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表兄

84 表兄

梅硯即便精神再不好也能看出來宋瀾神色有意, 當下便問:“怎麽了?”

宋瀾輕輕嘆了口氣,神色正經了些:“今天早晨,子春率軍出征了。”

梅硯雖在病中, 對外面的事情卻也不是一無所知,羌族侵擾大盛北境,這事本就鬧得人心惶惶, 況且昨天梅毓還來探過他, 他自然也知道周禾率軍出征的事。

他沒說別的,只是拍了拍宋瀾的肩膀, “青冥,你可是在擔心子春?”

宋瀾一默,然後點了點頭。

他想起周禾一騎絕塵的背影, 心中彌漫着沉沉的不安,像是一場雪紛紛揚揚落滿心頭,終于在一個酷寒的冬日裏凝結成了冰霜。

天這樣冷,那冰無論如何都化不掉。

不等梅硯說什麽, 宋瀾就主動開口:“他是朕的表兄, 從小與朕一同長大, 朕幼時孤苦伶仃,受了欺負的時候, 只有他會出面幫朕撐腰。”

浸着藥香的房間裏一片靜谧, 時光回溯到多年之前。

——

宋瀾還是個四歲大小的奶娃娃時,周禾已經可以提着長|槍在宮宴上威風地耍一遭。

宋瀾縮在宮宴的角落裏坐着, 看着自己的表兄在人前耀武揚威, 父皇和群臣都給他喝彩, 心裏竟有一絲說不出的落寞。

宋瀾看了一會兒就從宮宴上溜了出來, 想要到外面透透氣, 結果剛一出來就撞上了一個人。不知那人是哪戶官員家裏的公子,年紀不大,卻很盛氣淩人,明明是自己貪杯喝多了酒走路打晃,卻要指責宋瀾不長眼睛。

宋瀾那時候才四歲,渾身上下沒有一點鋒芒,即便知道自己是皇子,卻也不敢得罪了人,只得結巴着同那人道歉。

誰知那人卻不依不饒,說着說着竟說急眼了,擡手就要捶到宋瀾的肩膀上,也就是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周禾提着槍跨過殿門,一腳就将那人踹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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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你,你是誰,你竟然敢踹我!我爹可是工部尚書!”

周禾沒理他,而是伸手将宋瀾擋在了身後,然後才挑起一雙眼睛,聲音稚嫩卻淩厲:“我不只敢踹你,還敢揍你呢。”

那時候的周禾也還是個孩子,卻愣是提着一杆長|槍将那人揍得哭天喊地,然後極其爽朗地收了槍,拍了怕宋瀾的肩膀。

“小殿下別怕,我是你的表兄,有我在,不會有人敢欺負你的。”

有我在,不會有人敢欺負你的。

——

梅硯靜靜聽着他講這些往事,腦海裏浮現的卻是在東宮時周禾帶着宋瀾偷酒喝的畫面。

周禾是宋瀾的表兄,他父親便是宋瀾的舅舅,原是朝中四品輕車都尉,本也算得上是肱股之臣,可周晚涼死後終究還是卷入朝堂黨派紛争之中,被先帝罷了官職,不久便憤懑而終。

自那以後,宋瀾背後便再沒有了靠山,只剩下一個同樣孤苦伶仃的周禾。

好在周禾這人性情爽朗又樂觀,一杆銀槍使得出神入化,若是有誰敢欺負他和宋瀾,便會先被他揍得屁滾尿流。就這樣,周禾死死扒住了盛京城裏的纨绔名聲,直到宋瀾登基為帝,獲封景陽侯。

可誰都沒想到就是這樣一道封賞,讓周禾從宋瀾的表兄,變成了宋瀾的臣子。

宋瀾是性情中人,每次講故事都能把自己講得聲淚俱下,這次也不例外,只說了個開頭便有些哽咽了。

“朕也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這些年與子春似乎越走越遠,少傅,朕真怕自己會有衆叛親離的那一天,今日看他策馬而去,朕就在想會不會,會不會……”

梅硯長長嘆了口氣,打斷了宋瀾未說出口的話,他伸手輕輕撫了撫宋瀾的鬓發,“別擔心,盛京城裏有他愛慕的人,他會回來。”

宋瀾扣住梅硯的手,擡頭,卻對上了梅硯虛弱蒼白的臉色。

他吓了一跳,心頭的怔忡登時就被擱在了一旁,連聲問:“少傅怎麽了,可是又不舒服?”

