是已經找過了陸延生?”
“怕只怕陸延生知道了什麽,卻不願意告知我們。”
正說到此處,便有小厮進來禀,說是梅毓的行李都收拾好了,梅硯便起身相送。
梅毓笑了笑,端正大方,神色中沒有半點局促不安,他道:“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吧,景懷,別送了,過幾日朝堂上見。”
——
三日的時間很快就過去。
時節已經逼近寒冬,天又冷了幾分,梅硯出門時罩了件鬥篷,預備坐軟轎去上朝。
盛京城比起前些時候顯得清冷不少,也大約是因為這幾日天陰沉沉地,許多人家中都生了炭火,家境殷實些的就窩在家裏取暖,誰還眼巴巴地在外頭受凍。
轎子才走了幾步,東明就追過來,塞進來兩只熱騰騰的包子。
“廚房剛蒸的包子,主君路上嘗個熱。”
梅硯哭笑不得:“東明,我用過早膳了。”
東明不依不饒:“早膳有些油膩,主君都沒吃多少呢,這廚娘是大公子送來的,做得一手江南菜,您不嘗嘗可惜了。”
“也罷。”梅硯想了想,幹脆讓轎子停了,“你去拿食籃多裝一些,我……多帶一些。”
東明壓根兒沒有問緣由,歡天喜地地去了。
提着一籃子熱氣騰騰地肉包子上早朝,梅硯算是史無前例第一人,好在他這人要面子,趕在上朝前把包子交到了廖華手裏。
“天太冷,剛出鍋的包子也還是涼了,你帶到昭陽宮熱一熱,等陛下下了朝回去吃。”
廖華素來不是個愛笑的人,這會兒卻笑得胃疼,但還是生生忍住了,他看着梅硯一身紫袍面色如常地去了瑤光殿,只覺得自己家的陛下八成是掉進了什麽福窩裏。
世人眼中雪胎梅骨的梅景懷啊,千裏迢迢送來了一籠熱包子。
這樣的情誼,比錦上添花更顯情真意切,比雪中送炭更顯得溫柔款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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