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城中池魚
90 城中池魚
周禾從瑤光殿出來, 臉色陰沉得有些吓人,守在宮門口的親兵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一會兒,然後試探着問:“侯爺, 回府嗎?”
周禾搖搖頭,翻身上了馬背,“去藕花園。”
藕花園裏早已經是一派春光迷人, 園中綠柳初生, 并池中兩三翠鳥,大有幾分南國氣息。
周禾到的時候, 段驚覺正站在池塘邊往水裏撒魚餌。
他膚色甚白,額前發微卷,一身素白紗衣纖塵不染, 比池中未開的白荷還要聖潔幾分,一雙眼睛死死盯着池中游魚,眼角眉梢還是說不出的媚态。
媚而不妖,一如往昔。
周禾看着他的背影, 良久, 終究嘆了口氣:“紙屏。”
段驚覺聞言轉過身來, 一雙柳眼稍稍往上擡了兩寸,看見周禾也不意外, 只是笑了笑, 問:“子春回來了?”
他如今叫“子春”兩個字已經很順口了。
周禾點了點頭,并沒有什麽久別重逢的患得患失之感, 只是走到段驚覺身邊握住了他的手, 皺眉:“手怎麽這樣涼, 你素來畏冷, 在外邊站着怎麽不知道多加件衣裳?”
“無妨, 已經開春了。”段驚覺笑着嘆了口氣,柔聲道,“許久不見,你還是這樣這樣妥帖,倒顯得我對你不聞不問一般。”
這般溫和的态度,已經不像是素日清冷慣了的人會說出來的話了,然而溫柔鄉最是消磨人的心神,周禾又剛從北境邊關回來,哪裏顧得上琢磨這許多,只覺得十分受用。
他含笑說:“我不是說過了嗎,只要你高興,讓我幹什麽都可以。”
段驚覺若有所思,沉默了一會兒才問:“你去見過陛下了?”
似乎知道他終究會有此一問,周禾抿了抿唇,視線不自覺地落在了遠處綿延的青山上,聲音都透着幾分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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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了,陛下說……時機還未成熟。”
“呵。”段驚覺聞言并沒有多少意外的神情,神色依舊冷清清的,透着幾分陰柔,道,“你看,我早說過陛下會是這番說辭。”
周禾的神情登時有些不忍,他看着段驚覺,欲言又止了半晌,問:“紙屏,非要到這個地步不可麽?”嬿擅町
“是,非要到這個地步不可。”段驚覺也看向周禾,一字一頓,“我在盛京為質十七載,期間步步隐忍,熬死了先帝又等到了陛下登基,原以為他能放我回去,可結果不還是一樣?故土難回,我如何甘心啊,子春,這局棋我是非下不可了,你可願意陪我一起下?”
周禾只覺得自己的心顫了顫。
段驚覺在下一局棋。
他知道。
自己在這局棋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他也知道。
他走馬北境,風塵仆仆歸來,卷起一身風雪,重兵在手,成了今時今日盛京城裏炙手可熱的人物,只為了陪段驚覺下這一局棋。
周禾将段驚覺的手握得緊了些,語氣不容置疑:“自然,掌棋人也好,黑白棋子也好,只要你高興,紙屏,只要你高興就都随你。”
段驚覺垂眸笑了笑,任由自己的一只手被周禾握着,另一只手卻抓了一大把魚餌撒入池水,霎時間,魚群争湧而來,齧餌之态
這偌大的盛京城又何嘗不像是是一池游魚,平日裏悠游自在各顧各的,等到利益當頭的時候便一擁而上,局勢錯綜複雜,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早已經是風起雲湧之态。
城中池魚,魚已齧餌。
周禾還沒回過神兒來,就看見段驚覺忽然抽回了手,輕輕撫上了自己的面頰。
那是一張在盛京城裏養尊處優的面容,也是一張被北境的風霜狠狠割過的面容,段驚覺的手指順着周禾的眼睑滑到顴骨,然後停在了他的喉結上,尾指敲了敲周禾領口的甲胄。
“铮铮”兩聲脆響,像是金玉相撞的聲音。
“子春。”開口就是含着春的語氣,段驚覺說,“你一走四個月,回來就要面對這麽多事,累不累?”
周禾只覺得那輕柔的語氣勾起了自己心頭的一抹魂,隔着厚重的甲胄,他還是能夠感覺到段驚覺之間傳來的那一絲涼意。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他捂熱。
“累啊,你待如何?”
也就是周禾的話音剛落下,段驚覺就墊了墊腳,泛着涼意的薄唇輕輕吻上周禾的下巴,又在周禾低頭的時候輕而易舉地滑上他的唇。
春風過境,纖細的柳枝輕輕揚起,細嫩的柳芽似乎要從枝條上抽離出來,如人游離的魂魄一般,居無定所,飄忽不定。
冷暖交織間,周子春早已經徹底沉淪。
“紙屏啊……”清俊的嗓音有些發啞,“別說陪你下盤棋,你就是想要我的命,我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段驚覺的小臂搭在周禾的脖頸上,身體止不住地有些發軟,聞言卻只是又将他攀得緊了些,纖塵不染的素袍緊緊纏上金戈鐵馬的甲胄。言珊廷
周禾忍不住抱起段驚覺,将他的後背貼在了新生的柳樹上。
他眯着眼,忽然問:“紙屏,你聽說過瑞安侯嗎?”
