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清明
66 清明
按着趙旌眠的意思, 劉岑安被關在空山別院有一個月了,當初吳興知縣吳垠猜測劉岑安還在錢塘境內,原來是真的。
廖華聽說宋瀾和梅硯要去見劉岑安, 明顯吓了一跳,生怕劉岑安狗急跳牆傷了他們,當即就要去調禁衛。
宋瀾由着他去, 等禁衛過來了才讓人去開了後院的門。
後院裏只有一間柴房, 劉岑安就被關在此處,然而等禁衛上前開了柴房門上的鎖, 宋瀾和梅硯才面面相觑,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
宋南曛最直白:“嚯!這哪兒需要禁衛啊,我一只手就能把他撂倒!”
柴房裏塵土漫天, 劉岑安被五花大綁扔在地上,嘴也被帕子堵上了,瘦得皮包骨頭。他看到宋瀾走近,露出來的一雙眼睛轉了轉, 嘴裏發出嗚嗚聲響。
宋瀾饒有興致地蹲下看了會兒, 伸手拿掉了他口中的帕子。
“朕登基時劉巡撫進宮觀過禮, 應該還認識朕吧?”
認不認識的,您這一句“朕”都出口了, 怎麽着也不可能是別人啊。
劉岑安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怎麽也想不到自己被莫名其妙關在這裏一個月,等來的人會是皇帝!
“陛, 陛下!”
宋瀾一把按住他想要爬起來的身體, 笑了笑:“世人都說朕暴戾, 朕如今給你開口辯解的機會, 有冤情的話, 可以慢慢說。”
他說完這話便起身看梅硯,語氣軟下來:“少傅,這裏陰冷,咱們出去等着。”
梅硯點點頭,走前不忘囑咐廖華。
“盯着他,別讓他尋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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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華忙應下。
宋瀾和梅硯一起回到前院的涼棚裏坐下,不過喝了兩盞茶的功夫,就隐約聽見了宋南曛的吵嚷聲。
兩人茶都沒喝完就又折了回去,入目是宋南曛在柴房門口上蹿下跳,嘴裏絮絮叨叨。
“你好歹也是江南的巡撫,江南百姓的父母官,你說利欲熏心就熏心啦?你說不把百姓的死活當回事就不當回事啦?朝廷一年給你們那麽多俸祿還不夠你們養家的,非得從百姓身上撈油水,百姓的油水是你們該撈的嗎!”
劉岑安已經被解了綁,正老老實實跪在宋南曛面前挨罵。
梅硯皺了皺眉,問宋南曛:“南曛郡,劉巡撫這是辯解完了?”
宋南曛一跳兩尺高:“辯解?他有什麽臉辯解啊,皇兄和梅少傅一走他就全招了,那一摞又一摞的銀票就明擺着呢,證據确鑿還有什麽好辯解的!”
他聲音敞亮,吼得宋瀾耳朵疼。
“宋南曛,好好說話!”
“哦。”宋南曛焉了焉,垂着腦袋,把聲音壓低了些,“就是皇兄和梅少傅一走,他就把事情全都招了,錢塘民怨的事情全是他欺上瞞下壓榨百姓造成的,朝廷斷沒有冤枉了他!”
宋瀾冷眼看向劉岑安,問:“背後再無人指使?”
“沒,沒了。”劉岑安聲音發顫,小心翼翼道,“罪臣死罪,只請陛下能饒過家中子女,不要下連坐的罪名。”
宋瀾一腳把人踹倒,殺氣隐現:“哪裏輪得到你與朕讨價還價,你搜刮民脂民膏的時候怎麽不想想百姓家中有無啼哭小兒,如今禍事到你自己身上了,反倒垂憐起家人來了?”
劉岑安跪在地上打哆嗦,有氣無力地說自己知罪,梅硯淡淡看了一眼,想來是阿公把人關在這裏之後就怎麽管過,這人沒餓死已經是萬幸了。
梅硯道:“劉巡撫欺壓百姓,害得錢塘百姓食不果腹叫苦連天,而你自己一餓一個月,應該體會到百姓有多艱難了吧?知道什麽叫一報還一報嗎,劉巡撫?”
劉岑安方才已經聽到宋南曛喚梅硯“梅少傅”,自然也就知道了眼前人是誰,只是壓根不敢擡頭看梅硯。
“下官當真只是一念之差,若不知三年前聽友人說起江南地遠,有些事情難以上達天聽,也不會起了這樣的心思。”
很突兀的一句話,梅硯當即看過去,問:“什麽友人?”
劉岑安愣了愣,解釋道:“就是下官在酒樓裏喝酒時遇上的友人,不算熟絡,如今也早沒了聯系。”
梅硯皺眉,隐隐覺得他說的這個“友人”有些奇怪,便又問:“你那友人姓甚名誰?”
