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北征
83 北征
這場雪停的時候已經進了臘月。
與往年的平靜不同, 因為北境的戰事徹底發作起來,百姓們憂心忡忡,今年的盛京城并沒有多麽熱鬧, 戰況更由不得耽擱,宋瀾當即下令由景陽侯周禾率軍北上。
出征那日冷極了。
周禾受将封,領帥印, 領麾下五萬大軍出征北境, 臨行前宋瀾親率文臣百官于盛京城門相送。
城門下,宋瀾與周禾遙遙飲了酒, 與文臣武将同祝景陽侯早日凱旋。
周禾拱手,朗笑道:“陛下放心,臣定當不辱使命, 打得那幫羌族草莽屁滾尿流!”
宋瀾伸手捶了捶他胸前的甲胄,笑罵:“都是要上戰場領軍作戰的人了,怎麽還這麽沒個正形。”
周禾低頭一笑,神情竟恍惚了一瞬, 像極了許多年前在東宮裏給宋瀾做伴讀的那個周子春。
不知為什麽, 宋瀾忽然想起從前梅硯同自己說過的那番話, 鬼使神差地問周禾:“今日你出征,南诏世子不來送送你麽?”
周禾嘴角的笑意一僵, 下意識往城門的方向看了一眼, 竟有些悵然,喃喃說:“大約是不會來了吧。”
宋瀾抿了抿唇, 明顯想要再說什麽, 卻見周禾朝着自己拱手一禮, 笑道:“時辰差不多了, 臣該走了。”
周禾着重甲, 銀甲鑲藍邊,接過身旁親兵遞過來的長|槍,而後翻身上了馬背,他整張臉都逆在光裏,依稀可見是笑着的,長風吹過,才覺此身浩蕩,竟是雄姿英發。
宋瀾站在群臣之首,望着周禾逆在光裏的背影,欲言又止了許久,最後開口喚了句:“子春!”
這一聲,讓周禾利落地勒了馬,他回頭望向宋瀾,疑惑問:“陛下?”
宋瀾抿抿唇,最終只說:“朕等着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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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禾揚了揚頭,笑意爽朗:“臣遵旨。”
說完這句話,周禾便拉了拉馬缰,道一句起軍,五萬大軍北征而上,周禾一騎絕塵,逆着光的身影消失在了馬蹄揚起的碎雪與飛塵之中。
宋瀾想要出聲喚他,或是“子春”,或是“表兄”,卻都沒有喚出口。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肩頭空落落的,似乎是許久之前,有人在臨走之前輕狂恣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回來了哥哥再帶你捉雀!
馬蹄聲一如往昔地聽不見了,五萬大軍不多時就已經走出視線,再也看不見人影。
可人究竟是什麽時候走的呢?
宋瀾想了許久也沒想起來。
宋瀾只覺得自己心裏一陣怔忡,卻不知那份怔忡從何而來,末了還是梅毓走到近旁朝他行禮,才堪堪回了神。
“陛下,大軍已經走遠了,是不是讓文武百官都散了?”
身後還有一幫朝臣呢。
宋瀾點點頭,不想拘太多規矩,只說:“散了吧。”
大冷天裏站了這許多時候,群臣早就凍得打哆嗦了,聞言也不管宋瀾如何,恭恭敬敬一哄而散。
待人都回了城,梅毓才走到宋瀾近前,問他:“陛下要回宮嗎?”
宋瀾下意識就點了點頭,且不明白梅毓為何要發此一問,而梅毓臉色沉沉地,嘆了口氣說:“臣前幾日去看過景懷了。”
心裏的弦募地繃緊,宋瀾擡眼看向梅毓。
“少傅他……與兄長說什麽了嗎?”
“他的精神很不好,沒有與臣說太多。”梅毓嘆了口氣,神态穩重端方,又開口道,“只是臣覺得有些話還是說開得好,陛下,去看看他吧。”
——
宋瀾是掐着時辰去的少傅府,正午時分,恰好是梅硯喝藥的時候。
大約因為天冷,少傅府上也是一片冷清,宋瀾沒讓人伺候,自己掀開簾子進了屋,清苦的藥氣頓時蔓延在面前,與之一同傳來的,還有梅硯沉悶的咳嗽聲。
宋瀾在屏風旁駐足,裏屋的梅硯和東明聽見聲音一齊轉過頭來。
東明看着宋瀾滿眼發光。
梅硯梅硯正搭着憑幾倚在床上喝藥,看見宋瀾神色也還是淡淡地,他低頭喝完了最後一口藥,然後把碗遞給了東明。
“東明,你先出去吧。”
東明稱是,端着空碗就出去了,走到宋瀾身邊的時候還抿了抿唇,最終也沒說什麽。
宋瀾卻沒急着往裏走,而是自己脫了氅衣,等身上的涼氣不那麽重的時候才轉過屏風進了裏屋。
他抿着唇站在梅硯床前,渾身僵硬一動不動,眼眶卻開始泛紅了。
兩人一站一卧,就這麽對望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誰都沒有開口說話,最後還是梅硯的咳嗽打破了這份寂靜。
梅硯咳得厲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宋瀾的心登時就揪了起來,連忙給他倒水順氣。
等到梅硯好不容易止了咳,宋瀾眼裏的淚卻已經落下來了。
眼淚一滴接着一滴,從泛紅的眼眶滾出來,滑到俊朗的面頰上,像是流不盡一樣。
梅硯從來都看不得宋瀾哭,冷了許久的一顆心等久就軟了,他一只手拿帕子掩着唇,另一只手輕輕地拍了拍宋瀾的後腦勺。
“這是怎麽了?”
