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心疼

82 心疼

往常段驚覺只要一聽到周禾的名字就會渾身不自在, 這次卻還好,那雙含春的眼睛只是帶着笑意說:“侯爺是武将,若真有戰事起, 他領兵作戰也是應該。”

這句話一出口,梅硯覺得自己不該再試探下去了。

許是性情使然,又或者是因為周禾是宋瀾的表兄, 所以梅硯對周禾有着很高的包容度, 總盼着他愛慕段驚覺一場,兩個人能夠有個善終。

這些日子梅硯在段驚覺面前有意無意地試探過幾次, 段驚覺也不知有沒有意識到什麽,對周禾的态度總是那樣。

說不上厭煩,只是一味地可有可無。

梅硯自恃通透, 但始終看不透段驚覺,他只是偶爾想起許多年前那個璞玉渾金的雲川太子,心裏會由衷地生出惋惜。

段驚覺與宋雲川同歲,宋雲川死的時候, 他也不過十六歲。

終究是良緣到頭終有盡, 此後巫山難遇雲。

罷了, 梅硯倚在床上咳了聲,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心力去管這些事了。

——

這日以後, 梅硯病得又重了些, 從前還能跟沒事人一樣窩在家裏看看書,如今卻是終日犯懶, 有時一整日也不下床。

宋瀾看得着急, 總覺得少傅的病之所以會加重是因為被自己氣到了的緣故, 事後又一連往少傅府跑了幾日。

梅硯對他的态度卻冷了許多, 即便見了他也不同他說話。

宋瀾鎮日失魂落魄的樣子就落在了梅毓眼裏, 梅毓看不過,忙裏抽閑去了一趟少傅府。

梅硯見了兄長也不說別的,只是強撐着精神問了問他羌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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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毓思索過後才說:“羌族前些時日無端侵擾北境百姓,侵占邊境城池,我朝與之一戰不能避免,陛下已經吩咐了兵部和戶部點兵收糧,不日就要派軍北上。”

“兄長可知将領是誰?”

“應當是景陽侯,朝中可用的武将不多,景陽侯也算是領過兵的,況且這次又是他上趕着去,諸臣都覺得派他去最合适。”

本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梅硯卻愣是一怔,擡眼看向梅毓,語氣有些詫異:“是子春上趕着去的?”

“是啊。”梅毓見梅硯精神實在不太好的樣子,便起身把安神香點上了,邊點邊說,“我起初也覺得詫異,這景陽侯信馬由缰慣了,居然也會想着去領軍作戰?可他自己說體念我朝百姓安危,又顧念着陛下在朝堂上沒有可信之人,這般鬥志昂揚,由不得陛下不成全。”

安神香徐徐燃着,梅硯的眼皮已經有些沉重,他順勢側躺下,音量很低:“只是沒想到他能放心地把紙屏一人留在盛京。”

周禾幾乎日日都要與段驚覺在一處,可段驚覺是南诏送來的質子,既是為質,便沒有擅自離開盛京城的道理,此番周禾率軍出征,兩人必然要分開。

若只是分開一段時間也就罷了,可戰場上刀劍無眼,誰也說不準今日披甲出征的人能不能毫發無傷地回來,就算一切順利,一場戰事也未必是一年半載就能解決的。

梅硯與梅毓的詫異來得并不是平白無故,只因為周禾是個盛京城裏的纨绔子弟,而不是個一片丹心的鐵士,他突然自請出征,自是有些突兀。

梅毓沒接梅硯的話,只是俯身替梅硯掖了掖被子,感慨道:“他們兩個,終歸是不能善始善終。”

梅硯然後再也撐不住困意,眼看就要睡過去,只是迷迷糊糊地說:“随他們吧,我沒精力管了。”

梅毓嘆口氣:“景懷,你得好好養病,我和鸾音的孩子還等着叫你叔叔呢。”

梅硯扯着唇笑了笑,說好。

——

梅硯不是故意冷着宋瀾,他是真的沒有精力管別的事了。

天氣越發冷起來,東明燒了上好的銀絲炭,屋裏溫暖如春,梅硯卻終日困乏,每日除了吃飯就是喝藥,每每多說幾句話便會止不住地咳嗽。

這天下了雪,白雪紛紛揚揚地從天際灑落,東明帶着一身寒氣進了屋,湊到床邊推了推梅硯。

“主君,外面下雪了。”

梅硯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夢境裏悠悠轉醒,看向東明的眼神裏有些茫然,“下雪了嗎?”