“不,不知。”劉岑安不知道梅硯為何對區區一個“友人”這麽感興趣,卻還是竭力回憶,“下官只與那人喝過一次酒,且當時已經醉迷糊了,也沒問他名姓,只記得是個穿白衣的年輕男人,模樣長得甚好,堪比春鳳樓的姑娘。”
“只喝過一次酒卻還能記得他說過的話,你這友人也是真有本事。”梅硯冷笑看他,眼底卻有些憂心忡忡。
宋瀾讓廖華将蔡華敬押去了縣衙,回身問梅硯:“少傅是不是覺得劉岑安口中的那個‘友人’太奇怪了。”
梅硯不置可否。
“太巧了不是麽?偏偏是三年前你剛登基的時候,偏偏是劉岑安喝醉了酒神志不清的時候,偏偏三年前的幾句話拱起了如今的一團火,憑着幾句話就能推波助瀾,這人究竟是有意還是無心?”
宋南曛率先搶答:“還用說嗎,肯定是有心的,皇兄,一定要把這個人找出來!”
宋瀾無奈撫了撫額,一天裏發生的事情太多,他此時有些亂,只道:“你說得輕巧,如何去找?”
事情已經過去三年,要在偌大一座錢塘找一個無名無姓的人,無異于大海撈針。
宋南曛眨眨眼睛,一臉困惑:“那怎麽辦?”
“先辦眼前的事。”宋瀾拍了拍宋南曛,道,“你回縣衙去,将劉岑安的事料理好,再和沈蔚去辦糧食的事。”
“那皇兄您呢?”
“明天是清明,朕陪少傅去浮山。”
——
次日,雨又停。
一駕馬車從空山別院駛出,駕車的人是東明,馬車裏坐着四個人:梅硯、宋瀾、唐枕書和趙旌眠。
梅硯的臉色有些凝重,“山路難行,不免奔波,翁翁和阿公原本不必來的。”
趙旌眠笑笑,“景懷,我和你翁翁雖說是上了年紀,但身子骨還是很硬朗的,況且我們也有多年沒去看過你祖父了,如今你回來了,還帶了人回來,應當一起去看看。”
被梅硯帶來的宋瀾少見地紅了臉,一路上有些不安。
車行一個時辰,到了錢塘浮山,入眼是一派秀麗山景,山泉蜿蜒而下,泉水叮咚作響。
梅氏先祖就安葬于此。
瓜果擺好,紙錢燃盡,香點了一炷又一炷。
梅硯一身素袍,木簪挽發,帶着一身清絕在梅時庸的墳前跪下,鄭重叩首。
“祖父,景懷違背祖父遺願,惶恐極了,但兄長寬慰,說祖父若是能看到如今的朝堂,想必不會再寒心。兄長還說他走的時候不敢來見祖父,如今入朝為官,确有幾分後怕,讓景懷先來替他請個罪。”
梅硯磕完頭,被東明扶起來,卻見宋瀾在邊上直愣愣地站着不動,一雙眼睛裏暗潮洶湧,藏着許多說不出的情緒。
“青冥?”
梅硯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
宋瀾回過神來,沖着梅時庸的墓碑躬身一揖,也算是大禮了。
“梅老太師在天有靈,不要怪罪少傅和兄長,朕是如今的帝王,君父的過失,朕一力承擔,山河如今依舊,朕之朝堂,沒有冤苦。”
趙旌眠嘆了口氣,上前拉了梅硯和宋瀾,桀骜的臉上帶上些溫和的笑意,道:“行了,時庸在天有靈,是不會在意這些的。”
梅硯苦笑,回身又在梅成儒和唐尺素的墳前跪了。
“父親,母親,景懷一切都很好,九年未歸,教父親母親挂念了。如今陛下已經替梅氏平了冤屈,景懷與兄長也都任朝中要職,請父親母親放心。”
梅硯說到這裏,忽然頓了頓,擡頭看向一側宋瀾,眼中多了些溫柔:“父親母親,景懷今天帶來一個人,想要你們看看。”
鄭重其事,語氣與尋常人家的孩子大喜之日敬告祖宗時別無二致。
宋瀾原本懸着一顆心,聽見梅硯說這話,那顆心動了動,幹脆利落地撩了袍子在陵前一跪。
“青冥!”
宋瀾笑着看了看梅硯,又看了看有些急切的唐枕書和趙旌眠,搖搖頭:“朕是跪長輩。”
又說那話。
宋瀾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說:“未得允準,擅自喚二老一句父親母親,還請寬宥。朕不敢說黃天在上厚土在下的話,只這一條性命,定會護好少傅,父親母親只管放心。”
這般信誓旦旦的言語,比多少個刻骨銘心的誓言都令人動容。
唐枕書看着女兒女婿的墓碑,語氣輕輕:“他們放不放心不我知道,我算是放心了。”
聲音消散在風裏,只有趙旌眠聽到了。
“這孩子很好,他們也會放心的。”
大約因為是清明,天氣有些陰冷,但山巒之後仍挂着一輪紅日。
似乎要用熾烈的陽光刺破雲層,肆意灑滿人間。
唐枕書看着那輪紅日,清寒的眸子被那層雲之後的陽光所點染,他想着多年前的往事悠悠笑了,對梅硯說:“景懷你看,這就是你苦苦尋覓的那個晴天。”
身側,有人隔絕風雨。
遠處,紅日破雲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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