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天順十八年
36 天順十八年
天順十八年, 雪下了一整個隆冬。
這一年宋瀾十八歲,還是東宮裏那個步履維艱的小太子,一遇到什麽事情就會找他的少傅哭訴。
“少傅, 父皇賞了宋南曛一匹好馬,本宮有點羨慕。”
“少傅,上柱國不知在與皇後商量什麽, 一天可以進三趟宮。”
“少傅, 聽說上柱國力勸父皇加設了科考,你說他圖的什麽心思?”
梅硯能怎麽辦, 看着孤獨無助的小羔羊在自己面前哭訴,他沒理由不心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
“殿下, 你是東宮太子,是我大盛的儲副,陛下之外的第一人,沒有人可以撼動你的地位, 他們也擋不了你将來的路。”
尚顯稚嫩的宋瀾歪了歪頭看自己的少傅:“少傅, 真的嗎?”
梅硯揉他的頭發:“臣騙殿下做什麽, 來,學完這一篇策論, 看看史上的帝王是如何為君的。”
……
但有一天, 宋瀾的煩心事變得複雜了起來。
這年秋闱新入仕的舉子有一半的人投在了上柱國徐玉嶂門下,都是能夠舌辯群雄的文士, 他們開始不斷地寫詩作文, 明裏暗裏地諷刺宋瀾這個太子德不配位。
宋瀾雖頑劣, 但至多也就是在東宮裏摸個魚攆個狗, 連梅硯都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偏偏事情從那些文士的筆下寫出來, 宋瀾就成了一個無惡不作、無所事事、學無所成的廢物太子。
污水越潑越多,宋瀾的名聲被毀得一塌塗地,沒少挨他父皇的訓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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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梅硯意識到徐玉嶂意想要借此搬倒宋瀾的時候,他登了上柱國的府邸。
徐玉嶂那時候已經六十來歲,仗着自己是國丈,把持朝政許多年,連左相孟顏淵都是他的門生。
這樣一個權勢滔天的人看到梅硯登門,着實有些驚訝,他問梅硯:“梅少傅不是朝堂上的一股清流麽,怎麽也來了老夫府上,莫不是看太子快要倒臺了,想要求老夫給你一個庇護?這好說……”
“上柱國。”梅硯打段了他的話,一字一頓地說,“皇太子宋瀾,是我的學生,你想要撺掇陛下廢他的太子之位,要問我願不願意。”
“梅景懷,誰給你的膽子敢這麽跟老夫說話的?”
梅硯笑了笑,清疏冷遠,眸中帶霜:“你這輩子最善于攀污別人,冤死了朝臣又來冤太子,你真以為自己會那麽順風順水,一點兒把柄都留不下嗎?”
當初梅時庸的死,就是被徐玉嶂攀污所致,梅硯入仕這麽多年,并不是一味地升官晉爵,他一直在暗中搜集徐玉嶂的罪證,這裏頭,其實借了東宮不少力。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徐玉嶂的罪證早就一摞又一摞地堆在了梅硯府上。
梅硯一直沒出手,是還在查當初梅時庸的舊案,本意是一舉為祖父和父親平冤,但當時那種情況,他決定先護住宋瀾。
所以梅硯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整理,把徐玉嶂的現有的罪證交給了宋瀾,宋瀾轉手甩給了大理寺。
結黨營私、攀污朝臣、招兵買馬、意圖作亂……
一條條的罪證壓下來,先帝無可奈何地斬了徐玉嶂,堂堂的上柱國一朝之間人頭落地,舉朝皆驚。
先帝不傻,知道那些罪證與宋瀾脫不了幹系,他召宋瀾入了瑤光殿,宋瀾死活不認。直到梅硯也被召進宮,宋瀾才慌了。
事情是從東宮捅出去的,梅硯完全可以全身而退,但在先帝的逼問之下,他認了罪。
宋瀾跪在瑤光殿裏,眼淚模糊了視線,只聽見梅硯的聲音在自己耳邊嗡嗡作響。
“整件事情,全是臣一人的手筆!”
“與太子殿下沒有一分一毫的幹系。”
“是臣,罪孽滔天。”
宋瀾嗚嗚地想要往梅硯身邊爬,口中不停地說:“不是的,父皇,少傅都是為了兒臣,是兒臣看不慣徐玉嶂,您饒了少傅,兒臣求求您,您饒了少傅。”
他求了多少句,沒人記得清楚。
只是那叱咤風雲的天順皇帝再也不想聽他說下去,“将太子拖出去,廷杖六十。”
六十杖,可以把人活活打死,但當時的宋瀾什麽都顧不上去想,他一面被侍衛拖着往外走,一面看到老太監把那杯牽機酒遞到了梅硯面前。
“少傅,不要,不要喝!”