——語調溫柔。
宋瀾也不答話,就着梅硯搭在自己後腦勺上的手偏了偏頭,大概是覺得這樣的動作不能很好地遮住他那雙通紅的眼眶,幹脆把腦袋埋在了梅硯身上。
哽咽的聲音就悶在被子裏傳出來:“少傅,朕好想你。”
屋裏熱得要命,梅硯怕他這麽趴着會悶得難受,便又拍了拍他的腦袋,把人從自己身上拉了起來。
對上的便是一張哭花了的臉。
梅硯終是不忍,低低咳了聲,然後笑了笑:“不是每晚過來麽,日日都見,怎麽還說想我?”
卻不想這話把宋瀾說得越發委屈了,他抽了抽鼻子,期期艾艾地說:“可少傅都沒與朕說過話。”
梅硯被他這一出弄得莫名其妙,有些好笑地問:“陛下都是挑着我睡着的時候來,我怎麽與你說話?”
宋瀾得寸進尺:“少傅,別叫朕陛下。”
他實在是有些誠惶誠恐,以為梅硯還冷着自己,這一個多月都不敢直面梅硯,方才梅毓勸他過來看看,他想也沒想就來了,乍見之下半句道理也說不出來,只知道哼哼唧唧地賣委屈,活像一只被人揭了狼皮的羔羊。
宋瀾不知道,這就是他在梅硯面前最真實的樣子。
他們這樣走過了東宮的五載歲月,走過了朝堂上多年的風雨,到如今仍是一如往昔。
梅硯被他磨得沒法子,無奈嘆了口氣:“好,青冥,能起來了嗎?”
宋瀾又抽搭了兩聲才從床上爬起來,坐在了床邊的椅子上,只是坐得很不規矩,一只手還拉着梅硯的衣袖不肯松。
這真是大盛朝狠厲偏執的帝王?
宋瀾讷讷說:“原來是少傅知道朕每晚都來啊。”
梅硯擡眸看了看窗臺上正開着的梅花枝條,忍不住搖頭再嘆:“青冥,我是病了,但不是瞎了。”
分明是故意打趣的話,宋瀾聽着卻并不怎麽開懷,他順着梅硯的衣袖摸索到梅硯的手,然後緊緊攥住了。
一雙上揚的眼睛卸去鋒芒,眨巴着看梅硯:“少傅為何一直冷着朕?”
“是我不好。”梅硯是有些驕矜,但并不矯情,柔聲道,“但并不是有意冷着你。”
宋瀾不解。
梅硯強打着精神把心裏話說給他聽:“你總覺得我是因憂心朝政而累病了,我确實也病得厲害,且羌族的事我雖不曾再插手,你也處理得很合适,并沒什麽不妥當的地方。青冥,你是大盛的帝王,當有這獨當一面的時候,我自然信你任你,由着你放手去做。”
就這麽一句話,宋瀾的眼眶便又紅了。
梅硯不矯情,他比梅硯還不矯情。
“不,也是朕不好,上次胡言亂語把少傅氣着了,朕不好好給少傅賠罪不說,還拉不下臉來見少傅。要不是朕不肯白天來見少傅,也不至于拖上這麽久才把話說開,少傅這些日子一直病着,心裏一定苦悶,朕定然又給少傅添堵了。”
梅硯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心,“你那是忙于朝政,怎麽成了故意不來了。”
朝政雖忙,但話卻不是這麽說的,只要有心,無論如何也能在白天出宮見一面,而不是畏畏縮縮地等到天黑才溜進府。
宋瀾心裏不舒服,面對梅硯溫柔的開解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一味地搖頭,哪裏有帝王的樣子,分明像個患得患失的孩子。
默了半晌,宋瀾說:“朕不管了,等到年節休沐,朕親自去錢塘向兩位外祖認錯。”
他還記得當初唐枕書對自己說過的話:我是心疼我們景懷,年紀輕輕受了好些罪,陛下若是不能好好待他,我必直入盛京,綁也要把景懷綁回來。
梅硯沒好氣地伸手彈了彈他的額頭,輕罵:“不許去,那不是上趕着讨打麽,你可知道我阿公武藝超群,當年還是領過兵的人,你若是去讨阿公的打,還能有命活着回來麽?”
宋瀾沒打算真的跑一趟錢塘,也知道梅硯是在同自己說笑,但聞言還是愣了一下,不為別的,而是因為梅硯方才那句“領過兵的人”讓他想到了周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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