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此事古難全
70 此事古難全
梅硯睡下了, 手裏還緊緊捏着那張婚書,宋瀾抱着他躺了會兒,發覺懷裏的人有些盜汗。
“少傅, 少傅?”
喚了兩聲梅硯便醒了,但不肯睜眼,只伏在宋瀾懷裏動了動。
“青冥, 我難受……”
宋瀾伸手摸了摸梅硯的額頭, 雖汗津津的,但并沒有發熱, 看着梅硯泛紅的臉頰,宋瀾忍不住嘆了口氣:“少傅這個酒量啊。”
梅硯不是病了,就是酒的後勁兒有些大, 一天下來又沒吃什麽東西,所以這會兒胃裏難受得厲害。
“朕去吩咐廚房做碗醒酒湯。”
宋瀾心疼得很,動作輕柔地把梅硯放在了床上,然後起身推開房門。
夜深了, 吵鬧的賓客也已經散去, 只剩下梅毓與宋鸾音夫婦房裏的燈燭還燃着, 阖府上下一片祥和安寧。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宋瀾親自去廚房吩咐人熬醒酒湯給梅硯送過去, 回去的路上經過尚書府的後湖, 卻見湖心的涼亭裏坐了個人。
宋瀾本不想多管閑事,但越看越覺得那人有些眼熟。
嘶, 宋瀾愣了愣, 段驚覺?
今天梅毓娶親, 文武百官幾乎都到場了, 段驚覺這種不愛熱鬧的人也來赴了宴, 只是他性情冷,在席上就沒說過幾句話,宋瀾還以為散了席他就走了呢。
“這是喜宴上的酒不好喝麽,世子怎麽跑到這裏自飲自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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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瀾笑着踱步過去,在段驚覺面前自顧自地落了座。
段驚覺臉上有些紅暈,一雙柳眼含春的眸子更顯媚态,他愣了愣才反應過來,當即就要起來行禮。
“陛下。”
宋瀾笑着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讓人又坐回去,說:“都說過了今晚梅尚書大婚,咱們君臣同樂,別拘禮了。”
段驚覺也是一笑,而後便沉默着不說話了,宋瀾覺得氣氛有些冷,忍不住又問:“世子還沒說呢,怎麽自己一個人在這裏喝酒?”
段驚覺“哦”了聲,薄唇輕抿,解釋道:“侯爺他喝多了,在尚書府的客房睡下了,臣不好先走,就出來看看月亮。”
宋瀾順着他的目光往天上看過去,只見一輪清月懸在天心,将圓未圓,邊緣罩着一層朦胧的雲霧,倒比真真切切的月亮還要好看許多。
“對酒邀月,世子果真是好情調啊,不像子春,就只會喝渾酒。”宋瀾低下頭看了段驚覺面前的酒壺一眼,笑道,“聞着像是竹葉青,這是你們南诏人愛喝的酒吧。”
“是。”段驚覺從一旁拿了個新的杯子,替宋瀾續上了一杯酒,才又說,“大盛與南诏通商往來不斷,這酒也就傳到了盛京,臣雖在盛京,卻也能時常喝到家鄉的酒,全要感謝陛下天恩。”
宋瀾饒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嘴角的唇線抿起來,眼神中露出一絲精明的光。他捏着面前的酒杯,語氣悠悠,“有意思,你平日裏可不愛說這冠冕堂皇的話啊。”
段驚覺素來是個清冷慣了的人,要從他嘴裏聽到這麽一兩句感恩戴德的話,的确能算得上是件稀罕事。
段驚覺倒是從容,自顧自地擡手飲盡了面前的酒水,才笑着說:“大盛朝律什麽時候有這樣的規矩了,臣想說句感恩戴德的話都不許。”
他的語氣越像是在開玩笑,宋瀾打量他的目光就越深沉。
都是命裏含着金鑰匙的天潢貴子,只是命同運不同,段驚覺沒有宋瀾這樣的好福氣可以如登大寶,就連個閑散王爺也做不得,只能頂着這世子的名頭在盛京城為質,旁人明面上尊他一聲“南诏世子”,背地裏喊得卻都是“南诏質子”。
很是屈辱。
“世子說笑了。”宋瀾也喝了口酒,酒入喉頭便覺得清涼,他悠悠說,“前些時日江南澇災,朕向南诏借糧食,你父王二話不說就借了,這等雪中送炭之情,朕才應該感恩戴德。”
宋瀾不想與段驚覺拐着彎說話,幹脆自己挑了話題拿到明面上來說。
段驚覺倒是因為這話明顯一怔,似乎沒想到宋瀾能這麽快人快語,索性笑了笑,臉上的紅暈也在一瞬間淡了許多。
他的聲音總是含雪又渡春,“陛下應該看得出來,南诏不會向大盛發難,日後也會常往常來,陛下有需,南诏無有不應。”
“世子,你是在跟朕下保證嗎?”
段驚覺一雙柳眼眨了眨,被夜風拂起的發絲卷起好看的弧度,沉着眸子看向宋瀾,道:“如果陛下需要這樣的保證,那臣就下這樣的保證。”
宋瀾不說話了,他們坐的是涼亭裏的石凳子,并無靠背,他便伸手拖着下巴坐着,亦是一副懶态。
良久之後,宋瀾才道:“世子啊,你在盛京為質多少年了?”
