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醋意
86 醋意
這場雪肆無忌憚地下了好多時候, 許久都不見止息的态勢。
宋瀾梅硯站在窗前看了好一會兒的雪,直到自己都覺得有些冷了,才把梅硯的手揣到自己手裏搓了搓。
“少傅的手這樣涼, 別在這站着了,回去睡吧。”
梅硯臉色白,眼神之間隐有倦色, 卻只是看了裏屋的床帳一眼就搖了搖頭。
他的神色不太自然:“不, 今日除夕,合該守歲。”
宋瀾笑了笑, 以為他是不好意思了,便有些不依不饒地說:“守歲可是要寫賀歲詞的。”
誰知梅硯上了脾氣,嗓子裏輕輕“哼”了聲, 然後就走到桌案旁提筆蘸了墨。
“賀歲詞我還寫不了麽。”
梅硯穿的是一件如意繡緞錦袍,不算貴重,但極襯他,那張清疏的面容就映在燭火之下, 溫和的杏眸平靜安寧。寬大的衣袖被他微微挽起一段, 露出纖白的手腕, 他就用那雙手提筆寫字。
梅景懷的這雙手,寫過教導太子的詩文, 寫過憂國憂民的策論, 寫過言簡意赅的折批。
雲霞滿紙,筆底煙花。
他不是寫不了賀歲詞, 而是那雙提筆安天下的手用來寫賀歲詞實在有些大材小用。
筆轉流動, 清麗的字跡落在紅宣紙上, 枯淡的年味因着這一封賀歲詞而肆意滋生。
他寫:除夕夜宴鼓聲藏, 角聲枯眠寒歲長。
他寫:朝暮不同年歲往, 舊歷翻來新桃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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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寫:沽酒作賦不覺忙,寫文執劍玉成幢。
他寫:瑞雪紛揚點白晝,爆竹燃燈子在旁。
梅硯擱筆之時恰恰是子正時分,天邊猛地炸開了一族煙花。
終究有人記得這是年。
宋瀾眯着眼睛拿起那賀歲詞看,只覺得心中有數不盡的安穩自在,末了勾唇一笑:“子在旁,少傅,是誰在旁?”
梅硯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嘴角含蓄的笑意緩緩散開,聲音像是清和寒夜中溫着的一壺酒,雖清卻暖:“狼子在旁。
“狼子有野心吶。”
梅硯今夜像是故意回據宋瀾這些親密的話題一樣,聞言也不接話,只是淡淡地提筆點了點手邊的宣紙。
“狼子野心什麽樣?寫出來看看。”
宋瀾也不急,接了筆就彎腰去寫。
比起溫和的文臣,帝王的言辭總是更顯張揚,他的眼裏不只有瑤光殿中九間朝殿,還有觸手可摘的萬裏河山。
他寫:安可歌大雪滿風霜,河清海晏江山狂。
他寫:縱不知坦途何如是,才子衣錦又還鄉。
他寫:怎又說聖主在何方,君王正坐明堂上。
他寫:盼天地開門萬象新,求心上人在枕旁。
輕狂而張揚,滿是少年口吻,不被格律束縛,卻可從中窺見一顆渴慕天下太平的心。
梅硯嘆了口氣:“你終歸不是那殺伐果斷的的帝王。”
“這重要嗎?”見梅硯實在不情願,宋瀾只敢攬了攬他的腰,笑說,“朕還要求心上人在枕旁。”
梅硯笑了笑,擡眼,看向窗外一天白雪。
“那我的新歲第一願,就願你所求皆如願。”
大雪滿初晨,開門萬象新。
——
瑞雪兆豐年的确是好兆頭,這年的春天來得似乎格外早,很快就到了二月份,盛京城裏已經是一派草長莺飛、欣欣向榮的模樣。
然而宋瀾已經為着羌族求和一事煩躁了數日。
少傅府。
宋瀾坐在桌前喋喋不休:“這些個羌族人胃口怎麽這麽大,他們不知道自己是求和的那一方嗎!”
梅硯接過他手中的奏折看了看,見是周禾的筆跡,眸子微微一凝,但語氣不變,只是笑了笑說:“羌族人素來蠻橫,這等情況下想要為自己多讨一些好處也能理解。”
“哼。”宋瀾有些鄙夷地撇了撇嘴,又有些心虛地将那折子抽回來合上,信誓旦旦,“雖能理解,卻絕不能答應,不然我大盛如何立威!”
大盛立朝數百年,沿用前人所述的至理名言數不勝數,諸如:意料之外、變幻莫測、朝令夕改。
通俗一些說,這叫計劃趕不上變化。
具體一些說,大約就是周禾班師回朝一事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順利。
除夕之前羌族告敗,不久便向大盛提出議和的請求,彼時宋瀾并沒有趕盡殺絕的想法,只要北境安定,他不在乎讓羌族人再多活個幾百年,于是便讓周禾暫且留在北境,與羌族首領商讨議和之事。
然而那羌族首領大約是看宋瀾和周禾都很年輕,議和之時十分得寸進尺,一直在對議和的條件讨價還價。
宋瀾要求他們每年進貢十萬兩紋銀,他們便問每年五萬兩行不行。
宋瀾要求他們每年進貢八萬匹絹布,他們便問每年四萬匹行不行。
宋瀾要求他們送一名王部幼子來盛京作質子,他們便問送一名王部姑娘來給宋瀾當媳婦行不行。
別的或許還能商量,但最後一條可謂是實實在在氣壞了宋瀾。
他将周禾從北境發來的奏折猛地往桌子上一當。正義凜然地對梅硯說:“他們這是把朕當什麽了!他們以為朕缺姑娘嗎!這個周子春也是的,這種條件直接回絕便好,怎麽還這般不長腦子地寫到奏折裏奏上來了呢!”