東明咬着牙點了點頭,而後就聽見梅硯說:“我想出去看看。”

這要是放在以前,東明肯定會一夫當關地把梅硯攔住,然後在梅硯耳朵邊上絮絮叨叨:這時候出去看雪會着涼的,主君您身子還沒大好,還是不要出去了。

但這次東明什麽都沒說,只是紅着眼眶将主君從床榻上攙扶起來,又取了厚厚的狐裘,服侍着主君穿戴妥當。

那是一件紅狐狐裘,還是去歲冬天宋瀾派人送來的,皮毛光滑水亮,顏色鮮豔大氣,梅硯總嫌棄它太惹眼,以前很少會穿,如今穿上,倒有些不相宜了。

不過病了短短幾個月,梅硯就已經瘦了一大圈,豔紅色的狐裘襯得他膚色更加蒼白,消瘦的身形也有些撐不住那樣貴氣的顏色,只有那張清癯的面容不曾更改,一雙杏眸溫溫款款,盛着人世間最溫和清聖的一片光暈。

東明替梅硯系狐裘衣帶的時候恰好瞥到了他颔下那道淺淡的疤,壓抑了許久的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了下來。

嗚嗚咽咽的哭聲傳過來,梅硯着實愣了一下,低下頭去看東明,然後猛地想起了許久之前在昭陽宮的一幕。

那時候他與宋瀾之間的誤會還沒有解開,尚被宋瀾拘禁在宮,卻因放心不下幽雲二州的雪災而出面見孟顏淵,東明在昭陽宮服侍他穿官袍的時候,也如今時今日一般落了淚。

當初梅硯沒有理會東明,這次卻伸手替他揩了揩眼角的淚,溫柔地笑了笑,輕聲問:“怎麽哭了?”

東明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擡起袖子胡亂抹了把臉,然後瘋狂地晃了晃頭。

“沒有,小人沒哭。”

聲音都還帶着哭腔呢。

東明為什麽哭,梅硯心裏跟明鏡似的,他心中一時感慨,卻沒急着說什麽,而是拍了拍東明的肩膀,笑着說:“走,陪我去看雪。”

院中已經是銀裝素裹。

東明搬了一張軟椅放到廊下,又吩咐下人把炭盆也搬了過來,還往梅硯懷裏塞了個手爐。

梅硯失笑,任由東明把自己拉到軟椅上坐着,然後就靜靜打量院中的磚瓦草木。

屋角上堆滿了幹淨的白雪,庭院裏一簇寒梅将開未開,牆角是傲然的翠竹,只是邊上的兩棵雲槐禿了。

那是宋瀾一棵棵挑出來的草木,全是按着梅硯的喜好布置的。

梅硯怔怔看了許久,心中竟生出一絲落寞,然後對東明說:“過了年找花匠來看看這兩棵雲槐吧,別凍壞了。”

東明點點頭,忍了許久的話終于還是說出了口:“主君連花草都知道心疼,怎麽就不能心疼心疼您自己?”

梅硯再度失笑,杏眸擡起,問東明:“為何要心疼我?”

“主君不心疼自己,小人卻心疼您。”沒來由地,東明竟有些委屈,癟了癟嘴說,“主君為了國事勞心傷神,為了陛下把自己累病了,可您一場風寒病了這許多時候,小人也沒見陛下來看過您幾次。”

梅硯的目光已經轉回來,又落在那兩棵慘兮兮的雲槐樹上,過了許久才輕聲說:“他每天都來。”

“什麽?”東明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梅硯卻點了點頭,重複了一遍,“他每天都來,昨天晚上還帶了禦花園新開的梅花,你沒看見?”

東明順着梅硯的目光回頭往屋裏看,恰好能從打開的窗戶一角看到窗臺上放着的一瓶紅梅,淩霜傲雪之姿,比院中未開的寒梅更顯孤傲。

不等東明反應過來,梅硯又喃喃自語一般說:“只是他來的時候我總是在睡,這一病許多時候,不是他不來,是我冷落了他。”

東明啞然,好半晌沒說出話來,梅硯也陷入了沉默中。

這段日子一直是這樣,自從出了羌族的事,宋瀾便徹底被朝政絆住了腳,白天是無論如何都抽不出空來見梅硯,只好等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一路從宮門溜到少傅府。他心裏惦記着自己上一次把少傅惹生氣的事,也不敢把梅硯吵醒,更不敢再跟梅硯說朝政上的事,就只是看着梅硯的睡顏,然後坐在梅硯的床頭守上整整一晚。

梅硯夜裏睡得沉,但并不是不知道宋瀾會來,只是實在沒有精力同他說許多,兩人雖每晚都會見面,卻愣是沒說上一句話,的确顯得疏遠了些,也不怪東明會誤會了。

一陣冷風卷起來,雪花飄飄搖搖落在廊下,梅硯不由地咳嗽了兩聲。東明猛地回神,連聲勸梅硯回房休息,梅硯卻搖了搖頭,依舊盯着皚皚的白雪看。

他對東明說:“東明,我從未覺得自己苦過,所以你不必心疼我。”

“什麽?”東明沒太懂。

梅硯用帕子掩着唇解釋:“我從前總是在忙,因着這場病才有時間把這些年的變故想一想,午夜夢回之時竟會覺得慶幸,慶幸自己能夠在抄家之禍中保全性命;慶幸自己能夠得祖父、父母與外祖照料;又慶幸經年風雨過後,我初心未改,身入朝堂;更慶幸自己能夠看着當年在東宮裏步履維艱的小太子終于長成了如今的盛世帝王。這世間有着太多窮途末路之人,局勢回天乏術,他們怨天尤人,可與他們想比,我實在已經很幸運了。”

“東明,正如你會心疼我,我也會心疼他,因為他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

“東明,別信回天乏術,只有枯木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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