毫無遲疑地答:“十六年了。”
他在盛京城的日子比南诏還要多。
“十六年了。”宋瀾感慨般地嘆了一聲,臉上的笑意卻漸漸淡了下去,眼眸微揚,“之前少傅就跟朕提過世子的事情,他勸朕早些讓世子回去,可惜朝中事多,南诏王……南诏王也不能讓朕完全放心。去年幽雲二州的那場雪災,若非少傅說動了左相親自出面,南诏王是不是就沉不住氣了?今年江南洪澇,南诏王一出手就是五萬石糧食,朕不懂感激地說一句,這可真是好大的手筆啊。”
南诏蠢蠢欲動,這是宋瀾一早就知道的事情,段驚覺聽着這些話,柳眼含春的神情雖沒變,但眸子裏卻已經沒有了笑意。
宋瀾站起來,看着那輪朦胧的月亮,悠悠地說:“世子啊,朕知道你想走,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你在這裏,朕就能放心些,你若回去了,朕只會更擔心。更何況,子春也不舍得你走,不是麽?”
提到周禾,段驚覺的臉終于微不可查地白了一瞬。
“陛下……”
他還想要再說些什麽,卻被宋瀾擡手止住了,宋瀾仍舊看着那輪月亮,長身玉立,似有感慨良多:“古來多少文人墨客提筆寫月,朕還是最喜歡東坡那一句: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
——
段驚覺還怔怔坐着,宋瀾卻已經回了房,發覺梅硯已經醒了。
“少傅,還難受嗎?”
梅硯正半坐在床上仔仔細細看那張婚書,聽見宋瀾回來才擡起了頭,笑笑:“廚房裏的人說你親自吩咐他們給我煮了醒酒湯,湯都喝完好一會兒了,你怎麽才回來?”
宋瀾走過去坐下,見梅硯比先前确實精神了不少,可見那酒勁兒是下去了。
他嘆了口氣,這才與梅硯說正事:“朕回來的路上碰到段紙屏了。”
梅硯一愣。
宋瀾把頭壓在梅硯肩膀上,三言兩語就把遇見段驚覺的事情說了,其中自然包括了段驚覺明裏暗裏說他想要回南诏,而自己并沒應的事。
梅硯聽完久久未言,過了好一會兒才問宋瀾:“紙屏素來是個能忍耐的,十六年都忍過來了,怎麽會突然在今天與你提起此事?”
宋瀾想了想,說:“前些日子南诏那邊的探子傳了信回來,說是南诏王的身體不大硬朗,段紙屏想必也是得到了消息,所以心急了。”
“南诏王膝下只有紙屏一個嫡子,他又是南诏王親自立下的世子,即便是來日有個什麽,這王位也必然會落在紙屏身上,他不至于這麽着急啊,難道還怕那幾個庶出的孩子?”
“少傅忘了。”宋瀾擡手拂了拂梅硯的頭發,語氣沒什麽波瀾,“朕也是庶子。”
他也是庶子,卻還是登上了這舉世矚目的帝位,更不要說段驚覺已經十幾年不在南诏,局面如何還真不好說。
梅硯聽罷閉了閉眼睛,嘆道:“我今晚真是醉了,竟沒想到他是在擔心這個。”
宋瀾翻了個身,将梅硯攬在懷裏,湊在他耳邊說:“朕知道少傅與他交好,但朕不放心他現在回南诏,少傅,若得空你再與他談一談,就說如今不必着急,待朕料理好一切,總會放他走的。”
梅硯有些淡淡的愁緒,出了好一會兒的神才應下,“好,我會再與他談談的。”
——
這間屋子裏的聲音終究沒有傳出去,一壺竹葉青也終究還是見了底。
整座尚書府都陷入了靜谧之中,只有那一輪朦胧的月亮把一切都看在了眼裏,可惜了,月亮不會說話。
已經是黎明的時辰了,周禾睡得迷迷糊糊,醒過來卻找不到段驚覺的影子,禁不住心下發慌,批了件外袍就出來找人。
段驚覺還倚在涼亭的欄杆上望着那輪月亮發呆。
周禾遠遠地就看見了人,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來,他也不知道是為什麽,明明清楚段驚覺走不遠,但一刻看不見他就會心慌。
患得患失啊。
“紙屏,怎麽自己一個人在這喝酒?”
周禾瞥了石桌上的酒壺一眼,上前抱住了段驚覺,俊朗的下巴埋在他的肩窩裏。
段驚覺沒回頭,只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說:“不愧是表親兄弟,你與陛下問的話都是一樣的。”
“什麽?”
“沒什麽。”段驚覺攀着周禾的肩膀回過來,一雙眼睛媚态橫生,笑着問,“子春,我要什麽你都給嗎?”
“當然。”
如果這時候的周禾足夠清醒,就會多問一句,紙屏,你想要什麽?
作者有話說: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出自蘇轼《海棠》;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出自蘇轼《水調歌頭》,特此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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