怎麽偏偏還讓少傅看見了呢!
梅硯擡眸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古來帝王都是後宮佳麗三千人的。”
“朕不要!”宋瀾已經有些氣急敗壞,“朕要什麽後宮佳麗!朕又不喜歡她們!”
“哦?”梅硯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這麽說,陛下若是遇上喜歡的姑娘,也就高高興興地把人家收入後宮了?”
宋瀾這才後知後覺的聞見了空氣中彌漫着的醋味兒。
“少傅,你醋了?”
梅硯白了他一眼,并不理他,轉身去了屏風後面換衣裳,他一連養了幾個月的病,心裏煩悶,陸延生便說今日要來與他過棋。
衣裳片刻就換好了,是一身薄青色的竹紋紗袍,領緣還墜着一圈細細的風毛,白皙的脖頸就圈在那風毛之下,像軟玉周遭落了碎雪。
玉人天顏。
宋瀾坐在桌前看着他從屏風後面,轉出來,不由地呆了呆。
“少傅,你說那北境王部的姑娘能有你這麽好看麽?”
梅硯挑了挑眉:“陛下是想見見她?”
宋瀾慌亂搖頭,痛恨自己貪圖口舌之快。
梅硯也知道他沒那個膽子肖想人家姑娘,只走上前去敲了敲他的肩膀,“宋青冥,你最好不要忘了自己除夕夜寫的那份賀歲詞,不然我死之前就卷着鋪蓋跑得遠遠的,讓你這輩子再也找不到我。”
大約是話說得有些着急,梅硯說完還咳了兩聲。
宋瀾哪裏還顧得上同他說笑,連忙去給梅硯倒茶,然後皺着眉問:“少傅近日怎麽又有些咳嗽?是不是有陣子沒吃段紙屏開的藥了,不如讓東明去請他過來看看吧。”
“是藥三分毒。”梅硯喝完茶,臉色泛着些不正常的蒼白,他當着宋瀾的面沒去捂自己的心口,只是忍着不适說,“況且那藥苦得很,我是實在不想喝了。”
宋瀾看梅硯臉色不好,擔心他是去歲的病還沒好全,正想要開口再勸,梅硯卻已經搶先一步轉了話題。
“延生說用了午膳就過來,這都未時了,怎麽還不見他的影子?”
宋瀾一噎,卡在嗓子眼的話不好再說出來,只得嘆口氣又說:“那朕讓廖華去催一催?”
廖華催人總是不太順利。
他堪堪過了小半個時辰才回來,一進門就急急慌慌地說:“陛下,梅少傅,不好了,方才卑職去尋陸大人,聽說陸大人在來的半路上轉道去了尚書府,卑職尋過去,卻得知鸾音郡主受了驚,太醫說恐怕是要早産!”
想到宋鸾音和自己未出世的小侄兒,梅硯可謂一刻都沉不住氣,當即就催促東明去備了車,與宋瀾一同往尚書府趕。
——
“好端端的,郡主怎麽會受驚的?”
馳往尚書府的馬車之上,梅硯坐在宋瀾身側,掩唇咳了聲,皺着眉問廖華。
廖華也是一頭霧水,只得答:“似乎是鸾音郡主與南曛郡一同去尚書府的後花園放風筝,結果鸾音縣主跌了一跤,立刻就動了胎氣。”
宋瀾暗罵一聲:“怎麽又有宋南曛的事兒!”
梅硯也皺了皺眉,臉上是藏不住的擔憂,思索過後又問:“太醫是怎麽說的?”
廖華搖搖頭:“尚書府現在亂成了一團,卑職方才去的時候只匆匆見到了陸大人,并不知道太醫是怎麽說的。”
一路心焦,馬車到了尚書府門口的時候,宋瀾和梅硯才知道尚書府到底亂成了怎樣的一團。
尚書府庭院中,懷王與梅毓都站在廊下。
懷王早已經急得團團轉了,梅毓更是幾次沉不住氣要往房裏去,卻都被下人拉了回來。
院子裏還站着兩人,正是宋南曛與陸延生,宋南曛一臉懊惱,陸延生正站在一旁數落他。
宋瀾環視四周,沒有先去問懷王和梅毓,而是與梅硯走到陸延生身邊,問:“延生,這到底怎麽回事?”
陸延生見到宋瀾與梅硯連忙行了禮,然後嘆了口氣。
作者有話說:
“大雪滿初晨,開門萬象新。”出自薛能的《新雪八韻》,特此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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