他歇斯底裏地哭喊,拼了命地掙紮,四五個侍衛合力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才算勉強按住了他。
精鐵鑄成的廷杖就那樣落在他的背上。
少年郎的脊梁啊,一杖一折。
瑤光殿裏,梅硯喝了那酒,已經有些站不起來,他幾乎是咬着牙從地上爬起來,但還沒站直身子,就因為腹部傳來的痙攣而疼彎了腰。
先帝冷眼看着這一切,招招手下令,說把梅少傅送回少傅府去。
宋瀾一直在哭,四十杖打完,他連哭的力氣都沒有,那廷杖是疼,可抵不過他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少傅在殿裏飲下毒酒疼。
梅硯被人攙着經過宋瀾面前的時候,那雙總是泛着溫光款款的杏眸都已經睜不開。
宋瀾當即就崩潰了,他嘔了一口血,身後的棍杖稍微停了停。他就那樣爬到監刑的老太監面前,一句一口血。
“公公,您饒命吧,求您……”
穎指氣使的皇太子,盛氣淩人的宋青冥,跪在一個老太監的面前,求他饒自己一命。
萬幸那老太監也是個心軟的主,沖着掌刑的侍衛使了使眼色,剩下的二十杖便輕輕落下來,沒有打斷他的脊骨,也沒有要了他的性命。
廷杖結束的時候,宋瀾渾身都是血,伏在地上像個沒有生氣的玩物。
廖華紅着眼眶過來攙他,“殿下,殿下?卑職帶您回東宮,卑職這就給您宣太醫。”煙扇亭
宋瀾傷得重,但意識還是清醒的,他被廖華攙着,擡眼看向梅硯離去的方向,心狠狠地疼了一把。
“不回,不回東宮。”
張嘴又有血嘔出來。
“廖華,送本宮,送本宮去三生觀,本宮要去三生觀。”
精通醫術的段驚覺那時候還在南诏,宋瀾想到的唯一一個還有可能救梅硯的人,就是他的皇爺爺。
廖華拗不過宋瀾,只好匆匆給他背上的傷上了藥,快馬駕車送他去了三生觀。
那天的雪下得真大,山路上全是積雪,馬車上不去,宋瀾就拖着一身傷,一步一步爬上了山。
大雪紛飛,他凍得臉色發紫,連嘴唇都在打顫,卻跪在三生殿門前一口個皇爺爺。
皇爺爺,求求您,救救本宮的少傅吧。
皇爺爺,他是這世上,待朕最好的人。
那個時候,上玄真人與宋瀾的祖孫情誼其實并沒有多麽濃厚,他潛心修道,又厭倦皇姓中人,根本沒想理會宋瀾。
那場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宋瀾就在三生殿門前跪了三天三夜。
雪停的時候,上玄真人讓他進了屋,态度較之前已經大為不同,他揣着一瓶丹藥,一臉欣慰的地看宋瀾:“想不到咱們皇家還能出個癡情種啊,爺爺煉的丹,拿去救你的少傅吧。”
宋瀾一聽這話,壓根顧不上自己的腿是不是還能走路,接過丹藥就一瘸一拐地下了山,直奔少傅府。
牽機酒會折磨人整整七天,将人活活疼死。
所以宋瀾踉踉跄跄地跑到梅硯的床榻前的時候,覺得自己的心跳聲都聽不見了,他腦子裏有一瞬炸開的空白。
榻上那個人,是他的少傅。
雪胎梅骨、醉玉頹山的梅景懷,有着世上最溫柔好看的一雙杏眸,是舉世無雙的狀元郎,才豔獨絕的太子少傅。
那雙杏眼卻緊緊閉着,蒼白的嘴唇幹裂,嘴角隐隐有血漬滲出來。
宋瀾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梅硯的額頭,卻碰到了一手泥濘的汗。
他像是只有一口氣了,連顫抖的力氣都沒有。
牽機酒摧人心肝,斷人肺腑,那個時候的梅硯,又該有多疼?
“少傅,你醒一醒……”
宋瀾緊緊攥着那瓶起死回生的丹藥,跪在梅硯的榻前。
“少傅,你不要死……”
“是本宮沒有保護好你……”
“你醒一醒,少傅……”
這世上并沒有那麽多的天無絕人之路,而是這世上有人,願意為了一條性命與天争、與那一年的暴雪争、與冷漠的皇族人情争、與世上最烈的毒酒争。
梅硯這條命,是宋瀾争回來的。
——
此時此刻,站在三生觀裏,望着眼前已成帝王的少年,梅硯只覺得自己的鼻腔湧上一層酸楚,他忍不住問:“青冥,大雪三日,你一身杖傷,你……”
宋瀾卻笑了笑,他上前拉了拉梅硯的手,搖頭示意他不必再說下去。兩只俱有溫度的手觸碰在一起,提醒着他們各自雙方,眼前的人很好、活着、有着溫熱的掌心,可以任君觸碰。
都過去了,再也不會有那樣凜冽的一場暴風雪。
像是看不過去眼前的畫面,上玄真人“咳”了聲,這一聲聲若洪鐘,把梅硯與宋瀾都吓了一跳,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看他。
上玄真人撇撇嘴,“來了半天了,累不累?去廂房裏歇歇吧。”
梅硯聞言有些不好意思,與上玄真人說了這麽多話,他也隐約感覺到此人身上大約是有什麽難言的苦衷,他沒多問,便與宋瀾一道跟着小道士去休息了。
上玄真人就站着屋裏,笑嘻嘻地看着他們兩個出門。
門關上,隔絕了外面陰霾的天,也隔絕了他與這些風塵吸張的少年。
他默默把目光轉回來,道觀之中,燃着許多長明燈,老人的眼神忽然有些滄桑,長明燈晃晃,不知他看的是哪一盞。
他只喃喃說:“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作者有話說:
“江山代有才人出。”出自趙翼《論詩五首·其二》,特此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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