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路雖難

64 路雖難

這一夜什麽都沒發生, 沒有如鲠在喉的夢,也沒有難舍難分的缱绻。

梅硯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耳邊嘈雜,絮絮叨叨的人聲甚是吵鬧, 然而睜開眼睛一看,屋裏空無一人。

宋瀾呢?昨夜他不是回來了嗎?

梅硯撫了撫還有些昏沉的頭,推門一看, 院子裏的景象令他有些瞠目結舌。

雨還沒有停, 細雨如絲線,令人眼前一片朦胧, 而梅硯的目光就隔着那片朦胧看過去,只見院子裏站了一堆人。

宋瀾穿着一身束袖的衣裳,正踩在梯子上紮涼棚。梯子旁邊的東明手裏抱着一塊碩大的油布, 墊着腳遞到宋瀾手裏。趙旌眠撐着油紙傘與唐枕書站在一邊,時不時還騰出手來指揮一番。

“冥冥,那邊那塊油布再拉高一點,诶對對對……”

……冥冥?

梅硯有一種退回屋裏繼續睡覺的沖動, 他是不是酒還沒醒, 那醪糟湯圓後勁兒這麽大的嗎?

然而沒等他退回去, 唐枕書的目光就看了過來。

“景懷,你醒了?”

一句話,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裏的活兒, 齊齊看向梅硯。

分明是細雨微涼的早晨,梅硯卻愣是紅了臉, 這種感覺真是……無以言表。

他暗中掐了一把攏在袖子裏的掌心, 在确定了眼前的所見所聞不是夢境之後, 才提着袍子走到院子裏, 細雨稍稍打濕了發絲。

趙旌眠嗔他一眼:“下雨呢, 不知道打把傘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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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硯讪讪,擡眼就看見宋瀾從梯子上跳了下來,身姿靈敏,活力十足。然而他跳下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梅硯拉到了剛紮好的涼棚裏,裏面有一張簡樸的矮桌和幾只蒲團,棚上蓋着的油布防水,将人與細密的雨絲徹底隔絕。

不等梅硯反應過來,趙旌眠、唐枕書便都進來了。

宋瀾和東明紮了一早晨的涼棚,頭發上都凝了水珠,唐枕書悠悠從懷裏掏出來兩塊帕子遞過去,一人一塊。

宋瀾笑着接了,擦完頭發還不忘說一句“謝謝外祖”。

趙旌眠更過分,直接拉着宋瀾在蒲團上坐下,伸手捏了捏宋瀾的膝蓋,疼得宋瀾微微咧了咧嘴。

趙旌眠笑笑:“我就說你這膝蓋不能爬高爬低的,又疼了吧?下雨本來就會疼,你還非要跳上去紮涼棚。”

宋瀾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腿,趙旌眠捏得很用力,只兩下就不怎麽疼了。

其樂融融。

有那麽一個瞬間,梅硯在想是不是這個世道變了,還是說昨晚那醪糟裏有毒,把他毒傻了。

不然怎麽什麽都顯得那麽古怪呢?

昨天晚上翁翁不是還想要罵宋瀾嗎?

為什麽今天會給他遞帕子?

昨天晚上阿公不是還甩了宋瀾一巴掌嗎?

為什麽今天會喊他“冥冥”?

直到唐枕書吩咐了東明把早膳端過來,一行人又在矮桌前落座,唐枕書說:“細雨雖惱人,卻也有閑情,這種日子就該坐在院子裏用膳,在屋裏豈不憋悶?”

梅硯終于堪堪回過神,沖着兩位外祖拱了拱手,“敢問唐先生與趙先生,你們祖孫一起用膳,我在這裏是不是多餘了?”

語氣很是從容,氣度依舊疏淡,卻仍有隐隐一股醋味兒透出來,聽得趙旌眠與唐枕書俱笑出聲來。

宋瀾則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梅硯的衣袖,“少傅……”

梅硯實在捋不清自己雜亂的思緒,看向宋瀾的目光裏滿是探究,忍了又忍,終究還是問出口:“你昨晚與兩位外祖說什麽了?”

宋瀾搖搖頭:“沒說什麽啊。”

“沒說什麽?”

梅硯滿是狐疑。

昨天兩位外祖見到宋瀾的時候還滿是不快,不過一個晚上,就把宋瀾寵得像是親孫子一樣,态度發生這樣大的轉變,雖是好事,卻實在很難接受。

梅硯“啧”了聲,看向宋瀾:“陛下是不是又在外祖面前裝羔羊了,還是像見到兄長一樣也抱着外祖的腿哭了?”

宋瀾連連搖頭,拒不承認。

對面的唐枕書默默夾了一筷子菜放到宋瀾碗裏,淡道:“陛下不是說此次同行的還有幾人麽?若是公事上忙得差不多了,就請他們到家裏吃個飯。”

宋瀾應了聲,琢磨道:“別人還好,都是朝中臣子,就是朕的弟弟很是頑劣,十幾歲的人了,還是個孩子脾氣。”

趙旌眠笑笑:“小孩子才可愛,到時候他們來了我親自下廚做斬魚丸,冥冥你不能吃魚是吧,無妨,外祖給你做蝦球。”

“啪”地一聲,梅硯把筷子擱了。

不是他的公子骨在作祟,也不是他見不得外祖對宋瀾好,而是這席上親疏冷暖,話語間自有分別,他是個很通透的人,有些事雖想不明白,但至少能看得明白。

兩位外祖是不是還在生自己的氣?

唐枕書看了梅硯手邊的筷子一眼,嘴角帶上一抹不知名的笑意,聲音依舊淡淡地:“很好,一走九年,脾氣倒是見長了。”

梅硯喉頭發顫,由坐改跪,面色白了一瞬。

“少傅?”