梅硯臉色蒼白,手肘撐在憑幾上,像是被榨幹了力氣的鶴鳥,清塵疏冷卻落在凡塵中,他擡眼笑了笑,柔聲說:“困了。”

宋瀾一時又有些自責,明明知道少傅的身子需要多修養,卻還是忍不住在他面前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話。

梅硯将他的神态看在眼裏,半晌無奈一笑,安撫道:“養病無聊,青冥,你要多來陪我說說話。”

宋瀾心中又泛起酸澀的心疼,紅着眼眶點了點頭,然後攬着梅硯躺到床上,俯身把唇貼在梅硯的額頭上,語氣小心翼翼,“少傅睡吧,快過年了,少傅要快點好起來……”

一連數日,宋瀾只要一忙完朝政就會去見梅硯,幾乎快要住在少傅府上,他到處搜羅好玩的笑話講給梅硯聽,梅硯便總是任由他把自己攬在話裏東拉西扯地講,兩人之間的關系終于又像從前一樣融洽得沒有一絲疏離。

誠如段驚覺所說,梅硯這病當真與心情有關,随着年關将近,宋瀾黏在少傅府的時候多了些,梅硯心情好,病也終于有了起色。

這天日頭晴好,庭院中的雪都化了,梅硯披着一件氅衣坐在廊下修剪花枝,段驚覺坐在一旁的矮幾上替他拟藥方。

“景懷,這次的藥我多加了一味黃岑,可能會苦些。”

梅硯苦笑着搖了搖頭,神色卻還算淡然,只是說:“喝藥喝得我嘴裏都沒味道了。”

“良藥苦口啊。”段驚覺嘴角含着笑,繼續在紙上落下清秀的字,待一張藥方拟完才忽然想起什麽一樣,擡頭問梅硯,“對了景懷,你這些日子還會心悸麽?”

梅硯凝眸,思索片刻才道:“平時還好,情緒激動時偶爾會有些不适。”

梅硯這場病說怪也怪,症狀瞧着像風寒,卻一拖就是幾個月,且總會有心悸,午夜夢回之時,他心口常常會疼得喘不過來氣。

段驚覺垂下眼睛,又提筆往紙上落了兩味藥,梅硯看了一眼,是乳香和沒藥。

段驚覺說:“心悸有氣虛停飲,你大抵是陽氣內弱,又有汗下後正氣虛而亦悸,無妨,是正常的。”

梅硯将目光從那兩味藥上挪開,眼睛眯了眯,笑問:“是麽?”

段驚覺不慌不忙地收了紙筆,繼而攏了攏自己身上披着的鬥篷,點頭說:“是啊,不是什麽大毛病,你別動氣就是了。”

“好。”梅硯應了聲,“你的醫術最是高明,你都這般說了,我自然不敢再動氣,只是我心悸的事不要告訴陛下,免得他瞎擔心。”

段驚覺剛要點頭答應,忽聽得身後的屋裏傳來一陣響動,緊接着房門便開了。

宋瀾一直在屋裏批折子。

他穿着一身常服,揉着酸脹的脖頸出來,一邊關門一邊問:“什麽事不要告訴朕?”

他批折子批得頭暈腦脹,梅硯和段驚覺的話只聽見了一小句。

梅硯笑了笑,壓根沒提自己心悸的事,只是睜眼說瞎話:“紙屏說新開的藥會有些苦。”

宋瀾不疑有他,只是挑着眉問:“少傅怕朕喂你糖吃?”

梅硯一噎,“你這麽想也行。”

自從梅硯病了以後,宋瀾自問從未有過什麽不規矩的舉動,最多最多也就是在梅硯喝完藥的時候舔着嘴唇問他:少傅,藥苦不苦,朕喂你吃顆糖吧?

宋瀾喂完了還得咂咂舌,回味無窮一般。

一旁的段驚覺自然不知道一顆糖背後能有這麽多意思,只是他沒想到今天會在少傅府撞見宋瀾,神色先是一變,但很快又恢複如常,他起身朝宋瀾行禮,“沒有想到陛下在這裏。”

宋瀾擺擺手示意他不必拘束,然後才開口解釋:“朕來探望少傅,宮中折子多,就留在少傅府上批了會兒。”

段驚覺含笑點頭,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該告辭了,卻又聽見宋瀾說:“世子今天來得巧,朕剛得了個好消息,要不要一起聽一聽?”

宋瀾都這麽說了,段驚覺自然不能急着走,只得又重新坐下,洗耳恭聽。

只是剛聽了兩句,段驚覺的臉色就變了,因為宋瀾說:“方才廖華送來了一封來自北境的奏報,還是子春親手寫的,奏報裏說子春率軍與羌族交戰不過十日,就已經将敵軍逼退了三十裏,奪回了兩座城池。”

段驚覺的神情有些不自在,不知是因為聽到了周禾的名字還是因為聽到了北境的戰況,他不由地伸手攏了攏衣襟,垂着眸子說:“侯爺骁勇善戰又足智多謀,得此戰況也屬尋常,相信大捷歸來也是指日可待。”

“嗯。”宋瀾點了點頭,又問,“朕聽了這消息高興壞了,世子可也高興?”

“高興,南诏與大盛同氣連枝,大盛平安無虞,臣自然與君同樂。”

這等略顯奉承的話輕易不會從段驚覺口中說出來,梅硯饒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附和道:“同氣連枝,甚好,也盼北境平定,南诏平安無虞。”

段驚覺柳眼依舊垂着,聞言只是道了謝,然後便告辭離去了。

他走後,宋瀾輕輕攬了攬梅硯的腰,低聲問:“少傅方才的話是什麽意思?”

梅硯搖搖頭,看着自己手邊那盆郁郁蔥蔥的白杜鵑,忽而狠心剪斷了一簇枝條,殘花落在地上,像碎雪一般雜亂。

他輕笑:“亂花漸欲迷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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