段驚覺喘息了幾口,看看攏住自己的衣服,一雙柳眼再也談不上一個“冷”字,他像是沒聽懂周禾的話,問:“誰?”
“他叫趙旌眠。”周禾拖着他,忍不住再度親上去,幾口過後才又說,“我很羨慕他。”
段驚覺笑了笑,伸手搭上了周禾腰側的金甲扣。
“可惜了,我不是唐枕書。”
話音落下,又是“铮”的一聲。
周禾身上那可抵無眼刀槍、可在瑤光殿受封的金甲輕而易舉地落在了石子路上,驚起柳梢上淺眠的雀鳥,又驚了簾幕之上的雷霆。
——雷霆乍驚,餘獨不覺。
恍惚之中,段驚覺忽然想起這句話。
——踽踽獨行于這世上,最難得的便是這樣一份不流于俗呢。
他擡頭望着那兩只振翅飛向寰宇的雀鳥,思緒一下子被拉得很遠,仿佛看到了許多年前璞玉渾金的太子殿下。
雲川吶,我早已經陷在世俗之中了。
苦聲一笑,段驚覺搭在周禾背後的手摸上了他的衣帶,緞面衣帶立時就被解開了,華貴的裏衣飄落在地上,另一端,雪白的袍服也掀開了衣角。
周禾殘存着的最後一絲理智是想要把段驚覺抱進屋,卻被段驚覺撫着喉結制止了。
“就在這兒。”段驚覺的聲音滿是說不出的柔媚,“就在這大好的春日裏。”
周禾的最後一絲理智也終于被摧毀。
……
不知不覺間,天色漸漸地有些晚了,低飛的倦鳥掠過屋檐,晚雲溫柔,暮色沉沉中竟衍生出一絲欣欣向榮的味道。
似乎有什麽行将就木的人獲得了白玉京城的一捧聖水,又像是有什麽日薄西山的魂靈被十二樓上的仙人撫了頂。
一切都朝着全新的态勢在發展。
段驚覺渾身濕透,身上只蓋了一件長袍,額前的頭發淩亂中帶着些卷度,平白為他添上一抹南國風情。
周禾将他攬在身前,溫聲說:“天涼了,進屋吧?”
段驚覺“嗯”了聲,由着周禾把自己抱起來,他把下巴墊在周禾的肩膀上,手指卻輕輕撫上了周禾背上的一道疤。
“這疤是怎麽來的?”
他方才就想問了,只是一直沒有空隙說話。
周禾無所謂地笑了笑,把段驚覺在床上放好,然後才拉了拉自己的衣裳,轉頭去洗了塊帕子回來。
他坐在床邊,輕輕替段驚覺擦去額頭上的汗,邊擦邊說:“在北境的時候被羌族人砍了一刀,不過不要緊,只是皮肉傷。”
段驚覺方才撫過那道疤的手指幾不可查地顫了一下,他目光沉沉似水,良久才又道:“不是一早就與他們說好了議和的事麽?”
周禾笑了笑,順手撥了撥段驚覺的頭發,似乎對那微卷的發絲很感興趣,還繞在手指上撥弄了好一會兒,最後笑着說:“即便一早與羌族人說過了,戰場上也難免刀劍無眼,好在一切順利,那羌族首領聽了我們的計劃,很痛快地陪着我們演了這場戲,如今不是都依着你的意思來的麽?”
段驚覺沒答,發絲被周禾繞得有些疼,他也不說,就只是眼神空蕩蕩地望着床帳發呆。
周禾終于發覺他的神情有些不對勁,“嘶”了一聲,松開了他的發絲,凝眸問:“紙屏,怎麽不說話了?”
段驚覺的目光便轉過來看着他,水氣迷蒙的一雙眸子含着碎雪一樣的光,他不答反問:“子春,值嗎?”
“什麽值嗎?”
段驚覺輕柔地伸出手,再度撫上周禾的後背,玉一樣的手指恰好按在那道粗粝的疤上,“為了我去和陛下作對,甚至與羌族勾結做出通敵賣國之事,值嗎?”
周禾顯然沒料到段驚覺會說這麽一番話,他默了默,最後還是把段驚覺貼在自己後背上的手拿了下來,然後緊緊握在了自己的手心裏。
“既然是為了你,就沒有值不值的,紙屏,你若是真心愛慕一個人,也能一樣做到這些事。”
段驚覺忽然笑了一下,輕輕搖頭,眸中全是自嘲的神色:“不,我做不到。”
周禾像沒聽到一般,垂眸笑了笑:“沒事,明日我就去見那羌族特使,你就在府上等消息。”
周禾起身,不等段驚覺說什麽就在他的額上落了一個吻,像是出征前的将軍在妥帖地與心上人作別。
愛慕這種東西總是不那麽公平的,有人傾心相待,有人卻視之如草芥,而就差沒把心剖出來的那個人心裏想的,竟然是:你若能多看草芥兩眼,我也心甘情願做那草芥。
情意折磨人,時局更折磨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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