宋瀾和東明也吓了一跳,東明幹脆利落地随着自家主君跪下了,宋瀾卻踟蹰了一下。

這一踟蹰,就落在了唐枕書眼裏。

唐枕書神情未變,仍左手執筷,極其優雅地夾了一筷子菜,然後才問宋瀾:“天子跪師不跪臣,陛下要跪他,是把他當師長?”

這話聽來沒什麽問題,可宋瀾卻沒急着點頭,他看了梅硯一眼,搖搖頭。

“哦,那陛下是把他當臣子?”

依舊搖頭。

唐枕書不依不饒地問:“不是師長,也不是臣子,那是什麽?”

宋瀾是在這唐枕書的最後一個字音落下時膝蓋碰地的,沒什麽聲音,但還是聽得人心頭顫了顫,梅硯忽然想起昭陽宮那一日,宋瀾滿心愧意,叩首不起。

而這次不一樣。

宋瀾嘴角含着笑,眉目張揚,分明是偏執的面容,卻又有無限柔情,他說:“他是朕的命。”

一句過後,妙語連珠:“朕幼時得少傅教導,只尊少傅為師長,未把少傅當臣子,到後來情難自抑,朕與少傅交心交底,也算私定終身。少傅是朕愛慕之人,是朕想要與之攜手一生之人,是朕想要生同衾死同穴、來生再做五百輩子眷侶的人,這哪裏還是什麽臣子或師長,朕早就說過了,少傅是朕的命。”

——所以少傅,你怎麽會是朕的軟肋呢,你是朕的命啊。

這句話,梅硯一直都記得。

今早這一出,雖不知道原因,但兩位外祖的用意梅硯算是看明白了——他們想看看宋瀾的心。

唐枕書自顧自笑了笑,有些嘲弄地看向趙旌眠:“比你會說話多了。”

“我要是會說話,哪兒還有後來的事啊。”

經年的時光已經過去,已是遲暮年華的兩人相視一笑,在這細雨朦胧的早晨,他們從兩個年輕人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當年的影子。

唐枕書敲敲桌子,“陛下是皇帝,別折我們的壽,都起來說話。”雁衫庭

宋瀾便扶着梅硯起來,笑:“朕跪長輩,不會折壽。”

幾人又在矮桌前重新坐好,知道唐枕書和趙旌眠還有話要說,便都沒有再動筷子。

沉默了許久過後,是趙旌眠先嘆了口氣:“路很難,你們不是避世的隐者,肩上背着廟堂與天下,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扛不住、走不動的時候該怎麽辦?天下未定,儲君該立誰?民聲怨沸不止之時,又該何去何從?”

梅硯杏眸垂着,任由自己的手被宋瀾緊緊握住,一笑:“路雖難,然行則将至,雖死而無憾。”

趙旌眠提着筷子笑了笑,“那就什麽都不必說了。”

他們也曾義無反顧地走了這樣一條路,途中衆叛親離險些丢了性命,而多少年過去,風霜雨雪洗刷了一座繁華的盛京城,也同樣洗去了他們的風華年少時。

到如今,野史不全,說書先生也已老。

回頭看看,還真就只有那一句:路雖難,然行則将至,雖死而無憾。

梅硯這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阿公與翁翁其實也并沒有生自己的氣,一早冷着自己,不過是想找個由頭聽聽宋瀾的真心話。

話都說出來了,這頓早膳便用得舒心了許多,唐枕書和趙旌眠對梅硯和宋瀾和顏悅色,祖孫之間該關心的關心,該敘舊的敘舊,終于徹底寬了心。

早膳後東明收拾了碗筷,唐枕書回屋習字,趙旌眠去做魚丸,相較之下,宋瀾和梅硯竟是無事可做。

宋瀾欲言又止,最後壯着膽子提議:“少傅,咱們回屋躺躺?”

梅硯冷冷看他一眼,竟沒拒絕,倒不是因為他真的想“躺躺”,而是有話問宋瀾。

關上門,梅硯壓低了聲音問:“兩位外祖對你的态度怎麽轉得這麽快,你說什麽好話了?”

宋瀾無辜:“朕沒有。”

“那阿公喊你‘冥冥’,還知道你膝蓋不好,還……還知道你不能吃魚?”

“朕只說了朕的字,兩位外祖就拉着朕問這問那的,愛吃什麽愛玩什麽的,都是些尋常事,朕總不能瞞着吧。”

迎上梅硯狐疑的目光,宋瀾咽了咽口水,伸手攀上了梅硯的肩膀:“少傅,別問了,咱們好久沒親過了。”

傾身上去,探開梅硯的嘴唇。

梅硯把他推開,翻身坐起來,一臉怒不可遏,“真沒說別的什麽?”

“真沒說別的。”

宋瀾把人摁倒,再度堵上。

——“陛下的字是景懷取的?是清風明月,還是清茗煮茶?”

——“是青蒼冥遠。”

——“哦”,唐枕書眯了眯眼睛,喃喃道:“是天上天啊 。”

作者有話說:

《關于宋青冥的擇偶标準》

親媽:喜歡什麽樣的?

宋青冥:我有龍|陽之好,所以喜歡男子。

親媽(點頭):不算奇怪,可以滿足。

宋青冥:此人最好善于文辭,通于政務。

親媽(點頭):你是皇帝,想找個能幫襯你的,可以理解。

宋青冥:此人最好樣貌出衆,有坊間贊譽,雪胎梅骨,醉玉頹山。

親媽(撓頭):聽起來有點耳熟。

宋青冥:此人最好姓梅。

親媽:……

梅景懷:你直接報我身份證得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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